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那是一年岁始。
朱红的宫墙被绵软的细雪覆盖，冷绿斑驳的枯草丛中依稀传来凄凉的鹤唳，镂空的窗扇之外一派粉雕玉砌。影影绰绰的雪光衬得庭中白梅疏落有致，袅袅轻烟散转在那人静谧淡远的眼底，幽邃如水。廊下的青色鹦鹉扑棱了翅膀，畏了寒般瑟缩起身子。本田菊将目光从黑白落子间悄悄抽离，微抬了一双黯淡的眸，趁着对方望着窗外出神，偷看那人的旖旎眉眼。
乳白的风毛愈发显得那人肌肤细腻柔软，嫣红的唇堪比山樱的落瓣。一丈素帘，几丈寒烟，低垂的睫睑轻揽了浅淡的疏影。这便是中土的霸主，拥有绝色容貌和无尽无休的美好韶光。他一时贪看，竟忘记收回目光，直到被对方的轻笑声吓得打了个寒噤。
清脆的落子声让尚且年幼的本田菊方寸大乱，他宛如醍醐灌顶般看向那人的眼，是笑意盈盈。
“小菊，若想在棋局中占得上风，便要得其三昧，惟精惟一。”对方轻柔的声线在静寂的室内响起，其中有甘甜笑意，让他有些被戏弄的懊恼。于是他垂了脑袋，一言不发。“咦，这便恼了？”那人柔软宠溺的手掌果然就抚上了他瓷白细嫩的脸庞，指缝纠缠着他鬓角的鸦发，亲昵地梳理，再轻轻刮刮他的小鼻梁，点点他的眉心，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爱意。
“兄长欺我。”本田菊闷闷地埋下了头，却已是双颊绯红。他的手好软，轻轻地抚在脸上，像有温度的落雪，仿佛随时就会消失不见。“我怎舍得欺你？”本田菊猛地抬头，正对上王耀明艳澄澈的眼，粼粼波光之中柔情涤荡，这让他想起横亘在故土和大唐的那片海——日落时，一汪深邃的海水映射了天边暗金色的霞光，暮霭温存，像是一场盛大虚幻的梦，浩乎无际，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本田菊看得一时忘情，竟探身拉住了王耀那纤长的双手，当指尖触上那细腻柔软到了极致的肌肤时，他才意识这是怎样罪不容诛的僭越。他下意识地就要俯身请罪，然而对方却反手将他拉进了怀中，清浅如水的梅香微微缭绕开来，霁青色的丝绸宕转开柔美的褶皱。这令尚且年幼的本田菊不禁有些醉兀兀的，几乎是微醺之态了。“你这孩子，又见外了不是？”王耀温雅的笑语在耳畔柔暖响起，“你呀，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迷迷糊糊的模样呢？”
“在下只是想，兄长落子坦荡，深谋远虑，从这方寸棋盘上便可看出兄长为人，一心为江山社稷着想，所以治国有方，迩安远至。”溢美之词穷尽所有，却也只换来对方风淡云清的一瞥，以及隐隐约约的一笑。
本田菊的心被一股浓烈的失落感攫住了，兄长眼里还是没有我，他想。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啊，他低着头，在长安城的落雪中长久缄默。

