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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6-05-26 12:56回复
    [ 一 ]
    宫人都说永安春美,藏着一个小洛城。可十六宅的时光如何飞迅,也是比不得花信风的。
    眼下当真住进来,荷叶都生好了,哪儿还有春呢?
    这样微恼地擎着腮边,凭栏想着,转眼已凝竚在夏夜的闲庭了。
    神都的月是很好的,泽被万物以皓然的帝象。月下的一切都显得冷峻而肃穆。偶尔几声蝉,密谈一样的低。白日靡绿的宫柳此刻俱附上绛人的简练神气,磊落地勾出吴道子的笔锋了。天地经纬,便是浑然一轴古作。
    却不是小杜的月亮了。他的月在更低的夜幕里,活泼泼地垂向湖心,可以同其轻轻地勾一勾手的。像一个慈蔼又愞弱的母亲,怜儿一般地怜着维扬。便是对着拖沓半身紫茸裘、一双醉眼鞭青骢,最是狂诞荒唐的少年,她仍温柔地低头,闪动着玉魄般的、银银皎皎的眼波,照予浪子一条归家的路。
    更不是徐凝的。天下有三分的明月,他的月便匀去两分多,明敞敞,又温滋滋的,是可以很知心的同你谈一谈心事的。
    ——因而神都的月再好,也不是我的月亮了。



    3楼2016-05-26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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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1 00: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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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 ]
      临之,见字如晤。
      给你写信的念头,是起于明宫的第一个秋,那时的窗纱上有枫叶的影子,几片赤忱的红,时浓时淡地流动,是很好看的。恨光景不待人,等我放下面上矫饰的散漫,专心提笔时,秋竟不肯等了,飞似的变了冬。我呢,也换作炉火边掬缩缩的样子,君吉若看到,定要笑了。现下的寒气是崭新的,想必白梅还在花苞里蓄势,那么筇竹呢,还如往年一般挺翠吗?而今阿筱住进了珑潇轩,你还需替我仔细地警醒她,万要体护好苑中君子,她是那样莽撞贪顽的性子,我并不放心的。——原先还危言在竹上刻字,但愿而今能懂一些事。
      我的境遇,在这将近的一年末尾,有了不曾期然的转变。这也成为我最终使笔的一个诱因——可以面对着信那一端的你,多出一分像样的底气。帝王一时的心血来潮,足以成为一个世人周知的时事,故而我想,你该是听闻的。我如夜幕一般索然的平生,自此嵌入紫微——是很静寂而郑重的一颗星。它使我第一次真切地感知了皇权,也让我初次清晰地看到了匍匐在皇权之下,那些觊觎的、蠢蠢欲动的眼睛。人们从这个谕以北极,彷如神祗的名号里窥觑我的样貌,议论我的性情,可当我回望时,他们又只会噤声,摆出一副故作高深、道貌岸然的态度,却要求我谈笑自若,置俗鄙于度外,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场面上的好人物。这样改弦易辙地活成一个你,我不愿意。
      是以,探名堂的人抱着无趣散尽,门庭前热络的情形也很快地过去,永安南变回了原本的一派清净,这使我有了闲暇,做许多难得的事。譬如前几日寻到了一个制神烛油的古法,昨夜不知如何得了灵光,又起心思要打一个正经的灯檠来配,便亲手描了方座的图样——是个执灯跽坐,眼嵌曜石的独鬟童子,穿着绿袍,映得眉毛粗粗的,很像君吉小时候。怪,本是再浅淡不过的闲情,写给你,好像俱成了快活的事。
      可一停笔,我便又是那廓然无累,不爱笑的一个人了。多想将这一封家书真真寄给你,可终归是不能的。
      其实,又何须收到呢。斜月下一杯酒魂,歙砚中一道墨光,都是你。
      敬颂冬绥。
      阿筠



