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洲】我还想再吃碗鱼头粥（1）

这是广东一个沿海的小村落，远离国都，这里还生活着一群未被文革殃及太深的善男信女。可徐建设是个例外。
“你想气死你爹啊！”他爹冲着他渐远的背影骂道。
徐建设他爹是卖猪肉的，后来在那段实行特殊的国家经济体制时期里，卖不了猪，他爹就到公社给公家杀杀猪。他爷爷也是卖猪肉的，据说生意做的大，跟驻扎他们村附近的国民党一个连有过长期的交易往来，发迹过一段日子，到了徐建设这一代就不行了。

徐建设接过他爹的衣钵，十几二十岁就出来干。凌晨三四点就要到屠猪场挑好猪，然后在群猪“嗷嗷嗷……”的凄烈叫声下，进行一连串肢解的活儿，将它的内脏器官井井有条地卸下。这些活儿可都是有讲究的，刚开始出来干时，徐建设手生，内脏在取出时逾时了，坏了肉质。杀过几头猪后，徐建设便无师自通，那把杀猪刀使得看客眼花缭乱。徐建设他爹则是一个劲地叫：“神了，神了，我徐家后继有人了。”徐建设杀猪的神乎刀技传开后，每到年末，那些家里养猪的村民就会叫徐建设打帮手。
“这就是命啊！”徐建设总是在猪肉摊前叹息。子子孙孙卖猪肉的命。“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他爹这才安了心，欣慰道：“安了家好啊，安了家才能安了心。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我认识徐建设是在他结婚后。成了家的徐建设好像真的收了心，早上卖完猪肉收工，下午就到凉棚下和一群岁数不等的闲人下象棋。凉棚临河而建，用竹条和硬皮革搭在地基很浅的水泥地上。它久经风雨，很老旧，刮风下雨必漏风雨，却依然屹立不倒。那天和他下了一盘棋后，我才知道他这人废话奇多，还喜欢臭棋。一盘下完，他得悔十几次棋。最后一步被我将军，这回是实在悔不了了，他才讪笑举手认输。我在内心已白了他好几次眼，又觉得这人好笑。

午饭时喝了点啤酒，有点尿性起了，我起身到凉棚旁的瓷缸尿尿。它是专门用来盛放排泄物的，傍晚时自会有人来收成，拿去浇田。我去，尿得起劲，身子一抖，尿了一手。尿完，我往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搓了搓手。
这一幕刚好让徐建设撞个正着：“原来你小子尿到手也喜欢用沙子搓手啊，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觉得这人除了嘴巴臭，倒还有几分亲切啊。后来，我们除了经常下棋外，也会去他家喝喝茶，侃侃大山，关系逐渐熟络起来。

徐建设重操旧业。尽管多年不干，一把杀猪刀还是使得有模有样，不见他有丝毫手生。仰仗着以前的老顾客，猪肉摊的生意也逐渐好起来。

猪肉摊前人一多，徐建设的话也就越多。我想，这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表演欲，只有在人前，他才能表演得更加淋漓尽致。徐建设口一张，唾沫星子横飞，这猪肉摊前就是一场浩劫。后来有多事人给他送了个外号，叫“鲨鱼”。鲨鱼的嘴够大了，徐建设的嘴能跟鲨鱼相提并论。据说他逢人就说自己去深圳的经历，有天天去他摊前度日的闲人说，这事儿演绎了应该有一百多回了吧。我后来去他摊前买过一回猪肉，听他聒噪了一回。

“当年啊，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二十二，我挤着一辆破泥头车就去了深圳，一路上满满一车人都不说话，都想去深圳干一番大的。偶尔有人抽根烟，能把一车人呛得咳死。后来，我去工地搬过砖头，最艰苦的时候累得倒头就在工地上睡着。深圳那楼可高了，跟那天一个高。深圳建楼房的速度快到你们难以想象，三天一层楼，三天一层楼，不出几个月，那楼跟春天回暖后海里的鱼一样，原本的平地一冒一大片……”他在猪肉摊开坛，把磨刀石当作惊堂木，说到动情的地方还会挥动杀猪刀。
买菜的大妈讥笑道：“这鲨鱼建又在吹牛皮了，这整得深圳的楼是他家似的，就他去过深圳。”

“我还给别人卖过鱼，你们不知道啊，这六两的鱼我能卖一斤。我拿两个袋子装着鱼称，袋子中间装二两水，剩下的二两就在袋子里塞点内脏。称完处理鱼时，手脚利索点，内脏和鱼一起拿出是不会有人看到的。那些买鱼的还要跟我傻愣傻愣地斤斤计较，说‘要足称的啊。’我把
称挪到他眼前，说‘看清楚，一钱不少啊。’每天晚上，有卖剩下的鱼头，老板就会煮一锅鱼头粥供大伙一块吃。放点葱花和姜丝，把鱼头和粥煮得烂透了。那汤头啊，味道足啊，现在想想还真是美味啊。”徐建设这小子，去了趟深圳还染了一身市侩习气。你瞧，说完他还一脸沾沾自喜。
徐建设就靠他这段故事讲了好几年，这嘴巴也是够大的。

