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俗 世（上）
蝉鸣戚戚、热雾腾腾，正值南国初夏时节，天方一大亮，地面上就像下了火，滚滚热气透土而出，却又被罩子般的树林子压伏回来，叫这猛林子变作一口巨大的蒸锅，似要把里边一切事物闷个熟透。
“不走了不走了！”商队的伙计纷纷坐倒在地，没命价地扇着风。老掌式见状，急忙劝道：“此处林子恶猛，多有强人！大伙再撑二十里地便有村集。”一伙计应道：“掌式你瞧瞧这热气熏的，别说二十里，便二里也爬不动了。”老掌式踢那伙计一脚，硬是把他拉起来，可拉起这个，那个便倒下去，闹了一阵只得作罢。
不一会儿，众人汗水稍减，都各自取出果脯酒水，吃喝闲聊。一个佩刀汉子吃下一口枣，与身旁青年低声道：“少镖头，我看这趟镖实是蹊跷。”那青年奇道：“怎么说？”那汉子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正如那掌式所言，此处树林虽是捷径，可素有强人，寻常商队绝计不会行这条道路，为何那掌式偏偏择险而行，如今却又催促众人赶路？”那青年道：“我观此镖贱价，均是被服、干货之类，会不会是因此而胆大了些？”那汉子心道：少镖头毕竟初出茅庐，经验尚浅，道：“少镖头且想，既是货贱，又为何重金请咱们镖师七人走镖？何况这闽疆地界自有福威镖局、兴龙镖局这些大镖局，为何远来我泉南镖局？”那青年听罢，虽觉有理却心生不悦，道：“史叔何故涨他人志气，轻自家名声？我泉南镖局创建虽晚，却不见比不得他人。兴威立名，从当下起，我只恐贼人不来！”那汉子听得训斥，嘴上连声称是，心下不以为然。
过不多时，老掌式又再起身催促上路，突闻林子尽头响起人声，七名趟子手猛地站立起，望向那端。只见五条人影不紧不慢地走将过来，当先一人虎背熊腰，光头黑脸，身着一件露肉短装，看架式威猛之极，身后跟着四人一色土布短衣，亦是不凡。最奇的是五人身旁还跟着一条青背巨獒，疤面獠牙，眼见如人般高大，甚是骇人。老掌式心头“嗝噔”一响，心道：苦也，是怕什么来什么！作个手势，七名趟子手暗扣佩刀，分自警戒。
不想那黑脸大汉到得近时，招呼道：“前边是哪路朋友？这老天实再热得够呛，借个地歇歇成不？”老掌式疑心不减，却拱手笑道：“老兄哪里话，天地无主，咱也是路过宝地歇歇便走，岂敢言借？”他这话暗里一层意思，说自己无心惹事，但求过路。那黑脸汉子也不推辞，倚着树与几人坐了下来，笑道：“朋友这话说不对，天上头的事咱就不说了，这地界之上岂能无主？”他伸手指着前方道：“好似这片林子吧，其主可是大有来头。嘿嘿。”老掌式又是一惊，并不接话，从背上转过酒葫芦闷声喝了一口。
那黑脸大汉也不望他，闲暇张望，似随意言道：“这片林子乃是‘黑金刚’贾老大的地方，朋友多是打外地而来，否则怎能不知？”老掌式闻言，背心惊出冷汗来，总归他岁数没活到狗身上去，面子上强作镇定，将酒葫芦递向那大汉，示意请饮，并道：“多亏老兄提点，还老兄赐教，这位‘黑金刚’贾大王是个怎样的人物？”
那黑脸大汉未及张口，他身后四人已大笑起来，却又作忍俊不禁之态。那黑脸大汉笑骂道：“你几个孙子笑个球？”他骂罢转而接过老掌式的酒葫芦，晃了晃却不作饮，道：“嘿嘿，要说这贾老大那可真是个狠主儿，你可知道这片林子原先是有个好名字的，唤作‘喜雨林’，说是取自杜甫的诗句《春夜喜雨》，可现下却唤作‘滚刀林’，你可知道为什么？”那老掌式又是害怕又是好奇，道：“愿闻其详。”黑脸汉子目露异色，道：“一来是这‘喜雨林’从来不下雨，名不符实；二来自是因为从贾老大在此落草以来，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溅了人血而得名！有道是‘喜雨雨不来，滚刀落甘霖’。”
