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斯底里
当热忱走到极端,底线与原则重叠,理性向感性妥协,从苦楚中诞生出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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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穷水尽到了终点,就成了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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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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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东亚风别墅,土黄色的砖块搭叠起来,雨水和紫外线也要分上建筑师的一杯羹,深深浅浅色阶错落有致,仿佛刻意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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钴蓝色的飞檐翼角挑破了郊外澄明的蓝色天空,亮得刺眼的狭长玻璃窗清洗得当,显出幅大户人家的气派铺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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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松野空松和他那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非但格格不入,而且突然得莫名其妙,深闺大院的豪华更加衬托出市侩出身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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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低下头看了眼一路拖过来沾了一轱辘泥的箱底,怀疑起会不会因为弄脏了地板什么的原因被直接逐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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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木大门里会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他想道,并且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这样他能把在外积累的废气全部排出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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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是弟弟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也是这么多年来杳无音讯的第一个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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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敲了敲门,中指关节叩在上面当当当狠狠砸了三下。里面的人如同恭候已久,大门应声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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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野先生,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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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松的脸断线般空白了一瞬间,然后好像痉挛般剧烈扭曲起来,下一秒又裹挟着无限的激动、惊喜和愤怒,具现化出的冲动奴役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揪起了对方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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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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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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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精卵一分为二形成两个胚胎,予以千分之八的几率进行调和,听起来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甚至写进课本里也冠冕堂皇名正言顺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却总是引起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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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着一样的家,顶着一样的脸,穿着一样的衣服,有着一样的父母,过着一样的生活,这些似乎只是双胞胎引人瞩目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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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街坊邻里嚼舌的对象却未必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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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野家的双胞胎本是宇宙里万千巧合的一个小缩影,可一切自从次男松野一松离家出走开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越如影随形相辅相成,如今看来就越茕茕孑立形影单只。
无非是简单的加减法,推波助澜,竟然成为了矛盾特殊性的代表。经过唇舌的烹调,风尘的渲染,真相愈发扑朔迷离,好似从竹子的一片叶子引申出的一个世界,使得人们逐渐忘却了这个少年只是普普通通离家出走的事实,而非要与社会和时代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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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积月累,媒体的快餐性聚焦成为了一个笑话,大家闪电一样从这件事中走了出来,从某天开始起仿佛达成了协定,缄口不言,好像双胞胎只是一种幻觉,而走失的那个不过是消磨时间的边角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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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事人永远无法走出来。哪怕他的父母,后来是如何尽力回避这个话题,一旦窗户纸被戳漏,他们也无法对空松的话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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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好多次一家三口一声不吭对着直冒雪花的电视机大嚼特嚼,只要一句有关一松的消息一出口,心疲力竭的老两口脸色就差得仿佛锅底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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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最终都是以空松信誓旦旦满面红光的“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为终结,夫妇俩的沉默算是别样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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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全社会都已经默认了松野一松的死亡,强行为他安上衣冠冢和编排出离奇死法的情况下,唯一还坚信着他的存在的,恐怕也只剩下这个和他一奶同胎的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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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空松的印象里,一松仿佛只是进行一场无期限的旅游。他永远记得弟弟离家时的打扮——一身三色堇般沉默简单的紫,松松垮垮直到脚踝的运动裤,还有脚背裸露在外的塑料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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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门散散步。”每天下午例行的外出兜圈,也一下子成了蓄谋已久的阴谋论,明明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长途跋涉的模样,却偏偏做了让人最意想不到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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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空松把视线从窗外转回来点了点头——尽管这时弟弟已经背过身去,好像刚刚的话不是请求而是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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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随着背影的紫色兜帽穿过大门,然后被门缝无情地夹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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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最后的一幕是从缝隙里露出来的一张笑脸,狡黠得灿烂,仿佛将要迎接黑暗后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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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笑容空松这辈子只见过两次,一次是这回,另一次是后来电视剧里穷途末路的杀人犯被枪毙前的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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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是,第一次它一闪而过,留下的是含笑的倩影,蒙娜丽莎的神秘。而后来这种笑容直接钻进了他的脑袋,翻江倒海搅得不得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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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中的神志给他以启迪,福至心灵仿佛有片刻揣摩到了这笑脸和一松一去不回之间的奇特联系,但是下个瞬间一切又都被全盘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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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逝者如斯这话真不假,哪怕强行禁锢着精神,肉体也在一寸寸拔高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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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做得了彼得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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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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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松终于度过了没有弟弟的童年和少年,在百思不得其解和日趋微弱的思念中,长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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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他端着牛奶穿过庭院去取朝间新闻的时候,却始料未及地收到一封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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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漆封缄的信封散发出风信子的香气,还热气腾腾,使人直接联想起新出炉未久的面包。洒金信封庄重而不拘谨。没有邮戳,仿佛只是有人顺手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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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白纸黑字入木三分,松野一松几个大字不会有假,哪怕让他再回去重修小学课程,也不会有更确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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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牛奶和室温同步为止,它都被搁置在空松的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