是夜，一轮圆月高挂。
月下，府中，庭院。
一人一剑，一壶琥珀色的淡酒。
剑，是无名的剑。酒，是寻常的酒。
而舞剑饮酒之人，一席淡蓝色布衣，墨发随意洒脱地半束于冠半披于肩，丰神俊秀地面庞无端地自带了几分笑意，配着澄澈的双眸，竟也不显得弱气。
此刻，他烟波流转，嘴角微微下坠，手腕轻挑挥剑而出，慵懒惬意中透的是生机勃勃的少年英气。
这样子，倒真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少侠。
可惜，称不上“侠”字也就罢了，竟连“少”亦是渐行渐远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他抬眼看着夜空中淡淡的月晕，似无奈又似自若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三尺长剑：“跟了我，你可有半分后悔？”
剑自是无言。月光清冷，只有他自语的话音渐渐消融于夜色之中。
院中四处无人无声。他倒是全然不感尴尬，笑道：“喂，这点面子也不给？”
然而，此刻他手中的无奇的长剑竟散出点点幽光，却是有气无力的故作出了铮铮剑鸣。
“切。”他倒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嘟囔道，“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有半点烟火气息。昆仑的剑，也是这种无甚情趣的木头疙瘩。”
昆仑山，天墉城。
这六个字曾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过，那已经是很远，很远的曾经了。
如今，若非要强说一番。大概，都得加上“弃徒”二字了吧。
陵端此刻的心中却是很清明。他恨过，怨过，迷惘过。在他被削断仙骨的时候，在他被家乡故友嘲讽驱赶的时候，在他沦为乞丐的时候。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当他仰望无边的夜空中的圆月时。他常常在想，平日里对自己敬爱的师弟师妹怎么转瞬便如此无情的翻了脸；师父到底为什么就这么轻易的把自己的生死交由他人全权处理了？
起初几年，每每想到深处，他便内心的不平便汹涌澎湃起来，茫然四顾拔剑一阵乱刺，总要闹得精疲力尽无法支撑而倒地喘上一大阵粗气才肯罢休。
说来也怪，数年过去，他的仙术虽未能使出半分，被废去的武功却隐隐约约有似要恢复的迹象。但每每到最后那一刻，全身清气便会突然再度散的一干二净，仿若从未存在过一般。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后来，他渐渐想通了，修仙求道，本就是大梦一场。就如同人生种种过眼云烟，回不去的，便不要再过多纠结于执念之中了。
他不再四处游荡做一个浪子。安居于一处偏僻小镇，做了个教孩童句读的布衣先生。
他偶尔也会在闲暇无人时又拿出那把无名剑舞上几招。虽已不复彼时师门练剑时的凌厉，倒也多了几分沉稳。
他想，原来师父到底在最后还是向着自己了。
悠悠经年又过，乡野小镇中，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则大多在家中织布做衣。他常常倚在一棵大树上眯着眼悠闲地感受着小镇的宁静。
此刻的他，竟是比在山门时更清瘦了许多。掩去锋芒，褪去戾气，时或懒懒地和过往前去劳作的村夫打着招呼。
“先生好洒脱，像个谪仙呢。”树旁卖豆腐的小妹轻松愉悦地故作随意如此道上了一句，耳根却是红了个彻底。
陵端笑了笑，却是再也没有去过那树下。
如今，树下的人不知安在，古树却仍然屹立。
“月色撩人的很啊，竟然想了这么多。”他自嘲地撇了撇嘴，举起酒壶猛灌了自己一口，“啧，药味比酒味还重。”
他不自觉地仰头再望了一眼不知为何染上些许赤色的圆月，神情突然地凝重而认真了。
“第一杯，谢相识。雪里送炭，千万莫欺少年穷。”
也不知究竟是否因月色确实引人思忆过往，陵端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那眉心的一点朱红：“师兄别怕，一会儿我和你打，我一定会故意输给你的。”满脸稚气的认真，轻轻掐了掐手心表示安慰。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第二杯，叹命途，振袖苍云，仗剑白雪。”
