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五千吨级的北上号，在浩瀚的海洋上也如一片枯叶一样，随风飘舞。锋利的舰艏不断犁开波涛，给大海划出一道道雪白的伤口，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重装鱼雷发射管已经不见，空留下被海浪不断冲洗的甲板，和大群躲在雨布下瑟瑟发抖的士兵们。
腥咸的海风夹杂着雨点扑在邱野少佐脸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临近秋天的寒冷，因为有一团火一直在他胸膛中熊熊燃烧：“回家，回家！我要回家了!"他强忍着才没有大叫出来。
昭和二十年秋，日本战败。曾经横行四海的联合舰队，仅剩下残余舰只，拆卸武装后用来遣返那些残兵败将。
天气晴朗，北上号用长长哀怨的汽笛宣告回家的讯号。港口一片破败，盟军轰炸后的钢铁残骸如同扭曲枯焦的手指，指向天空。
”这里，也被轰炸了。“邱野想。不知道家人们是否平安。在走下舷梯的时候，邱野少佐突然不敢再迈出一步，他最喜欢的两句中国古诗猛然涌上心头。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街上一片荒芜，以往整齐的街道和房屋大半变成了废墟，只有一丝丝炊烟，提醒着人们，废墟里还居住着苟且求生的人。
“完全不认识了。。。”邱野茫然地站在街口，环视着四周陌生的景色。
“FUCK！”粗野的叫骂声和同时响起的尖利喇叭让邱野吓了一跳，一辆美军吉普车停在他后面，车上的美军司机正对着他骂些什么，和美军打仗多了，邱野当然知道这不是好话。他下意识的摸向腰间——什么都没有。
“呵，还以为自己是武士呢。”邱野自嘲的笑笑，让在一边。吉普车的司机冲他吐了一口浓痰，车辆骄傲的从邱野身边呼啸而过。
后座上似乎是。。。一瞥之间，邱野少佐注意到后座上那个头发花白的美国军官怀里，正搂着一个少女。
“是雪子吗？”邱野赶忙追了上去，可是双腿又怎是轮胎的对手，司机从后视镜里嘲弄地看着这个倔强矮小的前军官，不紧不慢的逗引着邱野，等到邱野气喘吁吁的时候，猛然加速，无影无踪。
邱野弯下腰，狠狠的咳着，打进肺里的子弹让他再也没法长时间的奔跑，他咳得喷出血沫，一点点滴在地上，如同绚烂夺目的花朵。
他的手里依旧紧紧抓着自己的行李，里面除了一点铺盖外，就是一对用千人针包裹着的翠玉手镯，这是给雪子的礼物，也是几年战场生涯中，除了身上的两颗子弹外唯一的收获。
拖着沉重的双腿，邱野慢慢的寻找着自己的家。一双苍老的手拉住他的衣襟：“儿子，儿子！你可算回来了！”
是不认识的老妇人，大概是失去儿子以至疯癫了吧，老妇人的手指捏得是那么得紧，似乎生怕一松手邱野就会飞走一样。邱野少佐不由得惊慌起来，他的母亲会不会也变成这样？雪子呢？雪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邱野君吧。”解围的人来了，邱野一下认出是隔壁的阿婆，阿婆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从垃圾桶中翻找出来的，勉强能吃的东西。
“啊。。。是啊。”
“回来就好呢，回来就好。”阿婆喃喃的说。
"我的母亲大人。。。还有雪子。。。怎么样了？”邱野迟疑地问，他不知道如果从阿婆嘴中听见“没了”后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雪子啊。。。”阿婆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我带你去就知道了。”
“谢谢你啊，阿婆。”
等到了自己的家门前，邱野才明白阿婆那古怪的神色是什么意思。母亲和雪子已经换了一座高大宽敞的房子，门前干净的青石板路一点看不出战争荼毒的痕迹。
“我这就回去了。邱野君。”
这。。。这 。。。”邱野从手腕上摘下手表，这是他唯一值钱的物件。“送给你，阿婆。”
“那就谢谢你了。”阿婆接过手表，像要躲避什么似的匆匆而去，对苦难中的人来说，一切礼仪和客套似乎都变成了多余奢侈的东西。
邱野小心翼翼的推开木门，屋子里很明亮，隐约能听到有女人的喘气声。
顺着声音，邱野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摆着西洋式的大床，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女靠在松软的枕头上，不住喘气。
”母亲大人！“邱野的眼泪一下喷出眼眶，跑了过去。不料脚下一滑，重重的跌在地板上。他不顾疼痛，爬起身，顺势跪在母亲的床前。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