      5楼2016-05-26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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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
        清峭的明宫冬日,有着一种不被人赏识的乐趣。
        邙山卧在远处酣睡,身旁的游云竟也跟着垂首立站,动也不动。似都在画里凝着,等天公落笔。洛水这时却生出炯炯的凛气,很混不吝的模样,吓退了那些时常在池沼边流连群芳的宫奴。现而今她们正头挨头地躲在氊帘后的小阁里,浑浑噩噩地打盹,哪里再管什么花草呢。四下便这样阒寂了。偶有飞鸟,也是很老的一只,仿佛自太古而来,匆匆照了影子,便亟亟往下一个春秋去。——我却有些懂它,栖住亦茕然,倒不如这样自在的飞梭。
        笠下遮我一个坐舟的烟波钓徒,无为垂纶,良久不获。唯有雪霰积落,堆玉一般。这似乎该是柳子厚的一句诗文,带着满腹的孤独与郁悼。可于我眼内的冬日,是并不需要被蕴以这样浓烈的悲健情感的。所以,剔掉情感的累赘,只留下他山水的峻洁,风月的清邃,作等闲看,足够了。
        归根结底,我的萧洒是源于对明宫的无情。一壁擎竿,一壁落拓地吃一杯新烫的烧春,不曾专心,更无谓得失。然而,以野心筑造,物欲锻淬的宫廷,仿佛从不准许一个叛离名利的看客长久存在。它只愿接纳为之臣服稽首的虔敬门徒。当旧人为追逐它的繁华而葬身炼狱 ,它再以同样的手段向新人招兵买马。周而复始,前赴后继。是以,我于此时遇到它派遣的说客,即使在这样冷清的天气,也算不上甚么称奇的事。
        来者是个渔猎的斫轮老手。带着极秘密的口吻,她说垂钓的终极乐趣并不在纵舟山水,而是蛰伏后的精准猎杀。之于一个合格且本分的猎者,唯有时机是值得被忠实等待的。因而极寒中的等待也可被视为玩兴——却是很次要的兴致了。她话音将落,波澜变化,丝纶一沉。湿淋淋一条丰美的性命,含着启示意味地被握在我的掌间。
        可我并不为了这样的时机与结果活着。
        于是,鱼投水,重回万顷波。游鳞隐遁之际,也一道作别她。
        只留一叶扁舟,一竿瘦竹,一轻钩。
        (九州池:http://tieba.baidu.com/p/3636121768?pn=6
        【鸥鹭忘机】


        6楼2016-05-2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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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 ]
          “ 您得哭,您得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玉缃跪在身前,握向我的手,将一句深重的喟叹隐在末了,“您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
          我只是默然地枯坐着,木胎泥塑似的,听冷雨敲窗。
          这雨声,总让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她的情形。
          那是一个寻常的秋,秋里,蕴着极沉静的一夜晚。人早早地躲进縠帐高卧起来,仿佛还是个闺阁里虚闲时光的小女儿。相期孑然一人,穿行在晦浊的夜雾之中。她手里执一盏浑圆的纱灯,像提着一轮愁云里的月亮。疏光如霜流沙白,幽幽然的,却照出一个精灵模样的影子,轻巧地移过深红的阴湿宫壁。她极轻地踏着脚下的木屐,向南殿踽踽走来。
          笃笃笃,笃笃笃——我在她叩窗的第一声里,遽然地睁开了眼睛。原本一两点很淡的困意,尽散了。我小心地屏住呼吸,仔细将它们听全:先三下,又三下。这是我与相期的暗号,很小的时候约定的事,每次夜间相见,都是这样。
          绝不会错,是她!再管不得披衣,起身下牀,极快地敞开窗牗。巍峨壮丽的明宫,在白日是望不尽的,到了晚上,却遁形一般的隐没了。偌大的夜里,恍如只有一个她。她整个人被月光淬过,是清透又澄明的。
          她瞧见我,只顾笑。这时,值夜的玉缃哆哆嗦嗦地提着一把竹灯,循着声响摸索过来,贴墙走近,全无平时的活泼神气——她怕偶遇夜行的恶鬼,更怕撞见幽会的情人。待玉缃好容易看清了这个不速之客,不由带起惊后的喜色,唉哟唉哟地直呼着:” 我的好婕妤,怎么不进殿来呢!”
          小相期仍旧笑痴痴地,桂树般立锥在她的小天地里。
          我见状,生了不知何起的怨气,朝她淡淡嗔着:“ 快进来呀。夜里这样凉,怎么总叫人担心。”
          之后我们枕在一起,我同她讲了整宿的维扬事。观音山的竹声,茱萸湾的柳风,廿四桥的月影,都是完整的老样子,等着我们下次一同回去。她没有说话,仅是点头。
          想至此处,思绪慢慢停下。轻一推窗,问着玉缃,你还记不记得。
          玉缃低头寂了许久,才慴怯地答:“ 您糊涂了,婕妤春末便病下了,哪里来的秋呢。”
          我无言地立住,任风挟起一片凛寒雨,投向衣怀,泪似的满了一襟。



