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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百日权逊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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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


IP属地:浙江1楼2016-03-26 16:21回复
    连绵的竹海自微雨后柔软的土壤中拔地而起,阳光细致地为每一片苍翠的竹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辉,落在地面斑驳的影子在风中簌簌抖动。
    孙权茫然地拽了拽这一身带着血污的衣衫,小腿上的伤口将尖锐的滕头清晰地传递到身体上下的每一处角落,然而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他清楚地明白这具躯体并不属于自己。
    这算什么?借尸还魂?难道我死了?孙权觉得自己的记忆一片混乱,生死也好,兴亡也罢,都成了脑海中光与影的朦胧交织,似乎一切都近在眼前,但伸出手时却又只触得到一片虚无。
    “郎君?”
    听到这一声呼唤,孙权顿时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痛了,绕吴郡跑个一圈也是完全不在话下......“伯言?”
    站在他对面的陆议却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郎君识得某?”
    孙权怔了怔,恍然忆起自己如今换了一番形貌,陆议自然认不出他。
    他眨了眨眼睛笑道:“某仰慕陆君已久,故而前来拜会,谁知一时不慎为野兽所伤......陆君不会弃某于不顾吧?”
    这个谎撒得真憋屈...想我孙仲谋可是能徒手大虎的少年英豪,被野兽伤了什么的...简直能成为一生的污点啊。
    这人真是自来熟...陆议在心里扶了扶额:“郎君既是为了某而来,某自然得略尽几分地主之谊。”
    “郎君这伤势,可还能行走?”
    孙权扶着竹枝挣扎了一下,做出一脸吃痛的表情,咬着牙道:“无妨,某还能走......”
    “足伤可不能大意,若是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陆议忙扶住孙权,“好在某有一处居所离此地不远,就是简陋了些,还望郎君莫要嫌弃。”
    “对了,还未请教郎君名讳?”
    “孙...孙逊,表字仲上。”孙权响起陆议多少年之后改名为“逊”,随口便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逊,至于仲上什么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议思索了许久也没明白“逊”和“仲上”之间有什么联系,半晌之后才突然想起“逊”字有种写法是“孙在心上”......
    这家人起名字的方式我也是不懂...陆议觉得自己还是比较适合沉默,幸好孙权也在努力地理清思绪,所以这一路倒是一场的安静。待到陆议把孙权半拖着安顿在了自己的小竹屋里,孙权总算知道了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此处是陆议人海昌屯田都尉时在海昌附近的竹林里修缮出的一间小屋,陆议偶尔会过来小住几日。想当初有一回他来海昌,还在这里盘桓了半日。
    啊...那真是美好的一天,怪不得我看这里的床如此眼熟呢。
    孙权咂着嘴准备好好回忆一番往昔的“峥嵘岁月”,可惜现实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咕咕叫着的肚子让他不得不先考虑填饱肚子这件人生大事。
    “伯言,我肚空了。”
    陆议:“......”感情你是上我这儿蹭饭来了?
    然而陆议已点通的技能里,并不包括“烹饪”这一项。此时人大多一日两餐,以往他住在这里时,每到饭点都是由侍者将准备好的饭食送来。孙权来的这时间尴尬,朝食早就过了,飧食又还早,幸亏朝食还有些剩下的,拿来热一热倒也不算太失礼。
    只是生个火加热一下饭菜而已,应该不是很难...吧?
    陆议沉思着去外面砍了几根竹子回来,用打火石费力地点燃竹枝塞进灶膛,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干脆把剩下的竹子全部塞了进去。
    孙权坐在榻上喜滋滋地等着陆议为他“洗手作羹汤”,饭还没吃上呢,就想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一阵又一阵爆炸似的巨响。
    孙权:“......”伯言你这是要和我同归于尽么?
    他单腿支地一蹦一跳地跳到厨房,正碰上陆议灰头土脸地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对上孙权目瞪口呆的表情,陆议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没想到用竹子生火动静这么大......”
