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接到秋叶的电话时，我刚从电台的夜播间走出来，这期真情节目，我扮演的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女人，妆化得太浓，我整张脸皱巴巴的，因为假哭太过频繁嗓子也疼得厉害。听到秋叶声音的那一瞬我怔住了，许久没恍过神来。
“清心，你在听吗？”
“在。”
“清心，我没办法了……”她说着哭起来。
“原秋叶！”我不耐烦起来，握着电话的手瞬间收紧了，“你他妈再哭我就挂断了。”
我在小酒馆的洗手间里用冷水洗了脸，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有些局促地站在门边的原秋叶，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她额头上闪着津津的汗，擦了下腮边的泪痕，讪讪地冲我笑了一下。我们小时候，她每次做错事都会这样看着我笑，而每次，我都会帮她收拾残局。
“我以为能赚到钱的，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坐在矮桌前吃清汤面，她跪坐在我对面，断断续续的告诉我她是怎么完蛋的。
“所以，你把所有的钱都弄没了。”
“是。”
“那唐文砚呢？”
“……”
我绷直身子，一眨不眨望向她，她扁扁嘴，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当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我想过许多遍再重逢时的情境，但我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唐文砚头上缠着夸张的绷带，原本就惨白的一张脸更加没了血色，寂静的病房里就只剩点滴与呼吸声。
“医生说如果不马上手术的话……”
“怎么搞的？”我紧咬嘴唇，“原秋叶，你给我说清楚！”
“我们在外面和人赌车，文砚哥被人别住了，车子滚下半山公路，我卖掉所有值钱东西才凑了两万块，我在汾水路的酒吧听人说过买新股翻钱最快，我就想……可是所有的钱都赔光了……对不起清心对不起……”
至这一刻，她才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想把她的头贯在墙上，想大力甩她巴掌，想用最难听的词痛骂她，她模糊的泪眼在我脑海里渐渐氤氲开，我想起九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七岁的她，是初冬，她穿着红色的夹袄，围着米白色的围巾，坐在她妈妈的鱼摊前，清亮的眼睛望着我，她喊我清心姐姐，她说清心姐姐，你冷吗？然后她就站起来，把她的厚围巾解下来，十分笨拙地给我缠上，温暖带着淡淡的鱼腥味袭上我身，我对着她苹果红的脸颊微笑起来。
那时候，我一定不会想到，很久以后，我会为这一点儿温暖付出多少代价。
回廊里荡起浓重的消毒水味，最终我只是望着她轻叹一口气，“多少钱？手术的话多少钱？”
“十、十万。”
“我会想办法的。”我最后一眼望向唐文砚，然后折身走出了回廊，顺着回旋的台阶一级级走下去时，我觉得头晕目眩，那一刻，我问自己，我所作的选择都对了吗？

002
我做过许多工作，真情节目的客串演员，吊挂在大楼上的玻璃清洁工，快餐店里的服务生，甚至是大学画室里的人体模特，我把自己所拥有的每一分钟都塞得满满的。
离开秋叶和唐文砚之后，我用身上所有的钱在糖水街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墙壁和院落都是老式的，窗玻璃上落满灰尘，一阵风吹就能将木门晃出“吱呀”声响，那里裹挟着回忆的腐朽味道，让我的心蓦地柔软起来，我搬进去的时候，正是冬末，刚下过最后一场雪，没有暖炉，我裹在被子里，像等待破茧而出的蝶，高烧不退的时候，我曾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儿，可当春日的阳光落在我身上，我就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我打车从医院回到糖水街，车子只停到路口，我要再爬上一个缓坡才能看到我的院子，下车时，我脱掉高跟鞋拎在手里，暴晒过后的街道仍残留着夏日的余温，我掏出钥匙开门，听到有人笑着同我打招呼，“嗨，超人小姐。”
是陈英雄，他坐在我的墙头上，晃着小腿，弯着的眉眼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彼得潘，带着近乎天真的无辜，而事实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
