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与借落子争吵不休之时，一阵拍打袍裾的声音传来。“本神君忙里偷闲，难得到这育遗山的花海里小憩一下，倒被你们这两个聒噪的小精魅搅扰了。”自称神君的不速之客长袍曳地，步履掠过花茎，窸窸窣窣，就像踩在我的心上。
听闻此言，我和借落子均是战战兢兢，生怕这位神君大人发“起床气”，一怒之下废了我们二人的修为。
哪知他竟像是个好相与的人，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抚上我的枝叶。
我并无身识，所以他抚摸我带给我的感觉与借落子用爪子抓挠我的感觉无异，同是麻麻木木。
神君探了探我的灵识，又把借落子从叶片上提溜下来：“虽说你们此前搅扰了我的清净，但那番吵闹也颇觉有趣，听你们斗嘴比跟天枢老儿下棋有意思多了，不如你们跟我回圣武殿去，那里灵气汇聚，对你们的修为极有补益……”
这真是求都求不来的机缘。我和借落子欣喜若狂，忙不迭答应，生怕应得慢了神君大人耍赖反悔。
“既然如此，你们且在我的乾坤袋里委屈一下……”
神君话未落音，我只觉自己被一股霸道的力量连根拔起，然后被卷进一片混沌之中。迷迷糊糊中，我只听见神君说：“哈哈，本神君此番下界总算没白跑，诓了一株芭蕉外加一只金蝉。日后做芭蕉鸡再不用去向花神讨要芭蕉叶了，至于那金蝉，听说有起死回生、聚魂凝魄之效……”
他的声音里满是奸计得逞的得意，却没来由让我觉得心安。

2．花神遗智策
神君将我移植到了圣武殿，可由于水土不服，我的叶子蔫蔫巴巴，仿似晾了一树的抹布。
借落子为此十分嫌弃，说我体格健硕如斯，没料到却是个娇弱金贵的主，半点变故都受不住。他看不惯我耷拉着的样子，冷嘲热讽了一番后便飞去找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蚱蜢蟋蟀玩了。
我无聊得紧。每日都巴望着能有些老君、仙官什么的过来串门，好找他们的童子唠唠嗑打发时间。
哪知在圣武殿待了好几个月也没见到半个鬼影上门，连最爱找神君下棋的天枢老儿也未曾来过。整座圣武殿空寂得厉害，其清冷程度堪与广寒宫比肩。
“怎么了？我看你最近无精打采的，没人陪你斗嘴是不是很无聊？也对，圣武殿太安静了些，对于你这爱热闹的性子来说确实有点憋闷……”
神君拿着粗陶铲帮我松土，青丝流泻，手上、雪白的锦袍上都沾了泥土，使他看起来有了一丝红尘的烟火气，这种形容，竟比平素更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全靠圣武殿灵气汇聚，对提升修为极其有益，加上神君看我蔫蔫巴巴挺可怜，时常会渡些灵力给我，所以我早在几天前便修得了眼识。