后来啊，包子脸的小娃娃渐渐长大，也成了剑眉星目的俊俏少年。再与他交谈时，眉眼便再无了笑意，只唯有眼底千山月下霜般的清寒，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淡然望着你。
陵端敛眸避开那人目光，唇微咂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索性转身扬长直去了。
“一人一剑和一只只知道吃的大肥鸡，寂寞啊。”那时候，他躲在草丛里看着少年练剑的一招一式，悄悄的感叹道。
“第三杯，憾今生。彼时年少不知事，若有来世，愿为知己，付命也开颜。”
他恶狠狠地瞪着面前暗藏局促委屈的少年，掷地有声地冲着他喊道，“怪物！”
众人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众口铄金。
“我看他就是个煞星，谁靠近谁倒霉。”
“就是，伤兄害师，大大的祸害。”
少年明眸黯淡，垂下眼来，不发一言。
“老爷。”管家快步踏入院中，打断了回忆的氤氲。
“老爷？”他有些不满，“那小子没来之前，我记得你都是叫我少爷的。”陵端转过身来，一脸幽怨。
“......”老爷你有病就要吃药好吗？
“要不我们把那个臭小子赶走吧，我觉得你还是叫我少爷比较顺耳。”
管家内心还未来得及吐槽，虎头虎脑的少年便从偷听的墙角冒出来，不满的嘟起来嘴来，“爹！”
陵端挑了挑眉，促狭地笑道“小鬼，过来。”
少年的嘴角撇了下来，不怎么情愿地一步一步挪着。猛地注意到了陵端手中的酒壶，笑意又浮上了眉目。
管家看着自家老爷不怀好意的的笑容，在心里默默替兴奋的小少爷点了根蜡。
“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在少年冲到跟前身出的手够向酒壶的时候，陵端却“温柔”地把酒抬到了他恰好踮起脚才能摸到酒壶底部的位置。
完美的演绎出了什么叫做父爱如山倒。
“爹！”少年尝试了数次未果后，气恼极了，始作俑者却是老神在在的悠然笑意，“你以酒为我命名，不就是为了我豪情云天，自在逍遥吗？”
哟，小鬼还开始讲道理了？可惜你老子我从来不讲道理，“是吗？”他蹲下来一手扔把酒壶高高的举起，一手掐上了少年肉嘟嘟的脸颊，恶意地蹂躏起来，“我怎么记得，是有些人刚一见面二话不说，就喝了老子大半坛屠苏酒还直打嗝啊？”
少年一边脸颊被揉的有些泛红，气鼓鼓地看着陵端，“小气鬼，你酒窖里有的是酒，喝你那么一点点。”少年伸出拇指与食指，又狠狠地将食指压低了许多，“怎么了！”
“哎，老子有的是酒，但是老子就是不给你喝，你能把老子怎么着？”陵端饶有兴致迎上少年充满怒气朝气蓬勃的脸庞，觉得痛快极了。
这张面庞，数月前，还是灰头土脸地挂满了哀默的麻木。
不过那都是些往事了，既然自己与他相遇，便也算是一场缘分，定会好好照顾他就是了。
少年微微翘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新的说辞，目光灼灼的将要开口，陵端却含笑将酒壶塞到了少年的怀里。
痛快地豪饮起来的少年竟已有了几分侠客的气质，陵端地笑了笑，又叹了一口气，指腹戳上了少年大口喝酒时鼓起的腮帮子，低低念道，“屠苏。”
少年含糊不清地“恩”了一声，轻轻推了老爹一把，意示不要以为用乱叫自己名字的方式来打扰喝酒。
院中，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陵端立起身子，颇为苦恼地想着又是哪不知是个书生要来和自己秉烛夜游了。
一晃眼，红色劲装，一头如墨的散发。远山眉，眉心赤砂痕。双目仍然深邃，却失了从前的冷意。满意地欣赏到了眼前之人满脸的难以置信，朱唇微起，唤道：“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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