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来连城后，所过的第一个中秋。）
（ 有点儿寂寞，热闹是格格不入的。时公馆的兄弟姐妹，本已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更无需一位民国四年，才姗姗迟来的表妹，为中秋夜宴，增添不必要的客气与麻烦，因而推说身上不爽，只一道用过午膳，便说晚膳不上桌了。又请阿藕带一应茶具赏玩，前去毓宅，谢两位阿哥一路照拂之故。另请二阿哥用晚膳后，同往草庙街果子市，如此一冗，归根结底，媒妁之故。）

（ 我一时也没搭腔。）
（ 逛果子市，一者不外乎诗意，二来不外乎踏月，我们落魄到何样地步，因而只能彼此将就着，共做这一桩风雅的官司。微微的西风，正敲着路旁的树叶，小贩们一个个地，分别拿了长短竹竿儿，挑出一两三不带罩子的灯泡，分别挂在街店的屋檐外面。路灯原是橙红的，人像是在水底下，从一朵月亮，又到另一朵月亮，如今兀自上岸了，岸上的灯光，是柔软的、针一样的、蒲公英似的了。）

（ 灯火也不同了。唯独相同的，是我仍然对他，他也仍然对我。我们各自涉水而来，大抵是别人眼里，落汤鸡似的样儿了，非得在彼此眼前，才能互相捧着，亦互相的，重得一点儿互相的安慰。）
（ 不然，谁还耐心这样的客套呢？）
二爷说哪里话，你我这样的人，原已经废太多事儿了。如今礼数一桩，怎么也不肯再废。虽则如今，比不了北京城的光景，然而您还得是您，我，也还得是我。

（ 便隐隐地，在心里落下一结，想着礼数若也废了，媒妁之事，大抵更不必再提。我虽非与他怎样情长，如何盟誓，却也自矜身份，不肯由他毁约。）
（ 是以，下颌尖儿微微一抬，不轻不重的话，到底还了回去。灯泡揭了灯罩子，便有一片无遮无拦，雪亮亮的灯光，直照得鸭梨透白，葡萄浓紫，遂买了两朵白兰花儿，一朵别在襟上，一朵仍然给他，慢条斯理，一句句应他的话。）

二爷也说了，总来了三月，再不适应，便没有这样的道理。至于兄弟姐妹，有处得来的，也有处不来的，到底得处罢了，来与不来，我不过客居，更不敢计较什么。
（ 说话时候，因为拣选石榴果子，便稍稍站住了。大半边月亮盘在屋顶，各人斯斯文文，各选水果，时有风来，活像在苏州街，老佛爷喊人扮相，一般客气君子。我虽是寻常答话，到底藏一点儿机心，又说自己并非怎样娇气，更能与人周旋，世间再无我之于他，更为妥帖的福晋。）

（ 话音便微微顿了，留一点儿工夫，给他回着味儿。眼睛再垂一垂，甫一抿唇，一个无声无息的笑。）
何况二爷的话，说的十分体己，像是不与我客气，我便心知虽在异乡，仍有二爷照拂，总是踏实又有底气的。只劳累二爷这能人，各方周全顾惜。
......我还听闻，前日子里，恭王府家的大格格，也挪进了宝王府，您单陪着我逛，总也买些果品，给大格格带回去才是。

（ 普天之下，如何有这样愚钝的人？）
（ 我心觉是没有的。因而他一字一句，甫听起来，更叫人耳根发酸发疼，全是好听的推辞语。一时之间，我只当对手里的水果，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苹果是平谷种的，如今正赶上好时候，一颗一颗，皆酝酿胭脂的深红，如同女子烛影下的口唇；海棠果和山楂，各自聚拢一个尖尖，一堆堆地，等着人来采买。先是冷冰冰地，提一提唇角，关系近了一点儿，如今再推，反而，倒是推得更远了。）

哪里话呢。过不过去，都不由人，凭谁都必须过，您说是吧？
（ 手上便一用劲儿，将那苹果，重又放回去了，不轻不重，瞧不出怎样喜怒。紧接着，只款款一抱小臂，立在一个马蹄莲摊上，站住脚了，才肯重再说话。）
瞧二爷说的，倒像我好大架子。天底下的事儿，多数都不由人，因此，这人呢，才得格外把持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