    “伯言......”孙权听了这句话脸色更加复杂,“你儿时可玩过爆竹?”
    “爆竹?阿弟小时候爱玩那些,某倒是很少玩。”陆议摇了摇头,“莫非爆竹便是由竹节制成?”
    “没错......”孙权抬手替陆议擦了擦脸,擦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并不是“孙权”......
    这种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孙权纠结得整个人都快拧成麻花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来了一句:“其实某中意伯言很久了,不知伯言觉得某如何?”
    孙权已经做好了直接被陆议扔出去的准备,如果真是这么个结局,自己到底是该开心还是该郁闷?
    这边孙权还在继续纠结,那边陆议却是低笑了声,说了一句让孙权差点眼珠脱框的话:“至尊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孙权:“!!!”
    “虽然形貌完全不同,但不知为何,议就是觉得你便是仲谋...”陆议笑了笑,“有时候感觉这种东西倒是比眼睛可靠些。”
    “不愧是我的伯言。”孙权惊喜地扑上去抱住陆议,他心中模模糊糊生出一丝莫名的预感,只要自己放开了手,事情就会发展到不可预料的地步。
    “至尊,逊似乎还欠你一次告别啊......”
    “至尊?至尊?”潘氏年轻艳丽的脸出现在孙权眼前,“到了飧食的时候了,至尊可要先用些再睡?”
    是梦啊......孙权苦笑一声。
    是啊,只有在梦里,一切才会沿着自己的心绪而变化;只有在梦里,一切才会是自己所希望的模样。
    都道是庄生梦蝶,可谁又能否认蝶也梦见了庄周?


    IP属地:浙江3楼2016-04-06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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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9 08:5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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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
      孙权在药盒上写完用药方法,塞进装药的塑料袋里,对着一旁等着的病人道:“好了,你就按这个用量吃,过一个星期再来复查。”
      病人接过药道了声谢推门走了出去,孙权伸了个懒腰,靠在转椅上悠悠转了一圈,然后控制着鼠标点上屏幕上的“叫号”。
      50号,陆逊。
      “笃笃笃”不急不缓的敲门声,这个病人倒是很懂礼貌。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孙权略提了提声音道:“请进。”
      孙权的目光仍落在电脑屏幕上,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输入病人的基本信息,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说一说你的病况。”
      “病情比较复杂,这是我以前的病历,上面写的清楚一些。”
      对方将一本病历放在孙权的办公桌上,孙权伸手去拿之时顺便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病情复杂”的病人,然后便顿住了动作,皱着眉思索道:“好眼熟......你以前来我这里看过病么?”
      “没有,这是第一次。”
      “嗯......”孙权一边翻看着病历,一边道,“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岁。”
      孙权觉得这人的声音也让他生出几分熟悉,他抬起头认真看了看对方的脸,终于想起了些什么,迟疑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陆议的人?”
      “我以前便叫陆议,去年才改的名。”陆逊诧异地望着孙权,“你是......”
      “我是孙权,你还记得么?”
      这么多年过去,许多同学的名字都已在孙权的脑海中淡去,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缘悭一面的陆议,他却一直记得。
      “孙权...我想起来了,是你啊,好久不见。”
      如果孙权是个文人,或许他便能执起手中笔用长篇大论来描述他此刻喜悦的心情,然而他并不擅此道,所以便更加认真地研究起陆逊的病历,这一看,他突然觉得心头某些烧得很热的东西凉了大半:“你这病况...很棘手啊。”
      “我知道。”陆逊的表情倒是很轻松,“之前还有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不过我已经活到三十了。”
      “......”孙权的目光扫过病历上不同医生的字迹,眉头不由越锁越紧,“你再仔细跟我说说你的情况。”
      “......这算是我们家的家族遗传病。”陆逊道,“一般每一代会有一个人患上,至于什么时候发病,并不是一定的。”
      “还记得我当年跟你提过的叔祖么,他便是得了这个病。”陆逊的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的父亲,亦是因此病而早早过世。”
      “心血管类疾病的遗传率......”孙权的眼神黯了黯,“我看了一下你最近的病况,建议你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尽快给你安排检查。”
      “有劳了。”
      孙权所在的医院是一所三级甲等医院,住院部几乎无时无刻不是处于爆满的状态,陆逊本来都已经做好要在走廊上加床铺的准备了,谁知孙权硬是给他单独辟了一间病房出来,各类检查亦是安排的极为妥当。
      打印着检查结果的A4纸上被一张张送到孙权的办公桌上,白纸黑字配上彩色的透视图,每一张仿佛都在宣告着陆逊与死亡只剩下咫尺之遥。
      孙权握着满满一沓检验报告走进陆逊的病房,夜色已是有些深了,陆逊安静地躺在床上,似是已经睡熟。值班的小护士正在给陆逊吊上新的点滴瓶,透明的液体沿着输液软管缓缓流下。孙权默默走上前调好药液的流速,望着药液过滤器里一滴一滴缓缓坠下的液体,轻声问了护士一句:“他今天情况怎么样?”
