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郭嘉觉得自己真的输了。
但在心爱的人面前输不算什么，他可以当作情趣，虽然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再则，在荀彧面前他也输惯了，就像如今，无论自己如何追赶他的脚步，他总不愿意和自己携手并行。
荀彧走得略快，步伐却依然从容，连随风摆动的衣袂都有一种莫名其妙吸引人的味道。
郭嘉看着看着，一时百感交集。
正要转过一个路口，突然听得有奇怪的声音从拐角的另一边传来，好像铁器被拖在地面上摩擦起落。
荀彧疑惑驻足，还未看清什么，就被郭嘉扑向路边，跌撞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下，伴着郭嘉一声闷哼。
荀彧不及多想，慌忙推开郭嘉，奔到路中间一看，只见一头牛身后挂着耕具，正往他们的来路狂奔而去，方才若不是郭嘉反应快，只怕两人都要被它撂翻了。
“嘶——”郭嘉倒抽了口凉气，慢慢挪近荀彧几步，“跑得比马还快……上面好像有人？什么来头？”
荀彧摇头。
又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快步转过街角。荀彧回头，只见许都令满宠带着一小队许都卫奔了过来。满宠见到荀彧很是惊讶，挥手让手下继续去追逐那狂奔的耕牛，自己则留下问候了荀彧两声。
荀彧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反而关切道：“牛怎么会在街上跑起来？”
满宠有些汗颜，“是从城南逃走的屯田客，躲到城里被发现了，拒捕。”
荀彧点点头，客套两句，示意他继续公务。
满宠匆匆离去。
荀彧略略思索，招呼郭嘉继续上路，才发现郭嘉站在街边一动不动。
“怎么了？”荀彧还想着屯田之事，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郭嘉动了动脚步，又倒抽了口凉气，苦着一张脸无奈道：“恐怕走不了了，刚刚被耕具伤了腿。”
荀彧闻言大惊。方才情急之下被郭嘉扑到街边躲过一劫，又急于弄清是怎么回事，并没有注意到郭嘉的异样。如今郭嘉开口，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去蹲在郭嘉身边查看一番，才发现郭嘉腿上被划开了好大一条口子，血已浸染了外袍。
“怎不早说！”荀彧果断撕开郭嘉已被划破的外袍，一边将伤口扎紧，一边碎碎念，“这么晚了，哪去找大夫给你看？”
“啊文若你轻点！”郭嘉大声呼痛，刚才救人时候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好在荀彧动作快，只痛了一两下就扎好了。郭嘉对着老天翻了个白眼，暗道，方才诳荀彧自己腿麻了，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既然如此……
郭嘉龇牙咧嘴地看着荀彧，忍痛道：“这会儿，只能劳文若把我带回府了。”
郭嘉如愿以偿的地住进了荀府，拖着伤腿整日一瘸一拐地跟着荀彧身后献殷勤。很快荀府上下都知道了，他们家令君这次带回来的客人特别热心特别体贴，真是一个好人，只是身体也太过柔弱了，一点腿伤竟然许久不好，真是让人心疼。
对于下人们的此种认识，荀彧只是抽了抽嘴角，暗暗感慨还好自己在府中的时间并不多。
但郭嘉的有些殷勤，真是让这个生活讲究情趣优雅的荀令君敬谢不敏。
荀彧最讲究之处便是所在之处必要焚上一炉熏香，那香味沉静馥郁，混着淡淡药味，兼有些提神醒脑之效。可郭嘉在荀彧的书房里研究了半日荀彧平时所熏香粉，却还是觉得那跟一堆泥土没太大区别。
于是，他狠狠往香炉里加了一大勺香粉。看看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估摸着荀彧快要回来了，郭嘉拍了拍手上的香灰，果断将香粉点燃。想了想荀彧回来后发现香已经燃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点开心呢。
于是他就在这样的幻想中，坐在案边深呼吸着香炉里冒出的袅袅青烟，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文若的香焚得如此重，难怪走出去都香香的呢，只是这香在他衣上和从这炉里直接出来似乎不大一样。
郭嘉若有所思的想着，又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浓郁香气的空气，突然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荀彧一进门，就见到了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的郭嘉，然后他自己也跟着咳嗽了起来。落后他身后半步同来的青年也不能幸免，掩唇剧烈咳嗽。
“外舅、咳咳咳……莫、莫不是香炉着了？”
荀彧目光过处，看见案上自己心爱的铜鎏金香薰上正有数不尽的青烟从各处缝隙流泻而出，正是那烟气把书房弄得乌烟瘴气，闻之欲咳，入眼催泪。
“文若你看！我帮你把香都熏好了！”郭嘉见荀彧快步走来，起身绕过书案就去扯了荀彧的袖子，“只是你这香，也太重了……咳咳、咳……”
