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不行了。
秀一颓然地倒在那里，看着一惊变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他折腾了半个小时，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刚才就在他的诊室里发生了一起医疗事故，他错误地把肌肉松弛剂当成抗病毒的药物打入了患者体内，在一般情况下，微量肌肉松弛剂可以用于放松一下肌体，但过量却是极为致命的，会导致肌肉彻底放松，让病人因为无法呼吸而窒息而死，它经常被用于死刑，一般死刑的时候会加入些巴比妥和氯化钾，好让人陷入深度睡眠并加速心脏停止的速度，好让犯人快点解脱。但是刚才……
一想起刚才患者喘不上气，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渐渐停止了呼吸，而他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患者死去。
他怎么会弄错呢？明明注射前有看过的——
对，没错——他有好好确认过的，明明有好好确认过的，看得很准，没有搞错——
秀一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袋，他的脑子一片混沌，这下麻烦了，他要怎么跟别人解释这件事？说这是一起单纯的医疗事故？会有人相信他吗？就算是……他的前途也完了！一辈子都在没有资格行医了！什么都完了！怎么会这样啊！只是一点小小的肺炎而已！甚至都没有太大的必要打点滴的！为什么会闹出人命啊！
啊……先不管那么多了，先把尸体处理掉……没错，就是这样，先处理尸体，扔到没人看到的地方……目前这里没有人，应该也没人看到，他正好知道一处很少有人去的山洞，把尸体扔到那里就好了……

这么一想，秀一稍稍冷静了一点，理顺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站起身来，尝试了一下搬动床上的尸体，患者的身材很小，但毕竟还是一个人，搬起来很重，本来因为惊吓浑身无力的秀一更没有力气搬动了。
对了，要分尸吗？
他哆哆嗦嗦地把患者的衣服脱下来，尸体还没僵硬，还有余温，用刀比划了一下，看着水泥地面的夹缝又犹豫了。现在切割，弄不好会有血渗下去，血液很容易被检测出来，就算是冲洗掉也会被检测出来，除非用强酸强碱破坏，但那比血迹更难解释。
秀一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下决心下刀，外面传来一阵子敲门声，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出去打开门，草草地说今天诊所关门，挂了个停止营业的牌子，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现在该怎么办？对了……他有车，只要搬动一点点距离就行了，他能背得动的。把衣服给他穿上搬出去……
等一下，不行，他的衣服上已经有他的指纹了，万一被查出来——那些衣服要拿去烧掉。
秀一一只手拿起那堆衣服，草草地用床单把尸体裹住，把患者抱出去，一鼓作气跑到外面，塞进自己的车里，发动机车，向郊区驶去。大约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到达了郊区，那里在他的小时候的家附近，在那里的海边有一处隐蔽的山洞，平时没有人去，他把尸体抱出来，安置在山洞里，洞口不深，但不往这边走也不会发现。做完这一切，他气喘吁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好了，如果顺利的话，他就没事了。

或者现在野狗和乌鸦已经围了过去，把尸体啃咬了一半。
不……不要想了……
或者警方已经发现了那具尸体，开始做调查，或者已经发现了他的指纹，或者他被沿路的监控录像拍了下来，还有一路上留下来的轮胎印。
这么一想，秀一又开始有些抓狂了，怎么想这次作案都是漏洞百出。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着，很晚才睡着。这一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今天配药时的场景，在梦中他拿了一只抗病毒的药物，放在了一边，然后抬头看了飞影一眼，而手边的药瓶突然自己动了，和隔着半个桌子的药瓶飞快地调换了一下位置，然后秀一就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梦？是在潜意识地逃避责任吗？
秀一并非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这种违背常识的事他是不相信的。
他有时候会做这种梦，这些梦往往会再现某些情景，而这些场景往往是匪夷所思，让人无法信服的。

秀一想起以前他也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在他小的时候，他想招呼飞影过来打雪仗，就团了一个雪球扔了过去，雪球很准地砸在了飞影的眼睛上，殷红的血一下子流了下来。飞影捂着自己的眼睛大哭了起来，秀一吓跑了，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团雪球的场景，一颗带棱角的石子自己飞入了雪球中，但因为角度问题，他自己没有看到。这个梦太荒谬了，他也没当真，但那时候秀一真的吓坏了，若是飞影真的瞎了怎么办？别的不说，光是医药费就赔不起，他本来就是出身于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死了，只有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大，那么一大笔钱他们家是绝对付不起的。他为此忐忑了很多天，不过好在后来飞影的眼睛也没有太大事，但一只眼睛蒙着纱布足足一个月，拆下来也没留下什么疤痕。
但是这一次就没那么简单了，飞影是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死掉了。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应该开始出现尸斑了吧。然后……
秀一就住自己的脑袋，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这一整天他都浑浑噩噩，什么都做不了，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尸体可能出现的可怕场景，还有警方可能随时会找上门，询问他关于飞影的事，但他和飞影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不应该怀疑到他，但若是被监控录像拍到的话……他也不可能把沿路的监控录像全部都拆掉，只能寄希望于警方晚一点发现尸体，时间一久，沿路的监控录像会被删掉，这样就死无对证了。他坐在自己的诊所里，每一次敲门声都让他浑身打哆嗦，虽然他知道他们是不可能这么快找上门的。