周遭的伙计都听得心惊肉跳，胆小的几个不由得弹了起来，生怕自己坐在了血泊之中。那七名趟子手虽不惊惧，却不知强人何时暴起发难，均是汗流潺潺。老掌式打抖半晌，才说：“老兄、不，壮...士所言过了，自来绿林好汉多是求财，非不得已不害人性命。常言道‘盗亦有道，天下无贼’。我想这位贾大王也必是位知信知义的好汉。”黑脸汉子笑答：“哈哈哈，盗亦有道你也相信？不过欺世之谈，害人害己。不作恶名不扬，不见血不立威......朋友，我看你老实，再卖你一个乖。听闻这位贾老大虽然心狠手辣，却也讲规讲矩。但凡头一回过山的人，只需敬一张‘拜山帖’，便得一伙平安。”
老掌式闻言稍定，暗道：强人自是要买路钱财，只不伤性命那便好说。便问：“不知‘拜山帖’谓之何物，我等初来乍到，不能坏了礼数，只要力所能及，必不坏了山头规矩。”那黑脸汉子点头笑道：“这‘拜山帖’说起来也十分简单，只消人头一颗，可保全伙平安。”老掌式听罢如坠深谷，大呼：“苦也，我等寻常商人，如何找来人头一颗！天下谁又舍得自家人头呐。”黑脸汉子与那四人闻言大笑，乐的前仰后合不可自抑。
话到此处，那名青年趟子手再难忍耐，“镪”地一声长刀出鞘，抢将过来骂道：“兀那贼人！要打便打，怎地没由来消遣你爷爷！”黑脸汉子不慌不忙，只听他言罢：“你着什么急？”那青年手中刀不知怎地，竟已转到了他的手中！那青年自以为习武有年，不想临阵之时竟如此不堪，登时涨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老掌式见那黑脸汉子并未破脸，竟不喝止，反对那青年道：“没用的东西！原先不是吹牛说你青城刀法有多么厉害？现如今怎么在前辈高人面前尽丢人现眼！还吹什么‘鸳鸯连拳’，不是很神气吗？怎么没脾气啦？”
“咦！”众伙计听老掌式言语怪异，不仅不打圆场，倒反激那青年出手一般，均是云里雾里。那青年正在气头，哪里受得激？当即左掌斜划，右掌五指箕张，一招虚掌打向黑脸汉子。这一手幽虚掌乃是青城派“鸳鸯连拳”中的起手势，此掌只挥出数尺，便刮起劲风嗡响，声势夺人。然则劲风虽起，实无威力，全然是为其后二十二势后着落下埋伏。
黑脸汉子看对方这一势隐有名家风范，掌势虚无，劲力含而不露，微感惊奇，当即起身左晃，出掌打其胸口，青年第一手乃是虚，因此变式极快，打个转折，使出十成功力打向他小腹，那黑脸汉子哈哈一笑，抬脚一格拆解了这一势。那青年俯身在下，后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黑脸汉子信手出指，已点中他后腰大穴，那青年半身一麻，委顿在地。
其余几名趟子手见状赶忙抢来相助，转瞬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反观黑脸汉子一伙仍安然席坐，自是那黑脸汉子游刃有余，有恃无恐。那黑脸汉子道：“果真是青城派的家数，可惜你入的旁支，一套上乘武功本已传得似是而非，加之你习艺尚浅，再练十年也敌我不得。”那青年死里得生，这时已不敢逞强，道：“多谢尊驾手下留情......可行有行规，咱们走镖的总不能承你小情，失了信义！尊驾若要用强还请先砍了蔡某项上人头！”黑脸汉子听罢竖起拇指道：“好小子，有点硬气。还没请教几位挑的哪支竿？”一趟子手答道：“咱们是泉南镖局的，这位就是咱们少镖头蔡牧之。”“泉南镖局？没听过。”黑脸汉子摇摇头，道：“我冲着这小子的硬气，你们只要听话，一会我也不和你们为难。”几人听得一头雾水，但自知武艺差着人家一大截，连武艺最高的少镖头也两招被制住，对方若破脸发难，众人定然无幸。
