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已死,皇帝病危,宫中一时之间混乱不已。
朝中不稳,边疆动荡,大元国在熙元二十三年,迎来了它的第一次亡国危机。下一任帝君的诞生,已是弦上之箭。朝野间对于立新世子的呼声源源不断,百姓深受“双龙”佳话的影响,多数拥护十郡王为新世子;而对于朝中重臣而言,立功有为的五郡王则是不二之选。
当然皇帝一日还在,后继何人便是他的一纸定言。
近日,后宫久违地闹腾了一番。除却掌管后宫的皇后与丽贵妃,其余有位分的娘娘都要来皇帝寝宫伺候,十几人轮上几次,以减轻负担。说是这么说,皇后和丽贵妃依然多数时候是寸步不离。
如此一来,对皇帝的担忧和日夜不寐的疲劳来回夹击,皇后先病倒下来了,于是一分为二的责任再次全部落回丽贵妃身上。
妃嫔们平日里享的都是好日子,突然叫她们照看皇上,一日三餐按时入食,辰时起戌时息,大到守夜陪同,小到服药净身,无一不细,个个都暗里叫苦不堪,有皇子的妃子同时还盘算着皇帝驾崩后的各种谋划。
偏偏丽贵妃就是这么个例外,不叫苦不叫累,也不与卞白贤多言,一门心思扑在了皇帝身上。
这一夜,她遣开了其他妃嫔,留在皇帝寝宫中守夜。独她一人,也好过三四人共伴。皇帝也乐得与她过个二人世界。
打更公公敲着锣路过宫殿前,报着戌时已到。
“皇上,该入寝了。”
皇帝自那日后,身子骨每况愈下,活动区域被太医锁定在了他的寝宫和书房之中。每日在书房批奏折,到戌时再回到寝宫歇息,已成为了生活的规律。这日到了这个点,他仍旧披着外衣坐在桌案前,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丽贵妃轻手轻脚上前,温柔地提醒道。
勾着赤笔的手停顿了一下,在奏折上注下未写完的批语。然后他慢慢放下笔,轻咳了一阵,这才将视线转向身旁坐陪的心爱之人。
她莞尔一笑,方才细细打量他的眼睛,此刻定定地落在了他的双眸中。
和亲那一年,迈入这座如囚牢的城中,她对上的第一眼也是这双眼睛,炯炯有神,似水柔情,也似火炽热,写满对她的迷恋和如愿以偿的甜蜜。她仍旧记忆犹新,初始,她并不愿意被他触碰,可他不气,只是唤她来御书房服侍。一片寂静的空间,他低头批阅奏折,她顾自研墨倒茶,彼此无言。偶有疲惫,他才活动活动身子,趁着这空挡望她几眼,也不多说什么,那眼中的爱意便仿佛要溢满而出。
“丽儿……”皇帝一开口,咳久了的嗓音让人听上去像是垂朽老者。
丽贵妃温顺地靠近,将头轻轻放在他的肩窝,回道:“我在。”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懂得对方意欲为何的人,这世间还有几个呢?皇帝这样想着,顺势搂过她,下巴望她的额头蹭了蹭,无奈地笑着:“朕,是真的老了。”
“明日也是要落的,秋叶也是要落的,人也是要老的。”丽贵妃微微抬头,凑到他的耳尖,细声耳语,“皇上老了,丽儿也老了。人老了,就无多烦恼了。”
皇帝低声笑,又搂紧她几分。
“凡是多么悲凄的话语,自丽儿口中出,总是要动听一些。”他叹了口气,“朕到今日,能有丽儿陪伴左右,就心满意足。江山社稷,儿女情长,朕也曾妄想鱼与熊掌兼得,哪知顾了这头,丢了那头。丽儿,你可有恨过朕?”
“自然是恨过。”
“说来听听?”
“臣妾恨皇上付诸了太多心意,让臣妾享着,却又气恼要与他人同享;臣妾还恨皇上该狠心时不够狠心,偏偏要留一番余情,让臣妾总是抓着一丝一毫的希望残喘;更恨皇上总是在臣妾面前贬低尊贵,待臣妾如珍宝,让臣妾恨也恨不透彻。”
皇帝垂头,抹去她脸上的泪。
两人静静相拥,早已不再年轻的身躯却依然渴求彼此的温度,细细地汲取着,想要更近一些,更温暖一些。而那些过往的误解和遗憾,就任由冰冷的空气随之一同消逝而去也罢。
戌时一刻的报时锣从殿外经过。
一切安宁恍然如梦,皇帝坐起身来,对丽贵妃说道:“替朕研墨。”
随后,从屉中取出早就备好的空白圣旨。
丽贵妃娴熟地磨好了墨,替他沾笔,递上前去。
皇帝沉思间已想好要书写的内容,提笔,毫不犹豫地在白纸上飞舞。那副认真肃穆的模样,不言自威,顿时消了病怏的痕迹。丽贵妃徐徐继续着手中磨转的动作,凝望他的眼神,渐渐空离。
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她也没注意。
“丽儿?”