但秀一把玩了一会儿，有些舍不得扔，又放回到自己的抽屉里。他把之前藏好的头发拿出来，用一根红线小心地把头发缠好再打上一个结。一边打结一边想着明天到底该怎么办。到底应该现在马上改病历还是明天去改。
不能这么毛躁……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冷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但这么一来，秀一躺在床上，完全睡不着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在想那件事，越想越是心慌。
还不如自首呢……
他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没错，自首，坦白一切，然后给飞影好好收尸，让他回家，不再风吹日晒，浑身……
一想起尸体浑身爬满蛆的样子，秀一不由得反胃，但比起这个，野狗才是更大的问题吧，那边有很多无家可归的野狗，连埋在地里的尸体都会扒出来，更不用提曝尸荒野的……
没错……我让他曝尸荒野了……
秀一心里异常难受，死命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可厚非，碰到这种事，人的第一反应不正是保护自己吗？而且他和飞影只是认识，并没有太深的交情。
第二天，秀一把病历删掉了，但这也没让他的心情好一些。

秀一回到家，肚子忽然有些疼，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但这么折腾下去，会把自己先饿死，秀一去超市买了点半成品自己炒一下，他没有吃肉，只是买了蔬菜，目前他吃不下什么肉。这种感觉和他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感觉很像，其实他自己不怎么喜欢学医，但母亲很坚持，他才硬着头皮学下来了。秀一不喜欢摸尸体，并不是因为他怕鬼，而是每次看到尸体的时候，都有种莫名的悲伤的感觉，他下刀切割的尸体，也曾经是某些人无比珍爱的人，这让他心里有些难过，很长时间都无法释怀。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抛尸的一天，但那时候他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什么都不剩下了，不管是火烧，用棺材装着，还是曝尸荒野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他只是迫不得已……
啊……
秀一把要装菜的盘子扔在了一边，他吃不下了。还在想飞影到底怎么样了，除了野狗和蛆，他又想到了另一个令人不快的东西——老鼠，那讨厌肮脏的东西也会……
秀一感到一阵反胃，差点吐了，但他现在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秀一几乎没怎么工作，好在诊所是他自己的，不会被炒鱿鱼，也没怎么吃东西，原本就偏瘦的体型变得瘦骨嶙峋，母亲看到他吓了一大跳，忙问秀一到底是怎么了，秀一只是苦笑了一下，说自己没事。
“你一定有事，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母亲再三追问，秀一烦得不行，大吼了一声‘别管我’，把母亲吓得目瞪口呆，秀一一直很礼貌，很安静，不会这样对母亲出言不逊，今天这是怎么了？
秀一叹口气，离开了母亲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今天很累，现在天气不好，大医院里人满为患，大学同学让他过去帮点忙，他就过去了，现在天气很热，有些常年卧病在床的老人生前就已经散发出怪味，死后味道更是古怪，几个新来的小护士跑掉了，还是秀一帮忙把尸体抬出去，只是耽误了一会儿，尸体就僵硬了——
等一下，僵硬……？
尸僵……他记得当把飞影抱下去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软的，没有僵硬。但他明明仔细检查过了，连瞳孔都散了，已经完全死透了。
等一下……肌肉松弛剂……也会导致肌肉放松从而……
秀一坐上车，又向那个山洞开了过去。但是过去了足足一个月，生还的可能性已经……但也许是假死状态呢？但在他把飞影扔出去的时候，飞影已经没有呼吸长达数个小时了，也不可能活过来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秀一一直很想确认一下，但又有些害怕，现在飞影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是腐烂得面目前非，还是已经被救走了？他一定要去确认一下。
秀一停在山洞前面，各种猜测在脑海里翻涌着，迟疑了很久这才进去，但这片山洞里已经空空如也，飞影不见了。

是被人救走了吗？
秀一尽量往好地方想，他感到有点饿了，找了一家便利店买点东西吃。在付钱的时候，店主上下打量了他很久，弄得秀一有些不自在。
“我……脸上有什么吗？”
“年轻人这么晚就不要出门了，这附近……死人了。”
“死……死人？”
“是啊，听说有个年轻人光着身子被扔在荒郊野外了，那地方没人去，烂得都成浆糊了。”
秀一脑子嗡的一声。
还……还是死了吗？
尸体一定放在警察局里，要去确认吗？但是……
“这年头……真是乱啊……”
店主叹口气，摇着头。秀一没有勇气问下去了，他逃走了，一路上心跳得厉害，好半天都回不过味。