      “他是我见过的最配合治疗的病人了。”
      换而言之...孙权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辛苦你了,你去休息吧,后半夜我来守。”
      护士带上门走了出去,孙权站在床边望着陆逊平静的睡颜。
      陆逊的面容一如十多年前相见之时,并没有多少苍老的痕迹,阖着的眼睑将他平日里瞳孔中古谭般不合年纪的沉静遮去。这样的陆逊,看起来倒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作为一名医生,孙权已经面对了无数次生死,可这一回却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么深重的无力,绝望绵绵密密地织成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于其间不得挣脱。
      孙权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会时常忆起明明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陆逊。而此刻感受着心口不可忽视的疼痛,这一切似乎终于有了解释。
      感情和感觉,从来便不是毫无关联的,有时候便会有这样一个人,你和他相处的时候,即使只是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也依然会感受发自内心的安宁与放松.....陆逊于他而言,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
      孙权弯下腰在陆逊额头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陆逊却在这时睁开了眼,一双眼带着些笑意静静地与孙权对视。
      那一瞬间二人几乎鼻翼相抵,连对方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孙权毫无慌张之色,只略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伸手替陆逊掖了掖被角,低声文道:“醒了?”
      “早醒了。”陆逊的声音因着许久未进水有些沙哑,“要不然不就错过了?”
      孙权忙去倒了杯水,陆逊抬起头就着饮了几口。孙权放下杯子,脱了鞋躺在陆逊身边。
      “你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终究是孙权打破了沉默。
      “大概是因为我和你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吧。”陆逊扯起苍白的嘴唇笑了一下,“我倒是不吃亏,就是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后悔啊,当然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孙权道,“我后悔之前我们蹉跎了整整十三年。”
      我只能陪你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了啊......


      IP属地:浙江5楼2016-04-1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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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燃起的红灯尚带着浅浅的余温,到了正月十五,新挂上的花灯点缀上建业城的街头巷尾,将整座城笼在烛火柔和的光晕中。
        这一日,连宵禁都比往常晚上一个时辰,人们流连于织灯如昼的集市,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花灯中灯谜的答案,不管是否答得出谜底,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孙权望着往来的人潮,轻声说:“建业如今倒已是一片生机,嗅不出甚么乱世的气息了。”
        “至...仲谋是想让议夸奖你一番么?”陆议玩笑道。
        此番陆议回建业述职正赶上上元节,孙权心不在焉地听完他的汇报后便急急拖了他出来一同赏灯,美名其曰:“考察民情”。
        “伯言果真是一语中的啊。”孙权一把拉过陆议的手,修长的手指勾住陆议有些瘦削的手,“好像又瘦了些。”
        宽大的衣袖完美地遮住了他们交握的双手,陆议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另一只手抵住唇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至尊...”
        “伯言叫我甚么?”孙权偏了偏凑到陆议耳边,“若是被人听到了...啧。”
        孙权的尾音略略向上挑了挑,连带着陆议觉得自己的魂也跟着跳了一跳,温热的气息一遍又一遍拂过他的耳廓,若即若离中带着分明的拨撩......