“什么?”这一生轻唤,她才如梦初醒。
“朕待你与贤儿有亏欠,此生无论如何是弥补不尽了。朕唯这心愿……”皇帝放下笔,拉她走近,看了她一眼,再度将目光落在桌案上。
丽贵妃这才看清了圣旨上的黑字——
“朕即位二十有三年,国泰民安,君臣和睦,功德众仰,万邦咸服。今欲立新君,盼后继延续兴旺。十皇子品行贤胜,学识过人,自幼才艺精湛非凡,胸有雄伟壮志,朕欲传位与之。新君立,玛古卞氏封为东宫丽仁皇太后,叶氏封为西宫德雅皇太后,共掌后宫。诸皇子当同心竭力,拥戴新君,共治国邦。”
这是要传位与贤儿?!
她心下一惊,脱口而出:“皇上!这不妥,万万不可!贤儿心智未熟,万不能将社稷托付于他……”还想说什么,只见皇帝眉间一皱,示意她闭嘴。
她闭口不言,随皇帝的视线探去才惊觉,后院的窗外隐现一身佝偻黑影,屋外有人!
皇帝默默地点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圣旨一卷,塞回屉内,将奏折重新铺回案上。
丽贵妃心惠,立马意会,提来茶壶,不紧不慢地往茶盏中倒水。
窗外的人没再听见屋内响动,心知也许暴露,悄声悄息离开了。
“夜深了,扶朕回去歇息吧。”皇帝说着,却弯腰拉开抽屉,取出圣旨。
“皇上……”
丽贵妃看着他牵过她的手,将圣旨递过来。她欲抽回手,又被一把拉住。
“朕累了,回去吧。”言语间,圣旨已经落在她手中。皇帝如哄孩童般,拍了拍她的手,不容她再有反抗,然后替她将显目的金黄圣旨掩入宽大的衣袖中。
两手彼此紧握,一步一搀扶,迈出了御书房。
刚出门口,迎面撞见了容妃。
“皇上,丽妹妹。”她端庄地行了礼。
丽贵妃不露声色地打量,眼前的美人妆容精致,衣衫完整,一副从容之态。可再仔细瞧,劲间浮了层薄汗,却是将她出卖了个彻底。她也不拆穿,表情如常,试探道:“姐姐这么晚还在这儿……可是在等皇上?”
容妃不言,只是默认地笑笑。
丽贵妃露出了然的神情,望着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歉意。心里却想着,这容妃恐怕自己也知道这个说法站不住脚,正想着如何编个理由呢。
她难为情地说道:“皇上今日病情减轻许多,便多批了几份奏折,叫姐姐苦等了。不过妹妹记得吩咐陈公公过,今晚由妹妹服侍皇上,不必再劳烦姐姐,这怕是陈公公忘了和姐姐交待?”
“妹妹千万别错怪公公,”容妃一副生怕她错将好人当坏人的模样,解释道,“是臣妾担心皇上劳累,便叫丫鬟熬了补汤,但又念着有妹妹陪着,于是就等在外面了。”
说着,有意无意地让开一步,她的背后果真跟了个端着盘子的宫女。
皇帝淡淡睨了一眼,神色放缓,道:“直接送进来也无妨,下次不用这么顾虑。”
“是。”容妃面带感激,温顺地低下头,瞧着确实体贴。
“容妃多费心了,不过朕已打算歇息,有丽贵妃伺候,容妃也尽早回宫歇着吧。”皇帝不待她回话,牵着丽贵妃往外走去。
“是。”一句温柔的回答落在他的身后,却不知表情是否同样温柔,不过那也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了。
他走了几步,才开口:“矫揉造作之人,不得不防。”
丽贵妃忍俊不禁,附和他:“矫揉造作倒还好,臣妾最怕的,是明面兔子背后狐。”
“哦?”皇帝挑了眉,带着一脸的求知欲看她,“朕的丽儿可有见解?”
她嘴边挂着一抹难忍的笑,踮起脚,贴近皇帝的耳根,拿手挡在一侧,说:“一来,今晚轮到的妃子不是她,而是敏嫔;二来,臣妾早与敏嫔口头吩咐过,哪来的陈公公?”
皇帝听后,乐得不可开支,一路回殿的步伐甚至轻了许多。
身边这人看着单纯,心思却不少,由这样一位母妃教导出的皇子,把国家交付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一身黄袍,轻则为布,重则如山。
只是不明了,他还能等到亲眼见证他的贤儿登上九五之殿吗?见他代替另一个英年早逝的储君,收天下于掌中,叱咤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