邱野的母亲迟缓的转过头，不敢相信似的凝视着邱野，过了好一会，才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第一次做过这样的梦了。”
“不是做梦，母亲大人。”邱野抱住母亲的脸颊，母子的眼泪交融在一起。“是真的，不孝儿子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走了。”
等到情绪稍微冷静一些，邱野环顾着屋里的陈设。
“母亲大人，您哪里来的钱。”邱野问道。“雪子呢？”
母亲没有回答，反而更剧烈的喘起来。
门口有刹车声。
果然是雪子，穿着暴露的西式衣服，不知羞耻的跨着一个年纪足以当她祖父的美军军官的胳膊，人还没进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先传了过来。
“darling。。。。尼桑！？”雪子一下看见双目赤红的邱野，妩媚的笑容一下僵硬在画着浓妆的脸上，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尼桑你回来了？”
“Who is he？”美国军官问。还没等雪子回答，邱野的拳头已经狠狠的凿在他的脸上，邱野还要再打，可是肺部的一阵剧痛让他弯下了腰。
“尼桑！！！”雪子的惊叫。“STOP！！PLEASE！”然后是口音不正的英语。
大门被碰的一声撞开，两个美国士兵冲了进来，枪托重重的打在邱野的头上，邱野徒劳地反抗着，却更激起美国士兵的愤怒。沉重包铁的军靴踢在邱野的脸上，邱野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红。
“尼桑！！！！”雪子扑在他的身上，邱野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雪子的惨叫。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邱野觉得自己如同散了架一样的全身酸痛，一只眼睛肿得没法张开，雪子靠在他的身上，沉沉的睡着。一颗晶莹的眼泪还挂在她的睫毛上。
“雪子。。。”他想要抚摸雪子的头发，手伸到半途，却突然变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啊。。。尼桑。”雪子被打的直滚到地上，惊醒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邱野愤怒支起身子，随之而来的疼痛又让他倒回床上。
“尼桑，没事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雪子挣扎的爬过来，脸上是肿起的掌印。
"快说，到底做了什么？！“邱野喊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哼，出卖自己身体的贱人。怪不得别人像躲着山鬼一样躲着我们家。“
“我。。。我。。。”雪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还能怎么办？你在前线为皇国效力，可我呢？我和妈妈靠什么生活？”
“那易伦桑呢？他可以照顾你。”
“你走了之后，易伦君就被强制征兵了，据说跟着一艘叫北上的军舰，做什么回什么鱼雷。”
邱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倒回床上，虽然属于陆军，但是他也听说过回天鱼雷，一种比神风机还要残忍的兵器。
“你就靠这些换来的这个房子？”
“是的。”雪子止住了眼泪，慢慢直起了身子。“不要以为只有尼桑为皇国能抛弃一切，我也可以。我们正是奉行皇国的指令，接近米英鬼畜们。”
“皇国的。。。指令？”
“当然。”雪子的小脸上浮现出一层骄傲。“将身体奉献给敌人，好保护我们大多数的同胞！雪子很骄傲，雪子肮脏的身体终于能为皇国尽一点力量。”
邱野的脑子完全混乱了，宁可一亿玉碎的皇国，为什么要下达这种指令？可是雪子取出的东西，不由得他不信。
"Recreation and Amusement Association"，虽然是邱野不太认识的英语，但是上面东京警视厅的大印邱野还是熟悉的。
“我要走了。今天晚上还有约会。”雪子说。语气里带着献身的决然，邱野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
“尼桑，你不会怪雪子吧。”走到门口，雪子突然回头说。细细扑了一层粉，掩盖指痕的雪子看起来更美丽娇小。“雪子也是没办法呢，姨妈大人的病，雪子也要生活。对不起，尼桑。”