        陆议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下孙权的某些直系亲属,用力甩了甩手拂袖而去。孙权耸耸肩笑了一声,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陆议随手拨动一盏花灯,花灯悠悠打了个旋儿将写在绢布一面的灯谜展现出来:“面善 猜一武将。”
        孙权:“......”
        “面为颜,善者良,莫非是颜良?”陆议几乎是立刻答了出来。
        “正是,郎君不妨再看看下一个。”
        “字难看 猜一武将。”
        陆议:“......”虽然能猜出来但是并不是很想说。
        “......文丑。”孙权扶额。
        “二位郎君当真是才华盖世,珠联璧合,一对妙人......”一旁的老板忙讨好地笑道。
        大家都是读书人,你老实说这些词是这么用的么!陆议头疼地看了一眼仍在滔滔不绝的商贩,急急地扔下了一小袋钱币,拖着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孙权离开了“案发现场”。
        “难得见伯言这般热情,没想到竟是为了别人的几句话。”孙权把玩着刚才顺手从摊贩那儿拿来的那两盏花灯,“伯言果然还是脸薄啊。”
        陆议还没来得及反驳,那边宵禁的锣声就已然敲响,倒像是一阵大风,顷刻之间就将满街的灯火吹灭了大半,剩下的余光也一点一点熄灭。
        染上灯辉的青砖褪色成最初的模样,淡淡地泛着一点清浅的月色。孙权提着花灯懊恼地想着自己当初为何不把宵禁的时辰定得再晚一些。不过作为此间规则制定者,偶尔知法犯法一下什么的也显得很有情趣么!
        “至尊?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陆议小声地问了一句。
        “都道古人秉烛夜游,不知伯言可愿今夜与我持灯夜游?”孙权执起木柄将另一盏灯递给陆议,笑问道。
        陆议无奈地接过花灯:“议可还有拒绝的余地?”
        “当然是有的,”孙权无辜道,“可是伯言放心我就这么独身出行么?”
        苍天可见,我连你都打不过难不成你还要靠我保护?陆议的内心是崩溃的,可悲剧的是兢兢业业如他还真做不到舍下孙权离开......
        宵禁一过,大街小巷便黑了太半,偶有几家仍点着灯,遥遥看上去就像是江上的渔火,在夜色的海中沉沉浮浮。
        “前些日子,议在丹杨征讨费栈之时,哪怕眼前尸横遍野,那些百姓的目光亦只剩下麻木。”或许是因为太过寂静,陆议的思绪有些飘远,他叹了口气,“这乱世的时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有时候我会想象史书中那些盛世之景,百姓安居乐业而无战乱之忧。不像现在,他们一出生面对的便是战争,饥饿......”陆议继续道,“我们带给他们的,也不过是更多的征伐罢了。”
        “但是没有人会停下自己所做的一切。”孙权道,“我不会,曹孟德不会,自诩仁德的刘玄德亦不会。”
        “这样的乱世,如果没有统一,战乱就永远不会停止。”孙权亦是叹了口气,“谁也不会放弃自己手中拥有的,谁也不会心甘情愿丢弃一切。”
        “口中说着爱民养民,到头来打破这一切的,也依旧会是我们。”孙权道,“没有人不希望天下太平,只不过我们都希望天下是在自己手上太平而已。”
        “嗯。”陆议道,“是我一时看不开了......”
        “喂!那边那两个,怎么还在外面逗留!”巡夜的兵士一眼便看见了提灯的二人,高声喝道。
        “快走。”孙权一把拉过陆议拔足狂奔,将一声声“站住”远远甩在身后。
        待到完全摆脱了兵士的追赶,二人都是气喘吁吁,手中的花灯亦在颠簸中灭了一盏,孙权高举起幸存的一盏花灯将陆议的脸照得分明,此刻陆议的脸上尚带着一路奔跑而泛起的红色,原本绾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亦是散落下来些许。
        “许久不见你这么狼狈的形容了。”孙权哈哈笑道。
        “都拜至尊所赐,议感激不尽。”陆议的声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议可是许久没这么疯过了。”
        “那伯言可得感谢我让你重返青春。”
        “......”
