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夜里下了一场淅沥沥的秋雨,一早天气凉得格外锐利。
长信殿的地板一日三次有宫人打扫,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景琰就坐在地上,和着雨声落在外面的竹叶上的滴答滴滴,一下一下擦着那把朱弓。
他和小殊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以至于萧景琰的心情复杂得自己都梳理不清。
旦夕惊变,原以为天人永隔。可是他以为已经死去的小殊,他恨不能以身相殉的小殊,居然真的真的回来了。只是这活过来的人,经历了那么漫长的苦痛与艰难,带了太过明显的目的与期许。
一时间,萧景琰不知自己该是喜是忧,是欢是愁。可是,至少他弄清了一件事。
爱,是那个人而非是那种人就可以的。
逝者如斯,谁不是在变化呢?这样人还在,变了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夏日里换上的霞影纱还没撤下,靖王府惯用的是雨过天青的窗纱,可是搬到东宫时候,不日便是大婚之期,所以宫人便想换了红的讨个喜气,景琰原不想,春儿劝他说这长信殿外种的是竹子,本就是绿的,再用青纱反而不配了。所以便用了这霞影纱。
雨越来越急,打得窗外的竹子摇摇曳曳。风吹进了大殿,景琰擦着朱弓的手都有些僵冷。披风落在肩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景琰有些期待地扬起眼睛,又迅速暗淡了下去。
“辰先生,不,蔺少阁主。”
蔺晨细细给他整理好披风,一撩衣摆坐在了景琰旁边。景琰没有理他,继续擦试着朱弓。
擦了许久,方才停下手。
景琰拉开了弓弦,此弓力沉,即使弓马娴熟如萧景琰也颇费了些气力方才拉满,“铮”的一声,景琰听着弓弦干脆的鸣响,轻轻赞了一声:“好弓……”
蔺晨看着还在颤动的弓弦,神色有些担忧:“殿下,非如此不可吗?就不能换一个时间?”
“父皇寿辰是最好的时机。父皇最看中他所谓的皇家脸面,我必须制造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方可翻案。”景琰的目光依旧紧盯着弓弦,没有看他,“就是那一天,宗亲齐聚,百官具在。”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宗亲齐聚、百官具在非得是这一天吗?”蔺晨眼神焦灼而忧虑,“殿下,身为人子,在父亲寿辰揭开他一生的伤疤,日后,你该如何自处?再等等,总会有下一个时机的殿下……”
景琰清亮的眼睛抖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轻轻放下弓,起身凝视着窗外的竹叶,慢慢走过去,口中缓缓道:“去年正月,北狄自河西渡冰河犯盈州,百万军民缺饷;至七月,江北四州无云不雨,稼有败如食顷;十月,南楚兴兵青冥关外。今年二月,陈州饥荒,四月,幽州又饥荒,五月,蜀中地震,死伤庶民无算,八月,青州匪乱。”
最后一个音落下,他回过头看着蔺晨,微微笑了:“我之前还奇怪,这段文字,先生是如何得知的,今日,方才知晓。”
蔺晨垂下头去,没有言语。
“小殊三年前便已经用宫羽的一曲琵琶引得景睿注意,却等了三年方才借景睿入京。想必也是因为当时‘国事多难,民生多艰’,不愿在那时再搅乱朝局吧。”景琰苦笑着,眼中略有些细碎的光芒,“他果然还是那个小殊,虽然也有仇恨也有阴暗,确还是那个说着要与我一起守住这万里河山的林殊。”
景琰伸出手去,想触摸一下窗外的竹叶,修长的手指被窗纱隔断,指尖只是一片冰凉。
景琰细密的睫毛眨了眨,唇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他筹谋了十年,又克制了两年,我怎能让他,再等下去……”
蔺晨眼中酸涩,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似是感慨又似是喟叹,轻笑一声道:“所以,非这一天不可?”
“是。”
“所以,”蔺晨抿了抿唇,深邃的眼睛凝视着窗前的景琰,“非他不可?我就这般不如他。”
景琰依旧是那样柔和的神色,答到:“不是不如,就像那桃花酥,你做的比原来的还要好,可是,它却不是我想要的味道。。”
蔺晨笑了,眼中却蓄满了泪水。他扬起脸,许久,方才问道:“若是,若是当年同你青梅竹马的不是林殊,若是后来同你共挽危局的不是梅长苏,那么,那么,又是否非他不可呢?!”
景琰微微愣了一下,道:“这个问题,我不能答你。”说完,他摆摆手压下蔺晨后面的追问,正色道:“非是我没有信心,而是这世间有些事,无法假设。”
“林殊也好,梅长苏也好,我所爱的那个人,便是与我同袍的少年英雄,便是与我情同此心的坚定谋士,你让我把这两点从他身上拆出去,他便不再是他了,又何来是否非他不可呢?”
“就像你去问小殊,若是我没有这份不易情志的风骨,若是我没有这份经世济民的宏愿,他又是否会爱我?这没有假设,这是我们最宝贵的一部分,没有这部分,我们就不再是自己。正好是他,所以是他。蔺晨,你是性情中人,一个性情中人,自然,会理解其他的性情中人……”
蔺晨凝视着他,目光深邃而悲伤,良久,他戚戚然一笑,泪水夺眶而出:“我蔺晨半生混迹江湖,自诩最是通晓人心、洞察世事,对你,更是十成十的用心。我原以为,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比过去的林殊比现在的梅长苏都更了解你,我没有输给他,却输给了你。殿下,你变了,变得坚强了,变得睿智了,变得我忍不住说一声:啊,”蔺晨泪水汹涌,他含泪凝视着萧景琰,喉头抖动,终于还是开口说出了那一句,“原来,我们已经隔了这么远了……”
萧景琰也是哽咽不语,别过头去避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