邱野挣扎着下了床，吃力的穿好衣服。漫无目的的走出了家门，母亲的咳声成为送别他的悲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毫无头绪的四处闲逛，每一步都会牵扯身上的伤痛，却给了他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意。
前面一堵断墙下，倚着一个双腿齐根截断的伤兵，他伸出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双手，向匆匆路过的人们乞求着。邱野不忍在看，他怕有一天他也会这样，躺在草席上等待别人怜悯的武士，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如同喝醉的人总能找到家门一样，邱野发现自己走到了老屋的门前。老屋已经倒塌了一半，邱野凭着记忆摸索着，找到了地窖的暗门。
一切都没有变，家传的鬼丸国肛依旧供奉在神龛里，只不过前面的香炉里早就积满了灰尘。邱野恭敬的摘下宝刀，抽出半截，千锤百锻的剑刃依旧锋利，邱野弹了一下刀身，刀发出幽幽的哀鸣。
“不是武士的时代了。”邱野抱着刀，跪在地上，哭泣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一种诡异的不安不断敲击他的心脏，他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跳动。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雪子！”邱野跳起来，怀抱着宝刀冲出了老屋。
在专门为占领军开辟的，灯红酒绿的区域里，光着上身，抱着一把武士刀的邱野分外引人注目，霓虹灯下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怪异。一群喝醉的美国大兵可能以为他是艺术家什么的，怪叫着要跟他合影。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雪子到底在哪。。。”邱野麻木的挪动着双腿，一直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坡下。
有群人在那里围观着什么，邱野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奋力分开人群，看见人群中间，四肢分开躺着的正是雪子。
“尼桑，救我。。。”雪子含泪地哀求着。
“救你？”一个青年向雪子脸上吐了一口吐沫。“救你这个卖身给米畜的表子？”观众们叫起好来，每一个人都在唾吐，检起石头或者其他垃圾扔向雪子。
“别，求你们，快住手。”雪子可怜的说。细微的声音却很快被汹涌的叫骂声淹没。
“杀了这个贱人。”一个女人高喊着，她衣着整洁，看起来似乎是某个华族的子嗣。
“别让她死得太痛快！”另一个女人喊道，她们完全忘记了雪子正是为了保护她们而献身。
“听说她们可以像狗一样在野外就和米畜做。”另一个男青年银笑着。“我们也来看看，抗击米畜，我愿意献出身体。”
“是不是无耻了一点。。。”有人小声说，却很快消弭在“膺惩日奸””我也来“的声音里。青年放肆的压在雪子身上，邱野想要过去，但是肺部的旧伤和身上的新创让他举步维艰。
“啊！你敢咬我！”青年狂怒的连续扇了雪子十多个耳光。“松开嘴！”
雪子倔强的盯着他，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流淌下来。
“其实也怪可怜呢。。。”一个人低声说。“国家的罪让她们来承担。。。真是没法看下去。”
“是啊，听说不过是为了保护财阀皇族的女眷，可这战争不就是他们挑起的。”
雪子突然长声惨呼，邱野奋起最后一点力量，正好看见一柄小刀插进雪子的咽喉。
“臭表子。”青年恨恨的说。
”快走吧，你杀人了。”有人对青年说。
“这不算人。”青年说，但是不断的向四周张望，看有没有维持治安的美军路过此地。
人们很快一哄而散，邱野用武士刀撑着身体艰难的走到雪子身边，试图按住她的伤口。
“为什么在这里。。。”
“尼桑。。。”每一个字都让雪子咽喉里的鲜血涌得更急。“雪子。。。很开心，最后的时候能和尼桑。。。在一起。”
“别说话，雪子，我带你看医生。”
“不。。。尼桑。。。不说就太迟了，你。。。你会原谅雪子吗？”
“我。。我从没怪过雪子，而且我一直没对你说。。。”
“我知道，尼桑喜欢雪子，如同雪子。。。喜欢尼桑一样，从来没有变过呢。”
“雪子。。。”邱野摇晃着雪子的身体，可是雪子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和他说话了。