黑脸汉子突然对众人叫道：“好了，大伙都歇息够了罢？都给老子站起来，排成列！”众人听他开始发号施令，均是面面相觑。那黑脸汉子几名同伙也站起身来，几脚将不利索的踢作一块，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是好手。老掌式情知不妙，乞求道：“壮士您这是要做甚？”黑脸汉子嘿嘿一笑，道：“方才不是说了，过山要纳‘拜山帖’，咱家这不是帮你个忙，给你挑挑哪颗脑袋分量足些。”
众伙计连连叫苦，也不知这黑脸强人要拿谁开刀，乖乖站成一列，心中只求强人少瞧自己一眼。那黑脸汉子看众人听话，满意地笑笑，叫道：“老张！过来。”众人顺声望去，眼见那条青背巨獒竟然应声奔来，心里均是一诧：这条狗竟然名叫老张？当下几欲喷饭，可毕竟命操人手，都硬生生的把笑意憋下肚去。
黑脸汉子笑道：“我这好兄弟姓老名张，大伙此节千万不可弄错。它可有个绝活，只要给他人掐指一算，就能知道这人有没有福气、有没有晦气，谁能当上‘拜山帖’全在老张一言，待会老张给大伙挨个算算，届时大伙千万别动弹，免惹老张不悦，切不可自误。”众人闻言哭笑不得，哪想自己的性命竟攒在狗手里？泉南镖局的几个趟子手怒不可遏，方欲暴起，立即被黑脸汉子的同伙点倒，均感武艺悬殊，一时间心如死灰。
说话间，那獒已经开始由第一名伙计开始，只见它围着那伙计又嗅又扑，哈喇流得对方满身都是，那伙计吓得紧闭双眼，生怕给那狗啃上一口，但觉烘热腥臭的水沫子哈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少顷，老张似对这人不满意，退后几步转个圈，又往第二个伙计凑上去，如是审了几人。黑脸汉子一伙看得有趣，笑声不断。
牟地！听闻一声轻吒“看招”，几道流星般的绿光不知从何处激射而来！分袭五人一狗，有两人应声倒地，只见那黑脸汉子将来物抄在手中，巨獒老张亦躲过暗器低吼连连。树林里随即转出二人，细瞧之时，竟是两名十五、六数的少年人！一人面如白玉、英气勃勃，另一人年纪较小、带些傻气，均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黑脸汉子低头一瞟之下，知两名同伴是给击中穴道，并未受伤。未及言语，便听闻较年长的少年道：“剑秋，我说你打不到三人，此番你总得认输了罢。”另一名少年嘟弄道：“我出手时若非出声示警，少说打得四个。”“哈哈，就冲你光明磊落，就让你一回。”那名较年长的少年言罢，拱手向黑脸汉子道：“河北八卦掌门下，韩金镛、李剑秋见礼了！”