【叁】
*本章有角色死亡，阅读注意
一种极为真实的痛楚在黑暗中裹挟住他，像是酸胀无力的肌骨被清澈的冰水浸泡，每一寸骨骼都被碾成齑粉，像雪一般细碎地落在泥泞的土路上，怔愣麻木地被千万人踩烂在匆匆走过的鞋底。
说起来，这里也很久没有下雪了。
一想起皑皑的白雪，本田菊贫瘠苦闷的记忆中就渐渐浮现出了那个异常明澈静好的雪夜。那是他如今鲜少的一点慰籍——或是切肤的疼痛。
王耀没活过那个冬。
他死在四四年的十二月。又是一年的末尾，凛冬如旧。
逐渐淡化的炮竹香气，混杂着袅袅炊烟的呛人味道，狭窄坎坷的小径上铺满了火红破裂的碎屑。镇上女人忙碌的身影都显得臃肿不堪，远处隐隐的犬吠声和家长里短的闲聊声一起被风打着旋儿地吹散。花朝月夕，一去不返。一切都和之前一样，除了再也看不见那人一边呵着手一边登在架子上写春联的模样，以及他雪白脖子上那块酡红的斑痣，好似美人酩酊的醉脸，配上那乌木般的黑发柔软地绕在背后，便是融融春色无边。
“往日兵燹之地，今朝绿草如茵。”那人在绝望的冬日里译出他家的俳句，几乎是笑吟吟地望着窗外那一小块支离破碎的天空。晦暗的团云飘着雪絮，他却仿佛是看到了最美的春景般惬意平和。在弥留之际，那柔软的声音听不出仇恨，只有满满的憧憬与希冀。他穿着崭新的黑军装，双目空洞地坐在那人身边，徒劳地握着对方冰冷细腻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发觉他们之间已然无话可说。
“马上，就会有人来接替我。”王耀又笑了笑，目光柔软如水，吐露的话语却让本田菊心中一惊，“小菊，我在地狱等你。”
他心惊之后逐渐恢复平静，仍是牢牢地记着王耀的每一句话，就像进行战略部署般一丝不苟。
那天晚上，是个难得雪霁月明的好夜。
嫣红唇边的升腾而起的团团白雾，在黑暗中清幽莹亮的眼睛，秾丽皎洁得好似故国的弦月。黑墨染洇似的眉睫紧挨，他白皙的指缝缠绕着汗湿的漆黑长发，是蛛丝般细腻光滑的触感。细密的颤栗混杂着远方传来的风声，与目下兵荒马乱的情景相映，颇有些恓惶凄哀的况味。大红的衣袍在交缠的躯体下被揉皱了，暗沉沉地洇了零散的水渍，弥散出一丝暧昧焦躁的欲求。本田菊吻了吻王耀的嘴角，将他压抑沙哑的呻吟全都吞入腹中。
在对方幽微的体香中恍惚地合上了眼，冰凉细腻的鼻尖点在他的脸上，像是极为温柔的落雪。做到一半，那人苍白着脸笑微微地说冷，于是就被他抱在怀里，手下却不敢用力，因为那是清瘦纤细到一触即碎的身体，直到最后还在寒冷和情欲的浪潮中颤抖，比一株僵死的病梅还要虚弱萧瑟。他那天也是异样的柔情，慢慢动作，尽量让对方感到体贴舒适，揉着对方冰凉的脚掌放在自己滚烫的心口，白皙的双手也被他呵了热气暖着吻着。耳鬓厮磨间，他俯身一点点吻去那人眉心的汗水，轻抚过他微翘的发梢——不知怎的，这样的月夜总会稍微平息一些他心中的戾气。他隐隐觉得，似乎这样的自己才更像自己。
那晚的月光不算阴沉却也不够明亮，甚至可称之为平淡无奇。本田菊静静地搂着他，用自己的体温竭尽所能地温暖着怀中的人。想携对方回屋，却被异常坚定地拒绝了，说是很久没有看到这样好的月色了。这个美好得令他感到痛楚的理由驱使他也难得犯了回糊涂，没劝也没用强，只是孤注一掷地将衣物都裹在对方身上，滚烫的眼泪簌簌地在被薄霜覆盖的脸上冲开两道沟壑。大概两个人一起在寒凉的月光下坐久了，加之对方的身子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即使本田菊此刻执意挽救王耀的生命，却依然无济于事。
这便是最后了。
“但愿人长久…”那人有些模糊的声音低低地响起，熟稔的诗句几乎快要脱口而出，但本田菊只是怔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已没了资格、没了立场去接，便仅仅是欲言又止地侧过脸去吻对方的眼角。那人的眼角和腮部都是冰冷干涸的，并没有一丝令人心折的潮湿。吻得急了，两人颤抖的睫毛挨在一起，他却始终只品尝到了自己的泪。
最后，当本田菊终于肯开口问他对方是否憎恨于他时，近日一向温驯到有问必答的王耀没有说话，只是带些哀凉地笑了笑，不理会他这仇敌抑或是手足的再三追问，空落到缥缈的目光越过了他急切而苍白的脸，凝固在那遥远空旷的月亮上，复杂而深刻到狠狠灼伤了本田菊那已经寡廉鲜耻的心，然后那已燃烧了千年，如星火般的神光便开始涣散，一点点熄灭黯淡，归于万古的寂廖。
“所谓恨，终究是一种罪过。”他的声音轻了，像是一缕飘向月亮的薄烟，就那样匆匆地散去了。