临时治安的美军听到消息过来了，邱野怔怔的看着雪子的尸体被搬上车，他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随之而去，再也回不来了。
在美军那里做了记录后，他拖着家传宝刀，迟钝的向家里走去。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支票，雪子，年轻可爱的雪子，他的表妹雪子，喜欢着他爱着他的雪子，最后变成了这样一张纸片。邱野想笑，又想哭，最后变成了狼一样的嚎啕。
家里冷冰冰的，邱野甚至幻想雪子的鬼魂会回来再看他一眼，可是没有。家里只有刚刚死去的母亲。母亲床上留着一封信，信上是母亲歪斜的字迹。
“能再次见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留恋。。。我只会拖累你和雪子，这个没用的老太婆，还是死去了干净。。。你在前面的那些年，多亏了雪子，我从没怪过她，希望你也不会怪她。。。可惜的是，我没法亲眼看见你们。。。”
邱野完全看不清下面的字迹，他的伤眼火辣辣的疼。这种疼痛一直燃烧到他的心里，他明白了，他知道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公园外，一个穿着美军仓库布料做的，粗陋的连衣裙的女孩正在招揽顾客，叼着烟卷的美国大兵凑过去，等待着他的不是热烈的拥吻，而是一柄冰冷的刀。
刀的主人，身上缠着战斗时才有的千人针，面目扭曲狰狞，如同从神话传说跳出的恶鬼。
“懂日语吗？”邱野冷冷的问。美国大兵恐慌的先点头，再摇头。
“你呢？懂英语吗？”邱野对着女孩说，女孩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
“会。。。会一点。。。”
“那你问他，他知道有一个头发花白，总带着日本女孩坐吉普车兜风的军官叫什么吗？在哪里？”
女孩结结巴巴，比划着说了几句，那个美国兵摇头。
“他说。。他说这样的军官有很多。。。”
邱野努力回忆着那个军官的细节。
“肩膀上有一颗星星的。”
“在。。。在酒店。。。今天约了。。什么会社的在。。”大兵用乞怜的眼神看着邱野，邱野却干净利落的斩断了他的头。
鬼丸国肛依旧锋利，久未饮血的刀身激动的一阵颤抖。女孩尖叫起来。
“对不起，姐妹。”邱野说，眼里满是泪水。“我只能给你，一个有尊严的，迅速的死亡。”
就算是少佐时代的邱野，也很少进入这样高档的酒店。酒店的侍应生根本不敢拦阻满身杀气的邱野，只得等他进去，悄悄打了电话。
按照侍应生的指示，邱野很快找到了那个美国军官的包厢，包厢中传出来一片欢笑，如果不是他，雪子根本不会死。邱野踹开大门，里面觥筹交错的贵客们一下惊呆了。
邱野则更加吃惊，因为他看见了，正在和美国军官碰杯的，是邱野的高中同学，早就成了赤城会的干部，还有当地会社的社长，美国军官身边还带着另外两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日本女孩。
“果然是这样。”邱野突然裂开嘴，笑了，鬼丸国肛微微颤抖着，因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兴奋。
包厢里一片尖叫，美国军官刚掏出左轮手枪，就被邱野干脆利索的挑击切断了手腕。邱野顺势横斩，社长的头颅就和脖子离别开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邱野一步步逼近他曾经的同学。“我们说过，以身奉国，一亿玉碎。可是你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不是我啊，不怪我啊。”赤诚社的干部跪地求饶。“这都是上头的指示，国家卖春，这是国家的意愿啊。”
“就是为了保护那些从没为战争做过一丝一毫贡献，甚至连饭团都没做过的废物女人？”
“不。。是。。。他们该死，他们的确该死，可是我只是个小职员，我没有权力啊。。。”
邱野再一次扬起鬼丸国纲，致命的弧线却随着一声枪响停滞在半空。
接到侍应生电话赶来的美军开枪了。
“SHOT ！NOW！”重伤的军官喊道。
邱野回过头，看着外面美军黑洞洞的枪口，转身，扬刀，怒斩，一气呵成。
枪声如爆豆。。。浑身是血的邱野倒在地上，嘴里喷着血，哼唱着一首奇怪的调子。
“让您受惊了，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一起赶来的镇长鞠着九十度的躬。
“他在唱什么？”毕竟也是军人，美国军官很快回复了镇静，他一边等着部下给自己止血，一边问。
“昭和余孽，昭和余孽的胡话而已。您不要见怪，千万不要见怪。”镇长又忙不迭的鞠躬。
“这是武士的死法吧。”意识濒临溃散的邱野，悄悄的问自己。