黑脸汉子骂道：“今日好生热闹！哪里又冒出来两条雏儿没由来管老子的闲事！”名叫韩金镛的少年反唇讥道：“你又是哪路‘狗兄弟’，光天化日剪道抢劫？”那老掌式眼见来了救兵，急呼道：“小侠士！这伙是强人自称是什么‘黑金刚’贾老大，凶得紧啊，请你救命则个！”韩金镛听得“黑金刚”三个字，忽然眼中暴射精光，厉声道：“你就是黑金刚？”那黑脸汉子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名叫李剑秋的少年道：“韩师哥，踏破铁鞋无觅处！何不先将这人拿下！”这“人”字刚出口，李剑秋身体向前弹出，左手暴伸向黑脸汉子抓去。黑脸汉子怒气渐长，大拳砸出，如带了千斤巨石一般，对于来势并不理睬。李剑秋一抓堪堪便要抓在对方肋下，忽觉脑门似有大山塌下，气息随之一窒，“啊哟”一声，忙撤手掌，脚下一转，运劲点其咽喉，黑脸汉子心神一分，那少年已向后滑出丈许。
两人交手一招，均是纳罕。原来适才李剑秋被黑脸汉子伏魔拳劲击中额顶，神志已是一震，多亏他应变极快，无意间运指点出，恰巧擢向黑脸汉子气功练门，饶是他内力强劲，一口浊气滞在喉间吐不得出，拳上一松，让对手逃了出去。只听得韩金镛惊诧地道：好家伙，竟是伏魔罗汉拳，这人倚少林派的正大功夫作恶，真是罪不容诛！一招之下，李剑秋自觉侥幸，哪里还敢上前，却不知那黑脸汉子也吃了一亏，道：“乖乖，这黑金刚武功当真了得，师哥还是交给你拿他罢！”言罢不待回答，挺身上前与其余两条汉子斗在了一块。那黑脸汉子怪笑一声，道：“好好好，是有些门道，且看谁拿下谁？”他暗吃一亏，情知眼前的两名少年年岁虽小，实有惊人艺业在身，再不敢托大。当即踏前躬步，一式“人世须臾”击向眼前少年脸去，这一拳疾如闪电，暗合下盘功夫，是攻守兼备的一式，韩金镛左手上翻，搭在他腕上，发劲一带，竟没能带动对手。两人进而糅身相斗，一时间下盘功夫勾、膝、顶、撩已互换了七八招，均没占到步法便宜，又转拳掌相搏。只见场中拳掌飘忽、身法柳动，众人直看得眼花缭乱，难辩强弱。
众伙计眼见两下斗得激烈，又是惊异又是过瘾，猛地才想到趁乱逃走，哪知刚刚移动脚步，那骇人巨獒立即扑到眼前，吓得个个屁尿险出，只得好站定原地，盼两名少侠尽早胜出。黑脸汉子与韩金镛斗罢三十招，自觉功力悉敌，又觉对方武功正气凛然，不似旁门左道。黑脸汉子更是焦急：我正值壮年，他一介小儿，我内力、阅历无不较之为高，倘或不胜，今后也不用再见人了！耳边忽闻一旁兄弟被李剑秋相继击倒，猛地把心一横：今日事面子事小，正务是大，若当真走了那人，如何向义父交待！拳式陡然一变，大开大阖，长拳重脚，中宫直进，使出一路降龙伏虎，勇进不退的少林神拳来。
那黑脸汉子拳上劲风大作，拂面如刀，直刮得旁人脸上热辣辣的痛。商队一干众人均思：武功一道太过神异，无怪这些武林中人飞扬拔扈，不受世事所束，直如避世仙道，我等若能得其一二成武艺也不用窝囊的干这走货的生计了。蔡牧之等趟子手略窥武道，更是骇然色变，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幸亏方才没有暴起发难，否则这黑脸汉子只消一拳一脚，谁能抵挡？只怕一拳就将脑袋打上云间。均觉世间悍手如云，这走镖的活计实如刀口行走，都有了怯意。
黑脸汉子求胜心切，拳法内劲益发凛烈，拳上劲风到处树间绿叶纷纷滚落，高大的身躯登如扑浪白条将韩金镛圈在垓心。再看韩金镛如雨摇飘叶，闪展腾挪之间已不能如之前一般从容自如，然则他脚下步法越发精奇，虽好似随时都要被重手击倒，却又像柳条流水一般全不受力。如此一来，黑脸汉子势占上风，内力耗损，仍取胜不下，更露狂态。
李剑秋制倒两人，一望之下只道师兄危急，叫道：“师哥莫慌！我来助你。”正欲施掌来助，忽闻一声怪吼，只见那巨獒老张扑将而来。李剑秋生平怕狗，一瞥之下但见尖牙垂涎、张牙舞爪，扑击之时全无法度，实不知如何拆解，大叫一声“哎妈呀”扭头就跑，那獒得势不饶，穷追不舍。众伙计看走了凶犬，得此良机，发足四下逃命了去。