        最是夜风沉醉时,提灯不觉近曙光。


        IP属地:浙江6楼2016-04-27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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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春二月,丞相陆逊卒。夏,雷霆犯宫门柱,又击南津大桥楹。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在青砖上汇聚成浅浅的水流,沿着砖缝朝着低处宛转流下。
          这样的大雨在江南的春夜有些少见,江南的春雨总是绵密如雾,润物无声的。可这一场大雨却仿佛夏雨一般的急切,惨白的闪电划破深沉的夜色,伴随着刺耳的巨响,轻易地将熟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
          孙权亦在这样的雷声中醒来,窗外的天空被闪电照得亮如白昼,一瞬间连雨丝的下落痕迹都分明可见。孙权的眼神中还带着刚醒时的茫然,守夜的黄门见状忙上前殷勤道:“至尊可是口渴了?”
          孙权摇了摇头,甩开了黄门搀扶的手,起身走至窗前:“这么大的雨倒是少见。”
          “是啊,方才底下的人回报说南边宫室的宫柱都被雷击了,院子里烧了好一大片,幸亏雨势大,宫人们发现得又及时,火才没再烧下去。臣看没出甚么大事,便想着等至尊醒了再回禀......”
          “你方才说是哪边的宫室?”孙权未等他说完,便急急打断了他的话。
          “南边的...”
          “那里有一棵大榕树,可被火势波及?”孙权的语气又急切了几分。
          “臣不知,但听说是有几棵树被烧了,臣已吩咐了他们明日去别处移植树木过来...至尊!”
          孙权听了这话竟是连外衣都未披上直接冲出了门,黄门惊叫一声,忙拿起伞和外衣追了出去。
          随着年纪的增长,孙权的腿脚已远远没有年轻时那般灵便,但是暴雨倾盆,黄门在后面依旧追得辛苦,三十六骨的油纸伞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遮不住的雨水打湿了孙权的中衣,他却是浑然不觉地一路疾行。
          “至尊...”黄门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权几乎是扑到了一棵榕树边,那树带着明显的被火灼烧过的痕迹,粗糙的树皮一片焦黑。孙权一把夺过黄门手中的伞,用伞柄近乎疯狂地掘开树根边的土地。
          “呵...幸好,幸好...”孙权抱着从地下挖出的一个酒坛,小心翼翼地擦去黏在它表面的泥土。酒封已被雨水浸湿了大半,不像干燥时那样可以轻易拍开。他一点一点拂开酒封,再取下里面那层木盖,浓烈的酒香顿时扑面而来。
          一旁的黄门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这酒的酒香如此醇厚,连他这样常年侍奉在吴宫里的人都很少得见,可不管如何这也只是坛酒罢了,竟值得吴国大帝如此失态?
          孙权扬起酒坛,将酒水灌入口中,酒的味道却不似闻起来那般醇香,它辛辣、苦涩,酒液划过喉头之时一路灼烧而下,连带着周身的血液也跟着滚烫。
          “明明该是一样的...为什么...为什么...”