“可是没有给雪子报仇呢。。。算了，反正很快就会和她相聚了吧。那个时候再说抱歉的话吧。”邱野对自己说，然后又哼起那首歌。
“花瓣开放复飘零，凋谢又重生。。。”
腥咸的海风夹杂着雨点扑在邱野少佐脸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临近秋天的寒冷，因为有一团火一直在他胸膛中熊熊燃烧：“回家，回家！我要回家了!"他强忍着才没有大叫出来。
昭和二十年秋，日本战败。曾经横行四海的联合舰队，仅剩下残余舰只，拆卸武装后用来遣返那些残兵败将。
天气晴朗，北上号用长长哀怨的汽笛宣告回家的讯号。港口一片破败，盟军轰炸后的钢铁残骸如同扭曲枯焦的手指，指向天空。
”这里，也被轰炸了。“邱野想。不知道家人们是否平安。在走下舷梯的时候，邱野少佐突然不敢再迈出一步，他最喜欢的两句中国古诗猛然涌上心头。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街上一片荒芜，以往整齐的街道和房屋大半变成了废墟，只有一丝丝炊烟，提醒着人们，废墟里还居住着苟且求生的人。
“完全不认识了。。。”邱野茫然地站在街口，环视着四周陌生的景色。
“FUCK！”粗野的叫骂声和同时响起的尖利喇叭让邱野吓了一跳，一辆美军吉普车停在他后面，车上的美军司机正对着他骂些什么，和美军打仗多了，邱野当然知道这不是好话。他下意识的摸向腰间——什么都没有。
“呵，还以为自己是武士呢。”邱野自嘲的笑笑，让在一边。吉普车的司机冲他吐了一口浓痰，车辆骄傲的从邱野身边呼啸而过。
后座上似乎是。。。一瞥之间，邱野少佐注意到后座上那个头发花白的美国军官怀里，正搂着一个少女。
“是雪子吗？”邱野赶忙追了上去，可是双腿又怎是轮胎的对手，司机从后视镜里嘲弄地看着这个倔强矮小的前军官，不紧不慢的逗引着邱野，等到邱野气喘吁吁的时候，猛然加速，无影无踪。
邱野弯下腰，狠狠的咳着，打进肺里的子弹让他再也没法长时间的奔跑，他咳得喷出血沫，一点点滴在地上，如同绚烂夺目的花朵。
他的手里依旧紧紧抓着自己的行李，里面除了一点铺盖外，就是一对用千人针包裹着的翠玉手镯，这是给雪子的礼物，也是几年战场生涯中，除了身上的两颗子弹外唯一的收获。
拖着沉重的双腿，邱野慢慢的寻找着自己的家。一双苍老的手拉住他的衣襟：“儿子，儿子！你可算回来了！”
是不认识的老妇人，大概是失去儿子以至疯癫了吧，老妇人的手指捏得是那么得紧，似乎生怕一松手邱野就会飞走一样。邱野少佐不由得惊慌起来，他的母亲会不会也变成这样？雪子呢？雪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邱野君吧。”解围的人来了，邱野一下认出是隔壁的阿婆，阿婆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从垃圾桶中翻找出来的，勉强能吃的东西。
“啊。。。是啊。”
“回来就好呢，回来就好。”阿婆喃喃的说。
"我的母亲大人。。。还有雪子。。。怎么样了？”邱野迟疑地问，他不知道如果从阿婆嘴中听见“没了”后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雪子啊。。。”阿婆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我带你去就知道了。”
“谢谢你啊，阿婆。”
等到了自己的家门前，邱野才明白阿婆那古怪的神色是什么意思。母亲和雪子已经换了一座高大宽敞的房子，门前干净的青石板路一点看不出战争荼毒的痕迹。
“我这就回去了。邱野君。”
这。。。这 。。。”邱野从手腕上摘下手表，这是他唯一值钱的物件。“送给你，阿婆。”
“那就谢谢你了。”阿婆接过手表，像要躲避什么似的匆匆而去，对苦难中的人来说，一切礼仪和客套似乎都变成了多余奢侈的东西。
邱野小心翼翼的推开木门，屋子里很明亮，隐约能听到有女人的喘气声。
顺着声音，邱野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摆着西洋式的大床，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女靠在松软的枕头上，不住喘气。
”母亲大人！“邱野的眼泪一下喷出眼眶，跑了过去。不料脚下一滑，重重的跌在地板上。他不顾疼痛，爬起身，顺势跪在母亲的床前。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
邱野的母亲迟缓的转过头，不敢相信似的凝视着邱野，过了好一会，才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第一次做过这样的梦了。”