他回来后，我们喝过几回酒。有次喝得烂醉，他就五脏六腑都掏给我看了：“其实啊，哥我不想回来的，我想在深圳好好干一番了。深圳是个好地方，是片大天地，我想去那里闯出我的天地的。可是过了四年，我还是在最底层摸爬滚打……可我还有多少个四年，我想到我女人，还有我刚出生的丫头，我想我是该回来了，我不该任性了。可我是真的想念啊……”说完呜呜哭了起来，哭得像个玩具坏了的孩子。哭个屁啊，我才懒得去听他的远大理想，该干嘛干嘛去，别扯犊子。只是，多年后想起，想到他在死后还惦记着那段日子，只能说他妈的执念太深了。那佛不是说了嘛，执念太深，三魂七魄是散不了。
他嘴巴本来就臭，酒后就更加管不住了，有回他这么对我说：“你小子，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找个女人成家啊，告诉哥，是不是那玩意儿不行啊。没事，生不出来来找哥我，这忙我帮定了。”我低下了头。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说完哈哈大笑。当然，我也丝毫不在乎他的失言。

丫头越来越大了，长到二八年纪，那模样跟她娘一样俏。她小时候啊，那脸跟鸡蛋一个圆润，我看到都忍不住要捏她。就在这时，徐建设出事了。徐建设的身上会时不时长些水泡，刚开始他也不去理会。哪知那水泡越长越多，还会化脓，轻轻一碰就破，脓水就会外渗。脓水沾染到的皮肤又长出一堆水泡，犹如噩梦般生生不息。徐建设开始慌了，找来赤脚医生。

医生摇摇头，说：“你这病，我行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我治不了，另请高明吧。”这时徐建设身上已一大半水泡，化脓的化脓，一边慌着一边要寻医，得到的却是无望的答复：这病太蹊跷了，为所未闻，无从下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或许是等死吧。

看了徐建设一眼，半仙摇摇头，说：“他头上被两个猪头缠住，罪孽太深重了。这是因果报应，我也无能为力。希望他能把罪孽赎完，下世能有个好去处，就不用再受罪了。”

这些话却让躺在屋里头的徐建设听得明白，半仙走后，他女人进了屋，徐建设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杀过一头猪。当时它眼里噙着泪，颤抖着嗷嗷叫，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动物都是通人性的，但这头好像成精了。我知道它是在求我放它一条生路。但没办法，其它猪都不够精壮，就数这头最好了。我唤来几个人把它摁在地上，一刀下去，血就喷涌而出。开膛后，才发现它腹中有个崽，一尸两命。我现在还忘不了它哀求我的眼睛，它让我感到没有尽头的恐惧。”原本徐建设已不大说得出话，这回他却说得字句清晰、声音洪亮。之后想想，应该是回光返照。

几天后，徐建设就死了。他躺在破旧的木板上，穿着金色的寿衣，身上铺满了一叠叠纸钱，这些钱够他路上花了。已经请人给他化了妆了，脸上少了些痛苦，看起来比较平和。
这是个很晚的晚上，我以好友的名义来给徐建设守尸。我坐在门口无所事事，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棚子下一群人在打麻将，在静夜里显得更加吵吵闹闹。一只黑猫踩着月光走来，眼里精光暴射。突然一个发力，冲进了屋内，我一头蒙了。

我大喝一声：“他妈的，出事儿了，有一只黑猫跑进了屋里头。”我们几个蜂拥到徐建设的停尸间，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黑猫一跳，从尸体上面跃过。民间有说，黑猫跃尸，为大凶。
不好了！不好了！我们一阵惊慌失措，心脏一顿狂抽，顿时手忙脚乱。
这时，徐建设缓缓坐了起来。其他人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喊，诈尸了！诈尸了！我没跑，哪里是我不怕呀。妈呀，我他妈也想跑，但我他妈当时就怂了，怂得双脚像被无数双从地上伸出的手给拖住，完全迈不开脚，就一个劲地狂抖。

徐建设下了木板，眼神呆滞。定定地站了几秒，他就冲我一步步踱过来。妈呀，我当时那尿完全不受控制，就流出来了。
突然，漆黑的天劈出一道惊雷。我的瞳孔在不断放大，眼珠要被撑裂了。我的头皮已经麻到没有知觉了，但我却能清楚感觉到我身体的每个毛细孔都是张开的，而且每个毛细孔都被恐惧塞满。“啊——”我使劲捂住耳朵，发疯似地大吼一声。是的，我要疯了，我要疯了。这道宛如来自三界之外的惊雷，太诡异了，太诡异了，一定是有人干了亏心事！一定是的！是我！是我！

“是我，是我偷了你女人，丫头也是我的骨肉！哥，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我…….我……”我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只能使劲捂住耳朵，仿佛这样恐惧会减少几分。说完，我抱头痛哭起来。
徐建设扶着我的肩，说：“我还想再吃碗鱼头粥。”说完，他就倒地了，就像魂魄一瞬间被抽走了一样。
这时众人赶到，他已经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
我面部表情极度扭曲，颓在地上，裤裆里全是屎尿。浑身没有了骨头，大家怎么扶也扶不起来。
夜依旧静悄悄的，就像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