“怎么会无聊，有神君——”
“有玄青时刻相陪，不知是这小小精魅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敢说无聊？”我正欲辩解两句，却听月门处传来一道极尖厉的声音，“若是当真无聊，不如移到我花神殿去，也好让我毓秀园里的那些花仙花精与她做个伴。”花神自月门旖旎而来，云髻高耸，环佩叮当，好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花神司四季，又掌百花，事务繁忙，这芭蕉俗物就不劳花神费心了。如今四海承平八荒歇战，本君得闲，正好借此时机学学这种树弄花的本事。”
神君似乎对花神颇为不耐，嘴上虽说得恭谨得体，做派却甚是无礼，见着花神也不起身见礼，依然半蹲着，松了土后又给我浇了瓢水……
花神也不着恼，团扇遮面轻笑了两声，缓步走到神君身侧：“难得玄青有这份闲情雅致，你说得对，毓秀园我也待不了多久了，到时把这芭蕉移来移去只能平添麻烦。不过若照你这般侍弄法，我只怕这芭蕉命不久矣。”
“哦？愿闻其详。”神君歇了手上的活计，仰首望向花神。
“这木桶里的水可是天河之水？”
神君不知花神将话题牵扯到天河之上有何深意，天河之水不可轻取，而今他却拿它用来浇树。天帝对此自不会怪罪于他，但要安一个渎职的罪名给守河的兵将却是再容易不过。
神君怕兵将无辜受罚，于是撒了小谎：“这确是天河之水，那守河兵将战时是我部下，与我有旧。我诓他我此前下界时不小心受了伤，需借天河水来沐浴疗伤，他不疑有他，故此……”
“玄青误会了，”花神摇摇头打断神君的话头，“我并不是长舌之人，也没有怪责守将之意，我的意思是天河水灵力太盛，芭蕉修为浅，虚不受补，过不了几天便会爆体而亡……如此一来，玄青你的苦心岂不是会变成揠苗助长、付诸东流？”
神君难得给了花神一个好脸色，朝花神拱拱手，开玩笑道：“受教了。哈哈，能从本君手底下救人的，你是第一个。阿蕉，还不快快谢过花神娘娘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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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情不知所起
我、神君、借落子曾经就我的名字有过一番小小的讨论，借落子说“芭蕉”叫着顺口，被神君以太难听为由否决了。我因为对红色有着深深的执念，所以建议改叫“红蕉”，又被神君以不伦不类为由否决了……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保守地取了个“阿蕉”。
阿蕉就阿蕉吧，神君开心就好。我依照神君的吩咐对花神道了谢。而后，玩耍归来的借落子又向花神讨教该用什么样的水浇灌我，又问了些注意事宜，花神都一一耐心解答了。
花神在圣武殿逗留了小半日，告辞时连夸借落子机敏，盛邀他去毓秀园赏花。借落子欢天喜地地跟着花神去了。
吵闹了半天的圣武殿复又安静下来。神君到寝殿换了干净衣裳出来，那股子烟火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可亵渎的高贵。
他坐在我的叶下翻书饮茶，与我是这样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羯婆罗香味。但他又离我这样远，远到我不能也不敢去拂掉他发上的一瓣落花。
他是高高在上的战神，连花神那般妙人都不曾放在心上，又遑论我这株连仙身都未修得的小小芭蕉。
我不知自己对他的思慕起于何时，也许是那次只闻其声的初见，也许是他慵懒地唤我阿蕉，也许是他挽起袖子、放下身段带给我烟火气的错觉……
总之，他的一切都让我欢喜。
只是这欢喜有毒且致命。我猜不到情起于何时，却能料到情终于何事。
以前，在育遗山时我觉着做一只精魅挺好，也不在乎能不能修成人形，现在却强烈企盼自己能早早修得变化之能，以女子形象站在他身侧，为他抚琴调香，烹茶对弈，而不是如今这般抻展枝叶替他遮挡毒辣日头。
只是这一切终归只是幻想罢了。
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嗯？干吗叹气？”神君依然翻着书页，语气却是少有的温柔。
我自是不能让他知道我思慕他的心思，于是生硬地错开话题：“神君您不喜欢花神娘娘吗？”
神君大概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沉默片刻后回道：“也许吧。”
“之前花神娘娘向您讨要我，您没有答应，是不是因为你舍不得我，喜欢我的缘故？”
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连这么逾矩的话都说了出来，话出口后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祈祷菩萨保佑神君耳背没有听到。
神君似乎也被吓得不轻，手上的茶杯抖了一下，洇湿了袍角。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用袖子揩了揩水渍，漫不经心地说：“嗯，是挺舍不得的。若是把你给了花神，我岂不是吃不成芭蕉鸡了？我可不愿巴巴地跑去毓秀园讨要芭蕉叶。”

是了，他把我带到这圣武殿本就是为了拿我做芭蕉鸡，是我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又接着说：“本君修习上万年，早已没了凡俗的情爱，也不想把喜欢、不喜欢分得那么清楚。比如这茶，你看我天天都饮想必会认为我痴爱于它，其实我饮它除了看它解渴外并没有品出其他的道道来。饮亦可，换亦可。对茶如此，对人也是如此。就拿今日之事来说好了，我不喜欢花神自以为相熟地直呼我玄青，所以一开始对她冷脸相待。后来她倾囊授我种花之道，又让我甚是欢喜。你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花神，老实说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对她到底有几分喜欢几分不喜欢。喜欢、不喜欢这两种情感对我来说是模糊的，是可有可无的……”
神君顿了顿，蹙着眉头斟酌良久，“你年纪尚幼，我说的这些你也许不能立时了悟。你只需记得，我待你与他人不同，未必是因为我喜欢你……世间情爱二字最为害人，你灵识未全仙根未固，切不可误入歧途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执念来。我是天帝养子，姻缘早定，由不得自己。你若是对我生了那种心思，待你能化得人形便和借落子一道回育遗山去吧。”
好一个姻缘早定，身不由己。
他既连这种毫无转圜余地的话都说了，我又岂能再厚颜去争取些什么。
可就算当不了他的良人，我也不愿就这么轻易离开他：“哈哈，上次借落子说喜欢我时我也吓了一跳呢，我觉着这个把戏不错，所以才借来捉弄捉弄神君您，没想到神君这么好骗。我向来没有规矩，也不知轻重，还望神君勿怪。我视神君为师为兄，断不敢生出非分之想，所以神君不要赶阿蕉走……”
“嗯，那便当我多想了吧……”许是霞光的映衬，神君的脸有些不同于以往的红润，卷了书匆匆出了月门。

4.所爱隔山海
一百年弹指即过。借落子早在七十年前便修得了变化之法，而我依然是芭蕉树身。借落子与我都十分心急，却毫无办法。
借落子当蝉时灰不溜秋丑陋异常，没想到化作人形倒格外俊朗。神君自那次深谈后对我疏远了许多。他与花神大婚在即，有许多事情需要协商筹谋，照料我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借落子身上。
借落子每日都会依照一百年前花神对他的叮嘱，大老远地跑到落冰泉去帮我取水浇灌。
那日清早，瑜楚元君来圣武殿找神君帮忙锻炼法器。
这位元君是天庭出了名的杂学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制茶养花不在话下，就连带兵打架也是个中好手，算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妙人。他生性闲散，乐得逍遥，最爱云游四海搜刮奇珍异宝，天庭众仙八百年难得见他一面。我上次见他还是在四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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