“不是做梦，母亲大人。”邱野抱住母亲的脸颊，母子的眼泪交融在一起。“是真的，不孝儿子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走了。”
等到情绪稍微冷静一些，邱野环顾着屋里的陈设。
“母亲大人，您哪里来的钱。”邱野问道。“雪子呢？”
母亲没有回答，反而更剧烈的喘起来。
门口有刹车声。
果然是雪子，穿着暴露的西式衣服，不知羞耻的跨着一个年纪足以当她祖父的美军军官的胳膊，人还没进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先传了过来。
“darling。。。。尼桑！？”雪子一下看见双目赤红的邱野，妩媚的笑容一下僵硬在画着浓妆的脸上，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尼桑你回来了？”
“Who is he？”美国军官问。还没等雪子回答，邱野的拳头已经狠狠的凿在他的脸上，邱野还要再打，可是肺部的一阵剧痛让他弯下了腰。
“尼桑！！！”雪子的惊叫。“STOP！！PLEASE！”然后是口音不正的英语。
大门被碰的一声撞开，两个美国士兵冲了进来，枪托重重的打在邱野的头上，邱野徒劳地反抗着，却更激起美国士兵的愤怒。沉重包铁的军靴踢在邱野的脸上，邱野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红。
“尼桑！！！！”雪子扑在他的身上，邱野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雪子的惨叫。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邱野觉得自己如同散了架一样的全身酸痛，一只眼睛肿得没法张开，雪子靠在他的身上，沉沉的睡着。一颗晶莹的眼泪还挂在她的睫毛上。
“雪子。。。”他想要抚摸雪子的头发，手伸到半途，却突然变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啊。。。尼桑。”雪子被打的直滚到地上，惊醒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邱野愤怒支起身子，随之而来的疼痛又让他倒回床上。
“尼桑，没事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雪子挣扎的爬过来，脸上是肿起的掌印。
"快说，到底做了什么？！“邱野喊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哼，出卖自己身体的贱人。怪不得别人像躲着山鬼一样躲着我们家。“
“我。。。我。。。”雪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还能怎么办？你在前线为皇国效力，可我呢？我和妈妈靠什么生活？”
“那易伦桑呢？他可以照顾你。”
“你走了之后，易伦君就被强制征兵了，据说跟着一艘叫北上的军舰，做什么回什么鱼雷。”
邱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倒回床上，虽然属于陆军，但是他也听说过回天鱼雷，一种比神风机还要残忍的兵器。
“你就靠这些换来的这个房子？”
“是的。”雪子止住了眼泪，慢慢直起了身子。“不要以为只有尼桑为皇国能抛弃一切，我也可以。我们正是奉行皇国的指令，接近米英鬼畜们。”
“皇国的。。。指令？”
“当然。”雪子的小脸上浮现出一层骄傲。“将身体奉献给敌人，好保护我们大多数的同胞！雪子很骄傲，雪子肮脏的身体终于能为皇国尽一点力量。”
邱野的脑子完全混乱了，宁可一亿玉碎的皇国，为什么要下达这种指令？可是雪子取出的东西，不由得他不信。
"Recreation and Amusement Association"，虽然是邱野不太认识的英语，但是上面东京警视厅的大印邱野还是熟悉的。
“我要走了。今天晚上还有约会。”雪子说。语气里带着献身的决然，邱野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
“尼桑，你不会怪雪子吧。”走到门口，雪子突然回头说。细细扑了一层粉，掩盖指痕的雪子看起来更美丽娇小。“雪子也是没办法呢，姨妈大人的病，雪子也要生活。对不起，尼桑。”
邱野挣扎着下了床，吃力的穿好衣服。漫无目的的走出了家门，母亲的咳声成为送别他的悲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毫无头绪的四处闲逛，每一步都会牵扯身上的伤痛，却给了他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意。