记忆回溯到这里，本田菊突然被喉咙中一股剧烈的疼痛攫住了心神。他在干冷的空气中疯狂地咳了起来，一股腥甜的暖流喷涌出口腔，他头晕脑胀地望见了手套上黏连的唾液与污血。他好似累到极点般长长叹息，伴随着肩胛上那洞穿枪伤的钝痛，腰间高悬的镀金军刀沉得可怕，头顶戴着的军帽也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蹙着眉想起那个该死的美/国佬，又想起那个死在冬日月光下的人，觉得自己那早已干涸许久的眼眦微微湿热了。只不过，那点稀薄的热很快就被风吹透了。
他浑然不觉自己在天寒地冻的屋外已伫立良久，熠熠生辉的肩章被雪沫覆了薄薄的一层。本田菊黯然地移开了目光，将被纯白丝绸手套包裹着的手掌揣进兜里，不顾尚且湿热的血沁入了布料，缄默地裹紧了那件威风凛凛的黑色大氅，强打精神，撑住那颗槁木死灰一般的心和千疮百孔的身体，大步地匆忙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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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风大，阴。
海上的浪头稍有些猛烈，入秋后的海风也刮得不甚温存，桅杆上猎猎作响的两面五星上将旗不断翻卷舒展着，天边总笼罩着一斛漆黑的云，仿佛能随时滴下淅淅沥沥的污水。巨大的舰身也随着稠密的波纹轻轻荡兀着，晦涩又愁苦的潮气扑面而来，本田菊仍笔直地站在甲板上，身穿着漆黑的崭新军装，披戴了那身流光溢彩的大氅，胸前的绶带随风摇曳，凝神于海面上如林的舰船，蓝红交错的星条旗看得他微微目眩。
乐声依稀响起来了，一位身着哔叽军服的中/国军人走了过来，向在场迎接的美/国军官举手还礼后，拾级登梯走至上层甲板。阿尔弗雷德不如他的上级那么稳重自持，他夸张地睁着那双湛蓝的眼睛，蓝宝石溶液般的瞳仁熠熠生辉。他今天和舰上的所有美/国人一样，穿着制式衬衫的军便装，不系领带不佩勋章，极不正式的装束显然是故意给本田菊难堪的。年轻力壮的国家一边卖力地挥着手，一边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容，眼中皆是无穷尽的快意与倨傲——本田菊心下焦躁万分，只觉得胸口又开始疯狂地疼痛起来，宽大的帽檐将蒸腾的热气都罩在了头皮中，他汗如雨下，蜿蜒污浊的体液随着过长的额发一起蛰进眼里。咬了咬牙强打精神，太阳穴也开始跳突着发痛。就在他恍神儿的一刻，一个清癯消瘦的身影走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个眉眼秀美的青年，穿着一身深灰黄色的哔叽军服，左胸上两行勋绶，容貌与王耀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留得一头利落的短发。细碎墨黑的发丝随着腥凉的海风微微逸动，辗转纷扬，幽邃而阴森的金色瞳仁目视着遥远的海湾，似是觉得无趣了，便微微侧头，谁知与本田菊正好四目相对。紧接着，那浅色的虹膜上晦暗升腾起几丝冷火，记忆中温柔梦幻的黎明荡然无存，只剩下淡漠冷峻的寒光。
本田菊怔住了，他良久不能移开目光，谁知对方却又极为从容地移开目光，连眉头都未曾皱过，这没有丝毫恨意的目光隔着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主甲板却逼得他喘息不得。其中的忽视与漠然让本田菊心悸万分，他清楚极了，那人就是王耀，虽然是新生的，但那人却一定记得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那他便一定会恨！！
他是装的！
“本田大人。”身侧的副官轻声询问他，“您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先去休息舱等待，届时再同重光先生一起……”“就这样吧。”本田菊蹙着眉，那股眩晕感愈发剧烈了，而胸口被核/武/器伤到的地方又开始撕裂般地疼痛起来。他脸色苍白惨淡，只能匆匆离去，由那人搀扶着走入拐角处的舱门。