          7楼2016-05-2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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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 ]
            澄启十四年秋,我搬离了久居的永安,住进又一个相似的空阔殿阁。
            我开始重新栽竹。竹的长势总是很快,不过一场雨,便秀拔起来。一点点地,永安的旧日轮廓,在这个崭新的宫宇里复辟。依旧是这样的绿窗,这样的雪灯,这样的幽壁,这样的浮影,这样的倾轧楼台、摇动竹声的风。
            可玉绡她们并不这么看,也不许我这么看,她们以为我该与从前大不相同:妃位的礼遇,子女的圣眷,合该促我在新人迭出的今日,做出一些明确的、宣告权力的声势,造一些赫然的威望,来提醒世人一个新氏族的长立。——这都是深宫岁月赋予的荣誉,是我应得的回报,她们理所应当地替我想着,眼中的光芒也跟着热烈。
            她们再看不到岁月留遗给我的,悲冷的那一半:母腹中被人扼杀的幼小生命,浴满血光的衣袍与斗帐,病榻上嶙峋的瘦骨,暮雪中渐行渐远的背身,还有那些站立在孽业堆砌的祭坛上逞奸负义的嘴脸,至今仍在以涂炭旁人的命途汲摄欢愉。投身希望的人,是不愿去回想那些悲冷的,是以,她们自然而然地忘却了。我却始终记得,记得愧恧,记得哀恨。
            这悲冷使我活着,为之沈隐谋策,熬煎心血。我从很早便已自觉,我的去路是铸定的。
            在我迁居后的一个夜晚,年幼的阿萍瞒着她的母亲孟氏,悄悄来到我的膝前,将我引向中庭,以赤子挚诚的眼光一边把我瞧着,一边用她小小的手掌掬起一碗明月光,那是极圆,极满的一轮月。她的腕子顶稳当,捧得水面皱也不皱,像是皎皎的古镜,能够照尽我一生肝胆。
            “ 这是您的故友委我捎给您的。名字——她没有说。” 她简短地道。随后信守承诺地抿起嘴,很有一种信使的派头。
            我低眉去看,整个明宫夜都在这个月里一言不发。我陪伴着月亮,长久地沉默了。夜阑珊着,没有人声。唯庭风唱着水调,永不知倦惫。身旁的玉绡探出脑袋,将这一份礼物视作一则象征吉兆的寓言,笑呵呵地开口:“ 守得云开见月明,咱们婉仪娘娘越发风雅了。”
            阿萍在一旁微微摇头,却又在玉绡的欣喜里含混地垂下眼睛,没有再语。
            “ 我明白。” 望着阿萍,又似望着旁的一个人。泪中带笑地,我点一点头。
            这世间,仿佛从未有暌违。



            8楼2016-05-26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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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 ]
              是一个午后,卓尔照旧来写寄去蒲州的信。他再不是永安宫外踟蹰不前的小孩子,现而今,已历练成一个少年模样,端坐在昭阳宫内,我的身前。
              “您没有话要带给师公吗?” 他问我,用很平稳的语声。
              “你告诉他——” 我用一个潦草的、浅淡的笑,遏止了忽而涌起的念头。慢慢垂下眼睛,信手翻过一页文字,诗也好,经文也好,随它是甚么,只迫使着自己读下去,读下去。“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略带些迟疑,却没有再说话,专注地写起回信。
              手下一页页地翻过去,我却浑不记得书上所讲的事。
              那一日,我入宫整十年。我便这样老了十岁,他在远方,同样地老了十岁。
              可又有甚么紧要呢,这一世界,亦老了十岁。