前面一堵断墙下，倚着一个双腿齐根截断的伤兵，他伸出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双手，向匆匆路过的人们乞求着。邱野不忍在看，他怕有一天他也会这样，躺在草席上等待别人怜悯的武士，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如同喝醉的人总能找到家门一样，邱野发现自己走到了老屋的门前。老屋已经倒塌了一半，邱野凭着记忆摸索着，找到了地窖的暗门。
一切都没有变，家传的鬼丸国肛依旧供奉在神龛里，只不过前面的香炉里早就积满了灰尘。邱野恭敬的摘下宝刀，抽出半截，千锤百锻的剑刃依旧锋利，邱野弹了一下刀身，刀发出幽幽的哀鸣。
“不是武士的时代了。”邱野抱着刀，跪在地上，哭泣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一种诡异的不安不断敲击他的心脏，他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跳动。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雪子！”邱野跳起来，怀抱着宝刀冲出了老屋。
在专门为占领军开辟的，灯红酒绿的区域里，光着上身，抱着一把武士刀的邱野分外引人注目，霓虹灯下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怪异。一群喝醉的美国大兵可能以为他是艺术家什么的，怪叫着要跟他合影。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雪子到底在哪。。。”邱野麻木的挪动着双腿，一直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坡下。
有群人在那里围观着什么，邱野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奋力分开人群，看见人群中间，四肢分开躺着的正是雪子。
“尼桑，救我。。。”雪子含泪地哀求着。
“救你？”一个青年向雪子脸上吐了一口吐沫。“救你这个卖身给米畜的表子？”观众们叫起好来，每一个人都在唾吐，检起石头或者其他垃圾扔向雪子。
“别，求你们，快住手。”雪子可怜的说。细微的声音却很快被汹涌的叫骂声淹没。
“杀了这个贱人。”一个女人高喊着，她衣着整洁，看起来似乎是某个华族的子嗣。
“别让她死得太痛快！”另一个女人喊道，她们完全忘记了雪子正是为了保护她们而献身。
“听说她们可以像狗一样在野外就和米畜做。”另一个男青年银笑着。“我们也来看看，抗击米畜，我愿意献出身体。”
“是不是无耻了一点。。。”有人小声说，却很快消弭在“膺惩日奸””我也来“的声音里。青年放肆的压在雪子身上，邱野想要过去，但是肺部的旧伤和身上的新创让他举步维艰。
“啊！你敢咬我！”青年狂怒的连续扇了雪子十多个耳光。“松开嘴！”
雪子倔强的盯着他，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流淌下来。
“其实也怪可怜呢。。。”一个人低声说。“国家的罪让她们来承担。。。真是没法看下去。”
“是啊，听说不过是为了保护财阀皇族的女眷，可这战争不就是他们挑起的。”
雪子突然长声惨呼，邱野奋起最后一点力量，正好看见一柄小刀插进雪子的咽喉。
“臭表子。”青年恨恨的说。
”快走吧，你杀人了。”有人对青年说。
“这不算人。”青年说，但是不断的向四周张望，看有没有维持治安的美军路过此地。
人们很快一哄而散，邱野用武士刀撑着身体艰难的走到雪子身边，试图按住她的伤口。
“为什么在这里。。。”
“尼桑。。。”每一个字都让雪子咽喉里的鲜血涌得更急。“雪子。。。很开心，最后的时候能和尼桑。。。在一起。”
“别说话，雪子，我带你看医生。”
“不。。。尼桑。。。不说就太迟了，你。。。你会原谅雪子吗？”
“我。。我从没怪过雪子，而且我一直没对你说。。。”
“我知道，尼桑喜欢雪子，如同雪子。。。喜欢尼桑一样，从来没有变过呢。”
“雪子。。。”邱野摇晃着雪子的身体，可是雪子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和他说话了。
临时治安的美军听到消息过来了，邱野怔怔的看着雪子的尸体被搬上车，他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随之而去，再也回不来了。