荀彧毫不留情地将郭嘉从自己身边扯开，一边以袖遮住口鼻，一边捞了香炉边的一块布将炉角包裹住，拿起来就疾步往门外走去。
郭嘉看着荀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有点莫名。
“咳咳。”与荀彧同来的年轻人面带同情地目送荀彧离去，忍不住又咳了咳。
“呃……这位是？”郭嘉回想起之前他与荀彧的对话，恍然道，“哦！你是陈长文！”
陈群闻言，转身向郭嘉一揖。他虽然很想保持端庄有礼的姿态，但还是忍不住掩唇又咳了咳，才缓过来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郭嘉跑到陈群面前，笑盈盈道：“郭嘉郭奉孝。你认识我吗？”说着，尽量克制住自己对荀彧这个女婿的好奇，努力不着痕迹地将陈群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想总结一下能让荀彧看中并把女儿嫁过去的人应该具备怎么样的特质。
虽然郭嘉已经很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太夸张了，但陈群还是感受到了对方那两道好像要把自己看穿的目光。
他别扭地挪了下脚尖，又不好意思失礼地躲开面前那人的凝视，尴尬道：“略、咳咳、略有耳闻。”
“哦……”郭嘉露出了然的表情，忽而向门外张望道：“文若呢，他怎么了？我不会是把他的香炉弄坏了吧？”
“……”陈群默了一瞬，觉得将事实说出未免有些伤了对方的面子，但他实在忍不住，咬咬牙，又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终是道：“弄坏不至于，但你不知道，香是要用熏的不是用烧的吗？”
“呃……”郭嘉表示，真的有点懵。
后来陈群与荀彧谈完公事，离去之前还不禁感慨：“外舅，像郭奉孝如此无礼之人，您尚能收在府中，您的雅量风度群还得多多学习啊！”
荀彧嘴角抽了抽，笑呵呵的到底没能找到回应之辞。
其实陈群所说，他深以为然，并在心中暗暗做了个计较。
第二日晚间，荀彧穿过庭园小径，毫不犹豫地敲开了郭嘉的门。
“文若？”郭嘉见到荀彧自是欢欣鼓舞，连眉角都多了几分笑意。
荀彧点点头，进门后也不多客套，径直将一张布帛按在桌上，道：“这是城西一处院子，彧已着人替你打理好，侍从侍女也添了些。”
郭嘉望着荀彧骨节分明的手，张了张嘴。
荀彧低头抬眸看着郭嘉哑口无言的模样，心中稍稍有些快意，面上却不着痕迹，就这么将郭嘉看着。良久，郭嘉才咽了咽口水，道：“文若……你第一次送我东西就送宅子，这这这，要我如何相报？”
荀彧胸口一滞，直欲吐血。他原本以为郭嘉八成会嫌这个宅子离荀府太远，或者以自己腿伤未愈为由不愿意搬，对此他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谁知郭嘉竟跳过接不接受的问题，直接想到相报的问题上去了。真不知该说他知恩图报呢还是脸皮厚。
其实荀彧原也没猜错郭嘉的心思。
只不过郭嘉虽然对荀彧百般纠缠，但也很清楚现实——荀彧是早晚会想办法把自己弄出他家的，就像几年前那样。况且自己昨天还把他熏得不轻……
这宅子虽然和荀府隔了大半个许都，但……能拿着荀彧的馈赠走，郭嘉觉得还不错。
于是，天天住在荀彧送的宅子里的郭嘉，开始了每天骑着小黄马，往返于司空府、荀府和自己家的生活，偶尔路线上还有尚书台。
荀彧对郭嘉依然是疏离又不失礼。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堪为天下仪表的荀令君又有了位忠实的巴结者。不过这发生在本来就是众星拱月中的那轮明月的荀彧身上，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到了九月，郭嘉迎来了第一个出征的机会。
那一日秋分刚过，荀彧领着一众朝臣送至城门，一如昨日领着众朝臣郊祭一般浩浩荡荡。
曹操拉了荀彧的手絮絮说着军备如何、粮草如何，荀彧满面春风地笑着一一应承。郭嘉不远不近地看着二人手拉手的亲切模样，手心痒痒的，心中更是郁闷。
待曹操登了车，郭嘉磨磨唧唧地也要去骑马，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突然折回到荀彧跟前，扯出个特别勉强的明媚笑容，道：“文若，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荀彧微笑颔首，“嗯，照顾好曹公。”
“……还有吗？”郭嘉不死心地追问。
荀彧思索一阵，坦然道：”没有了，其余皆与曹公说过了。”
郭嘉扁了嘴，痛心疾首，“文若，我要去打仗了，你就不关心我一下？没什么要嘱咐我的？刀剑无眼，万一我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呢？”
荀彧嘴角抽了抽，想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没有。你跟着曹公，我放心。”
郭嘉闻言想了半瞬，一时也不知道他这句放心是放心曹公还是放心他。
适时荀攸随军行出不远，难得拔高他那素来温吞的声音，回头催促道：“奉孝你快点！”
郭嘉一个激灵，应了一声，快步去追荀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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