倏忽间，黑脸汉子与韩金镛又斗数招，仍无法取胜，兀自失了先前强势，眉宇间竟似罩了一层寒霜。行拳之间一眼瞥见脚下一块尖石，心中已有计较。忽见黑脸汉子突然脚踏尖石，假作失了重心，右肋之下露出一个破绽，实则暗藏杀着。韩金镛毕竟年轻，哪里知道这些接战间的虚虚实实？当下以为良机，弃了守势挥掌击去。那黑脸汉子大喜，拳势一转，破绽尽补，一手开碑裂石的重手向韩金镛脸上打去！
正当此时，忽听韩金镛大叫一声“小心”，话音未落，黑脸汉子背心剧震，一道大力如洪潮一般直轰在背上，他自家内力全在拳上，受此一击几欲魂归九天。幸得韩金镛大叫之时，拼尽全力接拳一带，将他向前带了寸许，那背后一击才未击实，否则黑脸汉子纵有九条命也必难幸免。饶是如此，那汉子倒地翻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黑脸汉子颤声道：“原来...是你！好，好易容术！我遭你道儿也不妄了。”原来从背后偷袭之人，竟是商队老掌式！那掌式嘿嘿一笑，施展起迅捷轻功远远地遁了去。遇此变故，韩金镛一头雾水，却不愿乘人之危，忙将那汉子扶到树旁放下。
黑脸汉子暗自用了一会功，淤血吐出，料知伤不致命，便道：“方才我使诈赚你，你却救我性命，那是为何？”韩金镛叹气道：“方才与你对拳之时，我只觉你家数光正，大气凛然，虽然招上有诈，心中却无鬼；我敬你身手，不愿你毙命于偷袭之下。况且......那干人众在一旁观斗时，目光游移，大多是不通武学之人，可那掌式虽假作惊慌，眼神却极是精强，每道目光总落在我俩招式关键，因而我早有防备。”
黑脸汉子心道：他与我相斗之时竟有余力洞察四周？正欲待言语又却咳出血来，转而将两只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响哨，不一会，那条巨獒老张从林子里奔了回来坐卧在他身边，再过少时，李剑秋也走了回来。韩金镛待黑脸汉子呼吸稍缓，厉声道：“好了，你且回答我，你就是福州黑风寨黑金刚吗？”那汉子摇头道：“不是。！”李剑秋闻言叫道：“你少扯谎！你这么黑这么壮还不是‘黑金刚’？”
那汉子怒道：“长得黑就是黑金刚，你小子这么白，难道是小白脸吗？”这一下说得李剑秋哑口无言，旋即又自觉好笑。那汉子又道：“我瞧你们两身手还不错，可你们出手莽撞，已误我大事！如今已闯下大祸知道吗？”李剑秋骂道：“死强人，手下败将还这么嚣张？”言毕，那老张又低吼起来，吓得他忙往韩金镛身后躲。那汉子愤愤道：“若非贼人偷袭，我未必便败，况且谁是强人？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黑旗军二营都统刘成良是也！”
韩、李二人闻言均是一震，道：“你说的可是当年于桂西抗击法贼的‘黑旗军’？”刘成良也不打话，从颈上扯下一枚黑红两色阴阳鱼坠子，道：“此乃黑旗军信物，你且看看我那几个兄弟颈上是否也有此物。”韩、李看了一阵，果然如是，但二人将信将疑，道：“黑旗军当年力抗法贼，据闻如今又在刘永福督师的率领下奔赴台湾抗击日寇，我等素来敬佩得紧......可说今日你一位黑旗军都统在此剪道？实难取信。”
那刘成良大怒道：“你们两个无知雏儿哪只眼睛看到我等剪道？适才我等可有伤人、劫财之举？你二人佼幸得胜，我已不服；要污我黑旗军名声，不如尽早割了老子脑袋，落个清净！”韩、李二人看他气魄不凡，实不似肖小之流，及回想前状，他几人又确无伤人取财之举，不由得疑心去了大半。当下解开几人穴道，助刘成良疗伤，那刘成良见状，又骂了几句这才消停。
