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曹丕归来时,已是晌晚时分。
他已更过衣,脸色掺着些清明时节的惆怅之意。郭嬛细细地侍奉,不轻不重地为他敲着肩膀,见他不开口,她也不会主动去说些什么,只是凝神看着他的侧颜,在烛火潋滟之下显得明灭交叠,渗出几分令人心悸的刚硬寒意。那是上过战场的人才有的气态,郭嬛尝惜曹丕的容色不落凡俗,但有一种孤冷的气质一直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令他与旁人硬生生划分了几分距离,不曾讨喜,只得可以修饰,方拢人心。
郭嬛有傲骨,曹丕更有。他从小时起便一直在兄弟光辉的阴影之下,又不懂巧言令色,亦未曾天赋出众,只得落得中庸默默,文武兼修,却未有其一锋芒耀眼。明公向来对其淡淡,只因身为从子,方加以教导,以辅长兄,原本所有人都觉得板上钉钉的嗣者曹昂。
去年清明,曹丕在夜里也是这样与她而对,带着疲倦的双眼,和难得松弛的口气,对她喃喃:“我想长兄了。”郭嬛让他靠在膝上,轻而柔地梳着他的发,看着他难得露出柔软地一面。曹丕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他的长兄,郭嬛不止一次听闻其言于他,赞起刚胆,为人谦和。他摸着郭嬛的脸庞,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柔美的瓷器,又放空到远处:“我一直想,成为长兄那样的人。”
他在郭嬛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郭嬛轻轻地拍着他,眼神酿着点滴的悲伤。
所以才会如此地……憎恶亲弟的不修仪治,但却始终保留了三分亲情,那是曹昂给曹丕留下的最后一点点的仁慈的种子,埋在了心底,在很久以后的一首七步诗里破土。而郭嬛,就要现在将那三分亲情彻底抹去。
就算她不抹去,明公也会将曹丕里的那份妇人之仁,抹得干干净净。
争嗣。
何容情。
在这一点上,曹丕始终保持着无比的清明,不用郭嬛的婉言劝导。他时常想让曹植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羡慕他的才华,嫉妒他的宠爱,为何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辛苦筹谋已久却终究不得的东西。但是他时常有感念于曹植,他是他的弟弟,会在幼时拉着他的袖子,黏着他,故意对他借鉴其诗作只作不觉还装病让他一展风采的弟弟。善良和愚蠢只有一线之隔,曹丕把握不了这个尺度,那么他只可以令自己狠辣。
郭嬛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曹操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她受尽宠爱,甚至夺了甄姬的风头,但是却一直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地为其出谋划策,为妾为臣,无可挑剔。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体质,不宜生养,也曾直接地向曹丕告明过。她愁容浮面,话语的末梢带着丝丝的恐惧:“妾出身寒微,自知不陪伴君。今虽乐,恐难长久。”
台上的风刮在脸上,扬起一缕垂发。曹丕温柔地将它别在郭嬛的耳后,在其轻言细语:“从一开始,卿卿就知,吾非以妾待汝。生养何干?寒微何干?”
他朗声,仿佛要这日月同鉴,眉梢染着风花雪月:“吾爱卿出自诚心,今生生死与共,永远如初,此台以为证。”
这番殿台之言被传为佳话,后称:永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