              9楼2016-05-26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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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白:
                ( 苍郁的高树掩着殿宇,阖宫都是寂旷的。这是宫城中极偏的一处,时至今唯此处还留一点前朝余影—— 但覆挂藤萝的矮墙,黯沉无光的檐瓦,悉在昭示这早不复光华。万事滞怠在这儿,以更漏的速被遗忘着,一点一滴地,直至某日全然地退身,被完整归为”过去“,成就史册上寥寥几笔。)
                ( 自初回随列在宗亲之中,以属民的身份谒见李唐的新君王时,我便迫自己也作一个善忘者。忘却我曾从父皇的手中接过世上最亮的星,安受新君馈赠的封邑与食禄;忘却我曾许宏愿要去寻访人间福天,贪享豪奢的宴飨与靡乐;忘却我曾伏在母亲的膝头……噢,母亲,她如今是在上阳宫中受难,还是悟道,谁知道呢?)
                ( 至容与殿前时,天光已很淡,四围悄然涌起浓云,隐匿的夏虫已敏觉出变故,越发嘶鸣起来。最先见我的,便是抬着长竿在树下粘蝉的奚还。他望见我,将竿落下支着地,嗫嚅了几回,才像初想起礼数似的,深将腰躬了下去。这样一来,愈显得老了。)
                ( 无言地一点颔,收回目光,不自觉地将执在掌中的旨握紧些,拂退了迎来的婢,登阶上殿。)
                :母亲,您近来好吗?
                ( 不过几步,直身拢袖停在了空阔的殿上,离殿首座阶远,离身后门槛近。压着肩向远端的母亲问礼,低低地垂下睫,维着一个女儿应有的恭敬与关切。接着,扬起眉眼,向着这座昏晦的殿道明来意。)
                :我是来向您辞别的。圣人方下旨,立宁国长公主府,月后即是婚期——
                ( 微偏头,笑了。):您替我高兴吗?
                ( 殿外的聒鸣声似乎更盛了。)


                12楼2016-05-26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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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0 23:5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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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成了铅罩子,雨蚀着殿,窗外挺修的竹吃着翻卷的风,也乱了。明宫是有意要恼我,才作弄出这种种的罗唣,又在此借了怀真的口,要她一时寒星、一时艳阳地斫问:世与襄呢?你的儿子,你的女儿,可曾来探望你呢?]
                  [ 惘惘然一笑,臂间麈尾与之一动,拂过尘案。]
                  你们大了,自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 我怎舍得恼她。哪怕她不肯近我身畔,吝讲一句叫人心安的话,我还是要看她,要与她谈下去。因我明白,便是今日了:生她,鞠她,育她,爱她,都只为这一刻的分离。故能多说一句就说一句,能多望一眼就望一眼。我们就这样遥遥地对视,似一形一影的相吊。]
                  [ 但怀真到底不同于少时的我:她的美丽是自顾自的,不必去为旁人派用场,哪怕是她的爱人——未来的驸马,也只能被驯服,被征降,被召役于她的美丽之下俯首称臣。想到这,我又重新高兴起来。边上竖着的一声不吭的奚还,在现下终于回过神来,拿出些老资格的宫宦的风度,仿佛他眼前的怀真仍是髫龄般的不知事,他慈眉善目又很具威仪地开口,像是这屋里唯一的大人,指着我身旁的空位,带着长辈的口吻首倡道:小殿下,坐下呀,唉,坐下再说罢!]
                  [ 我止去了奚还这句知冷知热的打断,继续去听怀真讲述她的胜利。在墙内筑造出再巍峨富丽的居所,与墙外的广漠对照着,也会显得湫隘的,这是很易理解的事。她沉浸在搬出宫去的喜悦与自得,全然没有看到她即将走进的另一栋高墙。公主府的邸墙,随之年深月久,也将愈砌愈高,愈森严而神秘。她是竹风月露、是春云松雪养出的女儿,该到山水中去呵!可我怎么肯,怎么肯打破她这样难得一见的欢喜!缓缓地低了瞳子去望褪色的膝上袍,关节清癯地突出来,似一排峭冷的丘。我一面盖住它们,形成一个垂手扶膝的姿势,一面清淡地颔首,恍如一个再通融不过的母亲,两目却渐趋空泛。]
                  嗯,好。
                  [ 她末了的“不再有”,却引我摇开了头。]
                  不。[ 抬平了目光,凝睇着,眼波里藏着一个深心,一个无理由的母意。 ] 空山苑,永是在的。[ 甚有些笑地 ] 母亲为你留着,哪怕你再不来。
                  [ 怀真要求我再去看一看这道将我与她分隔天涯的谕旨,并命我像端瞧一个她潜心预备的贽礼一样细致,她未曾对她的母亲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和怜悯。她只是没心,我这样地想,孩子,总是没心的。]
                  [ 这也好。]
                  [ 心是用来碎的。待长出完整的一颗心,瞧罢,恐惧与贪懦便来报道,悲酸与苦痛将会陆续登门。故而只有当孩子的时候才能体味纯粹的快活。我情愿,她一世都做这无心人!——可到底不成。这份年少的情爱、冲动的婚姻势必将陶镕出一个崭新的她。我太清楚女人天性中的钟情将使她吃多少的罪,我这一辈子捱得够了,再不想我的女儿重蹈覆辙。是以,她的驸马务必清正老实,顶好再刻板守古一些,任他崇姬公孔父,或仰管孟老庄,用哪一派哪一流的道理尽不管,只要他懂得适时地谏阻她、周护她:不在静默的深巷徘徊,不在浩然的雨声里叹思,不在冷风里凭栏,更不会于无星月的黑处落泪。]
                  旨上不过是千篇一律的话,母亲想听你讲一讲他。