也许疯掉也不错，现在他实在是……太难受了……
秀一渐渐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在半夜的时候，秀一惊醒了，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很重，好像有什么压在自己的胸膛上。想起来又起不来。
是梦魇吗？大脑醒了身体没醒。
“谁……？”
“你不记得我了？”
咬牙切齿的声音传过来，但这声音……毫无疑问……是飞影的！
“飞……飞影？”
一巴掌狠狠地招呼在秀一的脸上，打得他眩晕了一会儿，意识稍稍清醒过来以后，脖子处传来一阵阵刺痛，身上的人正在咬他，把他的皮咬破，一点点舔流出来的血。
“飞……飞影？这是怎么一回事？”
“闭嘴。”

秀一伸出手，摸了一下对方的脸，感觉异常冰冷，但手下的皮肤是完好的。过了一会儿，舔血的声音消失了，身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秀一能起来了，打开台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他照了一下镜子，脖子上有两道浅浅的被咬破的伤痕。
刚才的那一切不是梦吗？那到底是什么？飞影他……真的回来了吗？还是自己在濒于疯狂的状态下的幻觉？
也许……飞影真的回来了，他回来了！
但他恐怕不再是人了。
一股毛骨悚然的害怕的感觉升了起来，让秀一浑身动惮不得，同时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第二天，秀一的朋友都惊讶地发现秀一心情很好，他的母亲也松了一口气了，这孩子总算是正常了，虽然她从头到尾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忙完工作后，秀一回到家中，仔细地洗了一个澡，脖子的地方洗得尤为干净。
我到底在做什么……
秀一不由得自嘲起来。

秀一叹口气。
“我没有……”
“没有？”飞影抓住了他的领子，狠狠地把他揪住。“你给我打了什么？”
“呃……只是一点……我打错了……肌肉松弛剂……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胡说八道！你对我做了什么？还把我扔在荒郊野外，你这个混蛋！”
飞影对着他的脸又是一顿暴打。
“飞影，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死了……”
“我死了把我扔在外面就很对吗？去死吧你！”
秀一也自知理亏，默默承受着这场暴力，等着飞影消气，飞影打够了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自己不应该知道吗？”飞影冷冷地说。
“到底是怎么了？“秀一再次想开灯，被飞影拦住了。
“那是你自己弄得！你不知道？你还把我扔在荒郊野外，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穿！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飞影说着掐住了秀一的脖子，死命摇晃，掐得秀一快翻白眼了，这才气呼呼地把他放下了。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至少……让我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好……好不好？”秀一捂着自己的脖子说。
飞影沉默了，秀一在黑暗中摸索着把灯打开了，看到飞影的样子一下子愣住了，飞影的脸是没变，完好无损，但他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了，眼睛完全变成了血红色，头发变得很长。
“你看看这个。”
飞影稀气呼呼地转过来，脱掉了自己的上衣，秀一发现他背后捆着一团黑黑的东西，飞影把绳子解开，一对蝙蝠的翅膀露了出来，向下一看，裤子还别着了半截带尖的尾巴。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应该问你吧！”飞影没好气地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秀一默默向后退。

“你……你是谁？”
“啊？”
这根本就不是飞影！秀一只穿着睡衣夺门而逃，连鞋都没穿，一口气下楼跑出去了几百米，想想觉得有些不对，鼓足了勇气，又走了回去。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不想再逃了。他走到家门口，听到里面叮叮咚咚的声音，微微推开门，看到飞影正在屋里砸东西，目前他正处于暴怒状态。他看到秀一回来了，抡起电视机直接砸了过去，电视机啪的在门上摔个粉碎。秀一逃掉了，门猛地打开了，飞影抓着一个折叠桌子出来了。
“混蛋！不许逃！”
秀一咬了一下牙，站住了，脑袋上传来了一阵剧痛，差点晕过去，飞影真的毫不客气地桌子抡到了他的脑袋上，然后秀一被飞影拖回了屋。
“起来！”飞影对着他的脸来了一巴掌。“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真的……只是普通的肌肉松弛剂而已，不管注射什么……都不会变成这样。”
“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惨吗？”飞影扯着秀一的脸。“在你打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然后就喘不上气了，一点力气都使不上，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穿，还被扔在山洞里了！本来想求救的，但背后却长出了这个东西！”飞影抓住秀一的领子，死命地摇晃。“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没有手机，没有钱！还不能被任何人看到！没有衣服我都出不去，还是偷了衣服才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