          孙权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常和陆逊一起饮酒。
          他特别喜欢陆逊喝酒时的样子,陆逊喝起酒来安安静静的,就算是喝多了也从来不发酒疯,只是安安静静地睡去,脸上带着被酒气熏染上的浅浅红色,眉目也舒展开来,不像平时那般清冷自持。
          那时候他时常从建业策马赶往利浦,带着来自江东各地的美酒,与陆逊一边探讨世务,一边斟酒对饮。有时兴之所至,陆逊还会执剑舞上一段。酒的暖,剑的寒,就这样交织在孙权的回忆中,成为一抹温情的色彩。
          后来酒喝得多了,孙权便动了自己酿酒的心思,可酿酒的工序何其复杂,实在不是一时能摸透的,于是他就开始将封好的酒埋在树下,过几年再取出。时间会让这些酒变得更加香醇,一如他和陆逊的情谊,愈久弥坚。
          他埋在树下的第一坛酒,不出三月便被他迫不及待地挖了出来,献宝似地拿去与陆逊共饮,结果陆逊愣是没尝出这坛酒和往常的有什么不同。待到听孙权解释完这坛酒的“匠心独运”之后,陆逊差点没笑趴在桌子上,连声说孙权是他见过的最没耐心的“酿酒师”。
          自此之后,孙权的酿酒事业便有了陆逊的“倾情加盟”,孙权负责埋,而陆逊负责记录时间。埋酒的地方从建业到公安到武昌,再回到建业...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匆匆逝去,孙权回首之时,总觉得那些岁月朦朦胧胧的,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他记得那些酒里最好的,是石亭之战庆功宴后开启的那一坛。那天在筵席上他和陆逊已是饮了不少酒,本就带着五分醉意。偏生孙权觉得方才筵席上两人隔着群臣不够亲近,硬拉着陆逊在筵席后单独再饮一轮。
          那时天气已渐渐有些凉了,尤其天色已晚,便更多了几分更深露重的味道。陆逊身上披着孙权刚才在筵席上亲手给他系上的白鼯裘,帽子腰带也全是孙权赐的,他接过孙权递给他的酒盏,玩笑道:“方才逊差点以为至尊要把自己这一身衣裳全赏给逊。”
          “其实孤更想把自己送给伯言。”孙权挑眉,“就怕伯言不愿意收。”
          听了这话,陆逊刚入口的酒险些直接呛进气管,他扶着案边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至尊此言不假,这礼太过贵重,逊可受不起。”
          孙权一脸受伤,眼神里写满了“伯言你果然嫌弃我”:“唉,孤就如此不受欢迎么...”
          “非也,正因为至尊太受欢迎,有市而无价。逊若收了,只怕有无数人要眼红,想来至尊定能体谅逊的苦衷。”陆逊拱手笑道。
          “伯言你这张嘴啊...”孙权笑着摇了摇头,“说起话来真是能把人活活噎死。”
          “若是噎死了至尊,逊可就罪过大了。”陆逊举杯道,“逊敬至尊一杯,给至尊压压惊。”
          孙权记得那天的酒入口绵柔,回味带着清香甘冽,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喝过的最好的酒。以至于剩下的小半坛被他又重新埋回了树下,后来又随着他从武昌来到建业。那时陆逊还笑他小气,把自己留下来镇守武昌,却连半坛酒都舍不得留给他。
          “待到与君白首同归,再共尽此杯。”他记得他是这样回答陆逊的。
          岁月一直平静安稳地走到赤乌七年,然后终止在了赤乌八年。
          赤乌八年的春天,草木在惠风中抽发出新的枝芽,阳光暖洋洋的,照得江东百姓的心里也跟着温暖起来。
          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波及不到民间,却足以让吴宫上下愁云惨淡。到了二月中的一天,宫中气氛似乎格外凝重,宫人们来往之时几乎都是踮起脚尖,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原因无他,那一日孙权收到了自武昌而来的奏报,他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丞相陆逊卒”看了不下百遍,之后紧闭宫室,一日未进米水。
          从此那坛酒,倒像是成了他的一道伤疤,虽然不深不浅却长长地贯穿了心肺,哪怕只是想起,都带着钝痛。
          那是他一生,最缠绵的伤口。
          “至尊...该回了。”黄门咬咬牙开口打断孙权的思绪,“至尊千金之躯......”
          “好,回吧,回吧...”孙权抱着那坛酒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回吧...”
          雨势渐渐小了,黄门忙去寻了盏羊角灯,羊角灯的光线并不明亮,只能将这重重宫阙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待到天明之后,雨就会停了吧。”黄门在心里这样想着。


          IP属地:浙江7楼2016-05-04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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