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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最慢的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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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母亲的病逝拓宽了奶奶对晚辈人死亡的认知经验,从而让她进一步由衷地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母亲已经去和父亲做伴,让她觉得他们在那个世界都不会太孤单,她的神情渐渐呈现出一种久远的顺从、平和与柔软,话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些。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33楼2016-05-23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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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觉之前,她习惯洗脚。她的脚很难看,是缠了一半又放开的脚。大脚趾压着其他几个脚趾,像一堆小小的树根扎聚在一起,然而这树根又是惨白惨白的,散发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气息。
      “怎么缠了一半呢?怕疼了吧?”我好奇,又打趣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能吃苦的人哩。”
      “那滋味不是人受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四岁那年缠上的。不裹大拇哥,只把那四个脚趾头缠好,压到大拇哥下头。用白棉布裹紧……为啥用白棉布?白棉布涩啊,不会松动。这么缠上两三年,再把脚面压弯,弯成月亮一样,再用布密缝……疼呢。肉长在谁身上谁疼呗。白天缠上,到了晚上放放,白天再缠,晚上再放。后来疼得受不了了,就自己放开了,说啥都不再缠。”她羞赧地笑了,“我娘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后来还是她害怕了,撬开了我的嘴,给我喂饭。我奶奶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穿鞋。不穿就不穿,我就光着脚站到雪地里。……到底他们都没抗过我。不过,”她顿了顿,“我也遭到了报应,嫁到了杨庄。我这样的脚,城里是没人要的,只能往乡下嫁,往穷里嫁。我那姊妹几个,都比我嫁得好。”
      “你后悔了?”
      “不后悔。就是这个命。要是再活一遍,也还是缠不成这个脚。”她说。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34楼2016-05-23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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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0 09:4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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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说外头的事吧。”
        我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了这么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小村落,我忽然觉得:世界其实不分什么里外。外面的世界就是里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二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35楼2016-05-2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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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来,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说一句:“有苗不愁长呢。世上的事,就属养孩子最见功。”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36楼2016-05-23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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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换洗的衣服打了个包裹,来到了县城,开始在两个哥哥家轮住。要按大哥的意思,是想让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说:“万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我们不能霸着她呀。人家老二要想尽孝呢?我们也不能拦着不让啊。”这话说得很圆,于是也就只有让奶奶轮着住了。这个月在大哥家,那个月在二哥家,再下一个月到大哥家。
            她不喜欢被轮着住。我想,哪个正常的老人都不会喜欢被轮着住。——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是儿女们为了均等自己的责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恶劣的事。
            “哪儿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亲戚。”她对我说。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37楼2016-05-23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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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经常去看她,给她零花钱,买些菜过去,有时我会把她请到我家去吃饭。每次说要请她去我家,她都会把脸洗了又洗,头发梳了又梳。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显得不体面。在我家无论吃了什么平凡的饭菜,她回去的表情都是喜悦的。能被孙女请去做客,这让她在孙媳妇面前,也觉得自己是体面的。——我能给予她的这点辛酸的体面,是在她去世之后,我才一点一点回悟出来。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38楼2016-05-23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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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大哥家里的空调轰轰地响着。他们一出门,她就把空调关了。
                “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就不是正经日子。”她说。
                “热不着也冻不着,不是福气么?”我问。
                “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热。”她说,“不是正经日子,就不是正经福气。”
                吃着大棚里种出来的不分时节的蔬菜,她也会唠叨:“冬天就该吃白菜,夏天就该吃黄瓜。冬天的黄瓜,夏天的白菜,就是没味儿。”
                “你知道这些菜有多贵么?”
                “是吃菜,又不是吃钱。”她说,“再贵也还是没味儿。”
                看到大嫂二嫂都给儿子们买名牌服装,她就教训我,“越是娇儿,越得贱养。这么小的孩子,吃上不耽误就中,穿上可别太惯了。一年一长个子,穿那么好有什么用。”
                “你就只会说我,怎么不说她们?”我说,“吃柿子捡软的捏!”
                “看你这个柿子多软呢。”她不由得笑了,“好话得说给会听的人。媳妇的心离我百丈远,只能说给闺女听。”
                “你的好话还不就这几句?我早就背会了。”
                “好文不长,好言不多。背会了没用,吃透了才中。”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39楼2016-05-23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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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现在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是无条件地供我们撒娇。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能容纳你无条件撒娇的那个人,就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显然也很享受哥哥们的撒娇。球赛她肯定是看不懂的,却也不去睡,在我们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会很满足地笑起来。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41楼2016-05-23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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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0 09:3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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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去看她,她就会悄悄地对我讲:这个媳妇说了什么,那个媳妇脸色怎样。她的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于是一向都是批评她:“怎么想那么多?哪有那么多的事?”
                    “哼,我什么都知道。”她很不服气,“我又没瞎,你怎么叫我假装看不见?”
                    “你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懂不懂人有时候应该糊涂?”终于,有一次,我对她说。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糊涂的人糊涂不了,想聪明的人难得聪明。”
                    “这么说,我奶奶是糊涂不了的聪明人了?”我逗她。她扑哧一声笑了。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43楼2016-05-23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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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剃头时她闭着眼躺着的样子,非常乖,非常弱。像个孩子。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44楼2016-05-23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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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白面让他吃白面,有杂面让他吃杂面。我尽量做得可口些。过三天他就给我交一回账。怕我推辞,他就把粮票和钱压在碗底儿。他也是迂,我咋会不要呢?……开始话也不多,后来我给他浆洗衣裳,他也给我说些家常,慢慢地,心就稠了……”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46楼2016-05-23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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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黄昏,他在村里办完了事,就替我把稻草领回来,先洇上水,洇上水草就润了,有韧劲了,不糙了,好搓。吃罢了饭,他就过来帮我搓草绳。到底是男人的手,搓得有劲儿,搓得快……”
                          “搓着搓着,你们俩就搓成了一根绳?”
                          “死丫头!”她笑起来。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47楼2016-05-23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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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慌不忙地对大家伙儿说:你们听我姓毛的一句话,这事绝对没有!你小改奶奶说:你姓毛的有啥了不起!说没有就没有?你就不会犯错误?这可让他逮住了把柄,他红头涨脸地嚷:你说姓毛的有啥了不起?毛主席还姓毛呢!你说毛主席有啥了不起?你说毛主席也会犯错误?我看你就是个现行反革命!一句话把你小改奶奶吓得差点儿跪下,再也不敢提这茬了。”她轻轻地笑出来,“看他文绉绉的,没想到还会以蛮耍蛮。也对。有时候,人不蛮也得蛮呢。”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48楼2016-05-23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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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俩要是放到现在……”我试图畅想,忽然又觉得这畅想很难进行下去,就转过脸问她,“是不是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特别好?”
                              “你们现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们那时的日子,也好。”
                              我再次怔住。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49楼2016-05-23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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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0 09:3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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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重新进入以前的轨道。她又开始在两家轮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们的闲话了——每家六千这笔巨款让她噤声。她觉得自己再唠叨嫂子们就是自己不厚道。同样的,对两个孙女婿,她也觉得很亏欠。
                                “你们几个么,我好歹养过,花你们用你们一些是应该的。人家我没出过什么力,倒让人家跟着费心出钱。过意不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也不该孝敬公婆?”我说,“反正他们也没有养过我。”
                                “什么话!”她喝道。然后,很温顺地笑了。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51楼2016-05-23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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