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愁》
沈言始终忘不了十几年前他和萧玘一同上苍云山上拜师的场景。彼时二人都是青葱年少,志存高远。苍云山上层林尽染的肃杀秋景,在二人看来也是如朝阳般生机勃勃。
山中的世外高人寻道子问:“你们拜我为师,是想学什么?”
萧玘心善,见不得乱世之中苍生受难,便道:“我想学治国之术,想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繁荣昌盛,让百姓们不再受饥寒之苦。”
沈言却道:“我想学灭国之道去辅佐明君,以大国灭小国,以强国灭弱国,用此方以求天下一统。”
寻道子笑笑:“萧玘所言是盛世之治,是民心所向,沈言所说是乱世之谋,是大势所趋。你俩都心怀大志以求天下安,可偏偏治世思想大相径庭。”
沈言不言,萧玘亦低头不语。
寻道子突然叹息一声:“乱世言争霸,盛世言治国。治国之术与灭国之道,终究一胜一败,一生一死。萧玘,你明白吗?”
萧玘猛的一震,抬眼却撞进了寻道子的双目,老人的眼中满是洞悉世事的智慧与悲凉。
如今红尘漫卷,光阴流水,十年已过。当年寻道子的话终究是应验了。
一胜一败,一生一死。
治国之术终是败给了灭国之道。
此时沈言是高高在上的帝国丞相,而萧玘,不过是战败的俘虏,是即将被赐死的阶下囚。
昔日年少,难堪回首。
昔日旧情,百孔千疮。
斜阳晚照的书房里,沈言临窗负手而立。
满目山河,空念远。
他苦笑一声,心中万般滋味,却道终究是放不下那人。
他想,再见萧玘一面罢。
牢狱内,萧玘一身破败囚服盘坐于地,凌乱且狼狈,豪无半点昔日敌国重臣的光辉。
沈言定定地看了萧玘好一阵,方开口道:“萧玘,只要你投降,我定会让陛下饶你性命,许你高官。”
萧玘笑得坦荡:“多谢你了,沈言,只是一臣不事二主,生死都为国殇。”
沈言沉默片刻,低低道:“萧玘,先生曾言,乱世言争霸,盛世言治国。此时天下已定,正是你施展治国之术的好时机,若此时用你的治国之术将是过去的千百倍,聪慧如你,不会不懂。当初世道混乱时,你都要为百姓求一席安平之地的,为何在在天下大定时……却要放弃。”
萧玘平静地笑了笑:“因为我相信你可以比我做的更好。沈言,我跟你同窗十年,交锋十年,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你的能力。我相信你的才华,更相信你的为人。而我……挣扎了二十年,思考了二十年,终究是累了啊。”
萧玘背靠墙壁,闭上双目,笑叹一声:“萧玘终究是累了啊。”
明明从先生那句“一生一死,一胜一败”中参透了所有玄机,可还是一意孤行至此。
为什么呢?寻道子曾这样问他。
“我只是……舍不得而已。”
舍不得苍生受难,舍不得百姓疾苦。
少年白衣如雪,清雅温文。澄澈的双目中满是坚定又悲伤的执着。
而寻道子空叹一声,丝丝哀凄随风消逝。
记忆之中,他们不再是彼此的对手,不再明争暗斗,不再为了各自国家的利益呕心沥血。他们似乎只是苍云山上心怀天下的少年,只是彼此的好友,只是对方的知己。
唯一的知己。
萧玘始终记得,那年上元节,他与沈言瞒着先生,偷偷溜下山去看烟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烟花美,不及江山美。
人群之中,萧玘突然拉住了沈言。沈言回头,漫天烟火如花般,在他眼中瑰丽地盛开。
“萧玘,怎么了?”
“没怎么,”萧玘松手笑笑:“我只是突然觉得,所谓国家,只要像我眼前所见这样就好了。”
车轮滚动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老人的言谈声,少女的嬉笑声,小贩的吆喝声,烟花的爆裂声……重重声音叠加在一起,竟是显得异常悦耳,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那么开心。纵有绝世乐手,也弹不出一曲可以与民生之音相提并论。
沈言怔了怔,这乱世之中,有什么声音能比百姓的欢笑更流畅,更华美,更动听?
“萧玘,或许有一日,天下大定,你我共治!”
昔日的心愿,年少的誓言。
“天下大定,你我共治。”牢狱之中的萧玘淡然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睁开了眼睛。
从前的记忆就像一把锋利的刀,越是美好,越是可以将饱经风霜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萧玘缓缓打量着沈言。他一袭青衫,风姿不减当年,腰间依旧是十年前洛城诀别时,他送他的那把佩剑。
“十年了,你依旧带着那把故人愁。”
“你赠给我的,我自然要一直留着。”
“沈言,你给我个痛快吧。”
沈言一僵:“你什么意思?”
“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下,也不愿意死在敌国的断头台上,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尊严。”萧玘言语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沈言,用那把故人愁,杀了我,成全我。”
沈言不语,只是盯着萧玘看了很久很久,最终,缓缓拔剑。
“哧——”的一下,是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温热的液体溅在了沈言的脸上,而萧玘的嘴角分明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十年朝堂十年梦,万里江山万里寒。
只此一剑,终结了谁的期待与执着,又成全了谁的孤独与寂寞。
他闭眼。
他落泪。
耳旁恍惚是十年前的声音悠悠传来:“沈言,你知道这把剑为什么叫故人愁吗?”
“因为山河依旧,故人不在。”
山河依旧在,空余故人愁。
只是空余故人愁。
————谢风卿 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