我说过，我曾做过画室的人体模特，那份工作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很轻松，薪酬却不低。我去面试的时候才知道要做裸体，接待我的关老师极力推介我，学校里很缺像我这样年轻的模特，他反复提到艺术这个词，好像我要做的事情多么高尚似的，但我知道，我只是为了两小时三百块的薪水而已。
我第一次见到陈英雄，就是在那间画室里，他根本就不是艺术生，只是跟画室的学生一起混进去的，他一直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而他的画板上却始终干干净净，在关老师清点人数的时候，他跃出窗子逃了出去，还笑着对我挥手道了别。
我再见到他，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他躲在换衣间的柜子里，我拉开柜门时，他坐在那里望着我笑，“嗨，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起那天跃出窗子朝我挥手的身影，用力撞上柜门，甚至旋上了锁，“喂，这个锁不住我的。”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没应声，继续换衣服，我再回到换衣间时，柜子已经空了，我晃了晃“吱嘎”响的柜门，就像他从来没在那儿出现过。
“你在找我吗？”他忽地从我身后跳了出来，反剪住我的手，欺身向前，几乎要吻到我的唇。
我皱一下眉，用力踹在他膝盖上，却被他轻轻一跳躲开了，“你很缺钱吗？为什么要做这工作？”
“关你什么事。”我挣开他的手，浴袍滑脱肩膀，我又气又窘地望着他，他却仍是笑着将柜子里的衣服丢给我，“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了。”他对我说。
“你神经病！”
“喂！那个夜间节目谁给你化妆的，你看起来至少老了五岁！”这一刻，他正坐在我的墙头上蹙着眉似有些不满地望着我。
“你真喜欢我？”我停下开锁的手，看着他。
他仍侧着头，像打量一只猫那样同我对视，“你觉得呢？”
“那么，借我三万块！”

003
我把所有存折和没来得及存起来的零散钞票都藏在柜子和墙壁间的夹板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挪开柜子，蹲在墙角里数那些钞票，我清楚自己的每一分钱，不用再一次确认我就知道，比起秋叶需要的数目，我还足足差了三万块。
我想我一定是急坏了，才会口不择言地对陈英雄提起这笔钱，当我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从墙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低垂的眸子落进我眼底，“你确定，是要三万块吗？”
“是。”
“没问题。”他竟十分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当时我并没有当真，而只是笑了一下拽开门锁，关上门之前看到他背对着我挥手，“明天见。”
第二天，他真的给我拿来了那些钱，装在一个浸了污渍的牛皮纸袋里，“接着呀。”他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我说。
“哪儿来的？”
“抢银行，你没看今天的报道吗？”他挑眉，满脸戏谑。
我去医院，看见秋叶趴在唐文砚的病床边睡着了，眉心微蹙着，一只手轻轻搭在唐文砚的手上，我怔一下，才伸出手去推了她一下，她睁开眼，见到我，马上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清心……”
我没说话，只是把塞满钞票的手袋递给她，“今天就可以手术了吧。”
“啊，是……”她又要哭出来了，“我现在就去找医生。”
躺在病床上的唐文砚看起来真安静，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足足一年零七个月，这一刻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好像隔着一片时光的长河，触手难及。
我从没见过我妈妈，她在监狱中生下我之后没过多久就去世，那之后我一直辗转于她原本混社会时的兄弟那儿，他们轮番收养我，有时候住的很好，有时候吃的很烂，还要随时准备着跑路，直到后来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找到了我妈妈远房的表妹，就是原秋叶的妈妈，他们用尽手段威逼利诱，终于让她答应收留我。
她住在鱼市街，出门不到一百米，就是这城市最大的海鲜市场，她在那里卖鱼，有一个不到五平方米的小摊，不上学的时候，我和秋叶都在那里帮忙，因为我们衣服上总有淡淡鱼腥味，有人不怀好意的喊我们贩鱼仔，秋叶每次听到，一张脸都会涨得通红，直到有一天，她用黑板擦砸坏了一个小朋友的脑袋，血流出来，周围一片哀嚎声，秋叶吓得躲到课桌下面，老师赶过来，捂着小朋友的脑袋一脸气急败坏地问到底是谁干的，我站过去，被狠狠拽着，一道拎去了医务室，她气坏了，赔了药费不说，还要低声下气的道歉，回去后，我被丢出屋子在外面罚站，直到我站在那里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摊在我面前，上面放着半个热腾腾的烤白薯。