                  21楼2016-09-19 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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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月不是死巷,而是一樽细颈垂腹的瓶,过往是它杏圆的肚,那里头纳着另一番春山秋海,另一个渐趋丰硕的阔达天地,先帝死后的几年才是窄仄的颈口,把我同过去隔断了,连带着把我与枕在膝上的怀真,也一同隔断了。目下,她竟从瓶子里走出来,近到我身前来,坐在她惯坐的地方,甚么都同原来一样。由此,我不再是那个不爱笑的寡居者,她也不是即将成家立府的、旁人的妻,我们母女两人那不被外人所识的一方面,在此刻——我们面对面时——彻底地活过来了。这是我们只属于彼此的面目。怀真那三两言任性又逞能的冒犯,甚至在她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就已被全数原谅,全数宽容,全数接受。我正是带着这样的原谅、宽容与接受,微微地低下眉头,向她笑出一声的。]
                    还记得那年,你便是坐在此地,屋外也有这么一场大雨,我说——[ 我用这一双教会她掌竖腕平的手,泰然地回握她,却拢得很轻。小女儿的手,细如缣帛,唯怕一不留意在上面钩出丝头。] 母亲终有一日是要走的。
                    [ 进宫初日,便知此身已老。故而老又算甚么呢?我顶不怕它。眉弓下的两潭水,深亦隽永。] 你瞧,这一日,已很近了。
                    [ 奚还不乐意听了,长长地喊出一声娘娘——他管不住怀真,便要来管我了。唉,他这副苦面孔,可让人吃不消!是以支使他出去,寻一点甜回来。] 劳你去看一看,公主平日爱吃的酥酪,做好了不曾。
                    他们都晓得了?今日并不白做。[ 奚还不住点头念道:都晓得,都晓得呢!睇一眼怀真,又用同样的眼神睇一回我,才慢吞吞往外退。]
                    [ 终于,殿内只余下了母与女,可说些彻底的梯己话了。]
                    母亲在你这个年纪——不,比你更小,更小些的时候,心里也有这样的一个人。
                    [ 我也曾拥有一个少年,他望着我,以一双旦时的眼。他的笔如剑斫,鞭似闪电,他落在纸上的雁字,马下扬起的飞沙,一径刷剌剌地被那个瓶肚收罗去。]
                    我仍记得他院内的竹,总道是为我养起来的,因此很好,很通点灵性——襟怀本真,静笃自然,他这么说。我屡屡把这些当作顽笑话。直至辞别一日,他一声不出,唯有竹,印过来两撇墨浓的眉眼,忽上忽下地在哭,使得整个窗都成了它的脸庞子——我才信的。
                    [ 晚风被雨雾打湿了、浸透了,漫过窗地淌进来,一直流到眼睛里去,冷漉漉,寒矜矜。] 旁处的竹,阿谁手植,也没有那样的灵性。尤是洛阳风土,所生尽是器物,只供人呆呆摆到案头上,怎么比得。
                    [ 那个临之,几时才能走出来,同怀真似的,再要我见一见?]
                    [ 也许明日。] 从前梦里总有他的竹响,而今,已久未梦过。
                    [ 也许永不会了。] ——盖是死了。
                    [ 回望过去,全无忌讳,疏懒地把额头许向手臂,山倚云一样。复笑了。] 怀真,你信吗?


                    34楼2016-11-26 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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