他的脑内混沌一片，只能怔愣着被人扶着坐到了一旁，直到重光葵一瘸一拐地上前恭敬又担忧地询问他的情况时，才能勉强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本田大人……”随行的梅津美治郎大将望着身着簇新军服的本田菊欲言又止，甚至把脸都憋得发红了，本田菊瞥了一眼他那身皱巴巴的旧军服和肮脏的军靴，只是沉吟不语。“哎…时候不早了，本田大人请移步吧。”重光葵叹息一声，似是觉得极为可耻似的，愧怍内疚地望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本田菊，低声说道，“属下无能…”本田菊心烦意乱，根本听不下去，只是面色凝重地跟着几人走出舱门，立即就有美/国水兵迎上来，引着他们走到密/苏/里号的二号炮台站立等候。
阵阵的军乐声响起来了，嘈杂而具有讽刺意味。本田菊的双眼无神地注视着远方，那人漠不关己的目光犹如锋利纤细的匕首，猛刺入他的心脏。他恍然间再次在晦暗的天幕上看见了那已死之人，笑靥烂漫，红裳壮丽旖旎。回眸静伫之时，似天光初霁时怒放于巍峨高崖上的山樱。他痴迷地眺着，吃力地嗫嚅着皲裂的唇瓣，发干泛白的嘴角旁淌过一缕猩红的浊液，溢出眼眶的水模糊了视线。他抹掉脸上的那些水液，一步一步地走到甲板中央，环视着整个舰船——深灰黄色军服的是中/国代表；纯白短袖、短裤、长袜的是英/国代表；深棕绿、深蓝色镶红条的是苏/联代表；淡黄色军服的是法/国代表。色彩斑斓的军装，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他走到桌前，仿佛走完了这冗长的一生。从邃古到目下的惨淡之景，皆是历历在目。他用发抖的手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笔，慢腾腾地在文件上签了字，这支价格不菲的钢笔签过数不清的秘密文件与条约，却第一次变得如此沉重。那薄薄的、惨白的纸张与他的手好像隔得很远似的，靛青墨水的色泽也泛着一种诡谲的光芒。旁边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欢呼，有人扶着他的臂膊令他起身，有人在笑，有人在奏乐，有人在低声詈骂。
他已在这世上活了千年，不用看便也能知道，在他们眼里只会有嘲弄与讥讽，低沉而连绵的哂笑声不绝于耳。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本田菊近乎崩溃地想，对！那个人，只有那个人……是的，他还没输！他还没输！！没错，至少——！
被不断推搡着离开时，本田菊缓缓地回头去寻找那个人，他不紧不慢地望向那个人的方向，企图用平静的表面掩盖心底的急切。这种疯狂的执念驱使他咬紧了牙关，咯吱作响的钝音贯穿了理智。
——至少那个人还会恨！
他总能在那人的灵魂里留下些什么！无外乎是刻入骨髓的仇恨，什么甜蜜幸福快意两情相悦，倒不如恨极，亦会无可替代，亦是世上唯一。
而那新生之人形单影只地站在舰船的最远端，身周仿若笼罩着梦境似的浓雾，仍是淡泊从容的模样，出人意料地对这边的一切充耳不闻，而是纵目四望。他与身边的场景格格不入，冷清的海风拂起他不再柔长的发丝，飞扬的弧度却依旧是千年未改的悠然。在迷蒙深邃的天色中，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双肩被棱角分明的军服衬得像一幅笔锋遒劲的画。
本田菊终于看清了，那金色的眼睛里，隐隐似有无尽波涛重迭，翻滚起伏的生机与希冀刺破了过往千载的阴霾，待风烟俱净之后，浓烈静谧的热忱之情投向远方。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了。
他竭尽所有，输光全部，在那人的眼里，却连那份属于他的恨都不曾留下。他所刻骨铭心的一切，他所有疯狂悖逆的举动，在那人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千年前如此，今朝亦是。
哈，瞧啊，他又是一败涂地。
END

大赞!意境写得很美啊！是值得收藏的好文

好虐(っ╥╯﹏╰╥c)

呜哇镇楼真是良心哎！！！！！！！！！

wow好美好棒！(〃>▽<〃)/*

加油~

顶

为什么有点难过，但是楼主文笔非常好。

昨天看了今天又重温了一遍，感觉真的很棒,,Ծ^Ծ,,

超级棒，好喜欢后面的耀

文笔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