在美军那里做了记录后，他拖着家传宝刀，迟钝的向家里走去。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支票，雪子，年轻可爱的雪子，他的表妹雪子，喜欢着他爱着他的雪子，最后变成了这样一张纸片。邱野想笑，又想哭，最后变成了狼一样的嚎啕。
家里冷冰冰的，邱野甚至幻想雪子的鬼魂会回来再看他一眼，可是没有。家里只有刚刚死去的母亲。母亲床上留着一封信，信上是母亲歪斜的字迹。
“能再次见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留恋。。。我只会拖累你和雪子，这个没用的老太婆，还是死去了干净。。。你在前面的那些年，多亏了雪子，我从没怪过她，希望你也不会怪她。。。可惜的是，我没法亲眼看见你们。。。”
邱野完全看不清下面的字迹，他的伤眼火辣辣的疼。这种疼痛一直燃烧到他的心里，他明白了，他知道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公园外，一个穿着美军仓库布料做的，粗陋的连衣裙的女孩正在招揽顾客，叼着烟卷的美国大兵凑过去，等待着他的不是热烈的拥吻，而是一柄冰冷的刀。
刀的主人，身上缠着战斗时才有的千人针，面目扭曲狰狞，如同从神话传说跳出的恶鬼。
“懂日语吗？”邱野冷冷的问。美国大兵恐慌的先点头，再摇头。
“你呢？懂英语吗？”邱野对着女孩说，女孩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
“会。。。会一点。。。”
“那你问他，他知道有一个头发花白，总带着日本女孩坐吉普车兜风的军官叫什么吗？在哪里？”
女孩结结巴巴，比划着说了几句，那个美国兵摇头。
“他说。。他说这样的军官有很多。。。”
邱野努力回忆着那个军官的细节。
“肩膀上有一颗星星的。”
“在。。。在酒店。。。今天约了。。什么会社的在。。”大兵用乞怜的眼神看着邱野，邱野却干净利落的斩断了他的头。
鬼丸国肛依旧锋利，久未饮血的刀身激动的一阵颤抖。女孩尖叫起来。
“对不起，姐妹。”邱野说，眼里满是泪水。“我只能给你，一个有尊严的，迅速的死亡。”
就算是少佐时代的邱野，也很少进入这样高档的酒店。酒店的侍应生根本不敢拦阻满身杀气的邱野，只得等他进去，悄悄打了电话。
按照侍应生的指示，邱野很快找到了那个美国军官的包厢，包厢中传出来一片欢笑，如果不是他，雪子根本不会死。邱野踹开大门，里面觥筹交错的贵客们一下惊呆了。
邱野则更加吃惊，因为他看见了，正在和美国军官碰杯的，是邱野的高中同学，早就成了赤城会的干部，还有当地会社的社长，美国军官身边还带着另外两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日本女孩。
“果然是这样。”邱野突然裂开嘴，笑了，鬼丸国肛微微颤抖着，因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兴奋。
包厢里一片尖叫，美国军官刚掏出左轮手枪，就被邱野干脆利索的挑击切断了手腕。邱野顺势横斩，社长的头颅就和脖子离别开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邱野一步步逼近他曾经的同学。“我们说过，以身奉国，一亿玉碎。可是你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不是我啊，不怪我啊。”赤诚社的干部跪地求饶。“这都是上头的指示，国家卖春，这是国家的意愿啊。”
“就是为了保护那些从没为战争做过一丝一毫贡献，甚至连饭团都没做过的废物女人？”
“不。。是。。。他们该死，他们的确该死，可是我只是个小职员，我没有权力啊。。。”
邱野再一次扬起鬼丸国纲，致命的弧线却随着一声枪响停滞在半空。
接到侍应生电话赶来的美军开枪了。
“SHOT ！NOW！”重伤的军官喊道。
邱野回过头，看着外面美军黑洞洞的枪口，转身，扬刀，怒斩，一气呵成。
枪声如爆豆。。。浑身是血的邱野倒在地上，嘴里喷着血，哼唱着一首奇怪的调子。
“让您受惊了，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一起赶来的镇长鞠着九十度的躬。
“他在唱什么？”毕竟也是军人，美国军官很快回复了镇静，他一边等着部下给自己止血，一边问。
“昭和余孽，昭和余孽的胡话而已。您不要见怪，千万不要见怪。”镇长又忙不迭的鞠躬。
“这是武士的死法吧。”意识濒临溃散的邱野，悄悄的问自己。
“可是没有给雪子报仇呢。。。算了，反正很快就会和她相聚了吧。那个时候再说抱歉的话吧。”邱野对自己说，然后又哼起那首歌。
“花瓣开放复飘零，凋谢又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