“一直站在这儿太冷了，你想不想去水族馆？”那是唐文砚对我说得第一句话。
忽然，我看到病床上的唐文砚手指似乎动了动，我下意识地走过去，在我指尖触碰到他手指时，他掌心收紧，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多神奇，他原本是毫无意识的。
“清心……”秋叶这时冲进来，脸上带着既欣慰又慌张的神情，“医生说半小时后就可以手术了。”
我抽回的指尖上还残留着唐文砚的体温，这是我最爱的人，我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喊着，这是全世界我最爱的人。可是我的脸上，仍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我还有事，先走了。”

007
“你们确定要修好它？”把那辆车子从上面拖下来之后，车库老板又反复向我们确认了这个问题，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认真地检修了一遍，然后竖起了两个手指，“两千块，所有关键的零件都要换，这已经是最低的配置价格了。”
“我没带……”我想说我没带那么多钱，事实上，我身上除了昨天拿到了六十块薪水再多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但陈英雄截断了我的话，“刷卡行吗？”他问老板。
“你可以去加油站附近的自动提款机取钱。”老板忙着从一堆零件中拨出自己需要的，头也不抬。
“嘿！”我伸出去拽住陈英雄的那只手显得有气无力，他停下来，回身忘了我一眼，“记下来，你一共欠了我三万两千块，别着急，我会让你还回来的。”
“谢谢你。”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神经病！”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再转过身时，鼻子忽然酸了一下，而陈英雄只是笑着顺着半山公路走下去，“我很快回来喔。”他背对着我说。
有过那样一个人吗？
这世界上有过那样一个人吗？他做每件事都在为我着想，在我出现状况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尽管他看起来像个跟踪狂，神经病，花痴兼变态！
那天修车子花了整整十四个小时，重组后的造型看起来有些怪异，但确确实实，这是唐文砚曾经无比珍爱的车，车库老板又喷了一次漆，薄凉的银色在灯光照耀下泛着微光。
“原来它修好了这么好看！”陈英雄手里拿着喷漆转过身来看着我，“嘿，是不是这样子的？”
那一瞬，我喉头哽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英雄骑着那辆机车带我离开盘水的半山公路时，已经是清晨四点，乌蒙蒙的街上只有每隔一段距离亮起的微弱路灯，“把这辆车弄到哪儿去？”他侧过头问我。
“水族馆。”
“哪儿？”
“我们去水族馆吧。”
十一岁那年，我分享了唐文砚的秘密，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私密水族馆——鱼市街的水货仓库，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旁门，可以侧着身子从里面钻进去，那里成摞的塑料水箱里，游弋着各种各样的水货，鲤鱼、鲶鱼、银枪鱼、沙尖鱼，黄鲫，还有一种偏口鱼，游动起来好像水底的一只蝴蝶，他用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照着，让我看到那一幅梦幻般的情境，充满鱼腥味的仓库在那一刻显得浪漫极了。
时隔这么多年，仓库显得更破更旧，而那扇早就露出破绽的旁边被几片歪歪扭扭的木板钉着，我用钉子撬开缝隙，慢慢掰开门擦身进去，陈英雄紧跟在我身后，没有手电，就用打火机的亮光照着塑料水箱，我把我认识的每一种鱼挨个儿说给陈英雄，“鲤鱼，鲶鱼，银枪鱼，沙尖鱼，黄鲫，还有这个……”我顿一下，喉咙哽住，“喂，有烟吗？”
他研究着水箱里的那些鱼，在口袋里翻出半盒香烟递给我，直到我被呛到，蹲在那儿剧烈咳嗽起来，他才转个身轻轻一掌拍在我的后背上，“笨蛋，烟不是这么抽的。”
说着并排蹲在我身边，接过我手里的香烟表演给我看，“你要这样吸气才对，看到没有？你抽过烟吗？”
我没回答，而是指着塑料水箱里刚游过的那条鱼接着说，“这个啊，是蝴蝶鱼。”
我当然抽过，十七岁那年抽第一支烟，把我的眼泪都生生呛了下来。

本文选自2012年《爱格5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