韩金镛作了一揖，道：“我二人乃是河北八卦掌张占魁门下，此来福州实为追杀一个名为‘黑金刚’的凶徒，此人月前害了一位武林前辈满门性命，十恶不赦！我二人南下来寻，途径此地，遇见方才众位之举，疑是强人，又闻那商队掌式指你为‘黑金刚’这才......唉，我师兄弟行事莽撞，还请义士恕罪则个！”言罢，又是一揖到地，极是恭谦。那刘成良见状怒气尽去，忙将他扶起道：“此事我亦有不对，小兄弟不必多礼，你二人小小年纪身手不凡，我刘成良其实也羡慕得紧。”众人前嫌尽去，刘成良这才将事情原由娓娓道来。
原来，一年之前的甲午年，日本向中国发动侵略战争，清日双方于渤海展开决战。北洋水师官兵虽然奋勇抗敌，然军制陈旧、将领腐败，怎敌日本的坚船利炮？甲午战争败后，辽东半岛尽落日寇之手，直到月前，清廷与日本签定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这才用台湾宝岛和白银三千万两赎回辽东，国人闻之皆愤慨不已。
近时已临交割之期，日本军队登台在即，清廷遂下令驻台官军撤出台湾，却有台湾巡抚唐景崧与广西英雄刘永福拒不从命，二人通电全国誓保台湾。当此关头，务防之亟，首为军晌，刘永福派出多路人马回渡内地，号召各地土绅、豪杰慷慨捐防。哪想有一名奸徒，乃是刘永福在越南落草之时的旧部，绰号“黑影儿”，此人狡诈无比，易容有术，竟借机假冒慕捐使自黑旗军广西、越南旧部之处骗取银晌数万两！此事传到刘督耳中，极是震怒，立谴义子刘成良内渡追查此事。刘成良察查月余，终于查到端倪，知那“黑影儿”化名“黑金刚”，于福建地方落草为寇。
刘成良道：“我与四位兄弟到得山寨寻那黑影儿的晦气，不想全寨空无一人，料那黑影儿收到风声弃寨而逃，但那山寨缁重尚在，还有许多金银也未及带走，想是那黑影儿逃得匆忙，必不走远。到今日，我等查知一队商贩极是可疑，自长泰县而起缓缓西行，便在此处设下埋伏，果真找到奸徒。只可惜.....”
听到此处，韩李二人方知自己实是出手莽撞，可见世事难料，并非尽如眼见。刘成良又道：“那奸徒精于易容之道，所谓‘黑影儿’并非言他样子生得黑，而是说他总是变成他人模样，真身总在暗处，因此得名。只有我这“老张”的鼻子方能嗅出他的气味。韩金镛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方才教众人排成列让狗去审，就是为了找出这个奸徒！”刘成良苦笑点头，那几名黑旗军弟兄恨恨地道：“若非二位插手，那奸徒岂能逃了去！刘大哥又如何会遭袭受伤！此大恩大德，黑旗军算是记下了！”刘成良闻言斥道：“众兄弟休得胡言！”
韩金镛听罢懊悔不已，心知自己年轻浮潜毕竟误了大事，当下慷慨陈言：“众位莫急，滋事体大，关系家国，我必给诸位一个交待！若寻不回那奸人，韩某听凭处置！”刘成良似就等他这句话，立即接道：“好！敢做敢当，血性男儿。你若追回银晌，那就是黑旗军的朋友，也是我刘成良的朋友！”李剑秋听得热血沸腾笑道：“也算我.....”话到一半，被韩金镛拧了一下屁股。
刘成良抬手摸摸巨獒的脑袋，言道：“奸徒尚未走远，老张可助你寻他，本来以你武功要杀那黑影儿是不在话下，可江湖上的事不是武功高就能说得准的。”言罢，那老张似能知人言，仰头清吠了两声，在地上嗅嗅气味，往一个方向窜了出去。韩李二人追凶心切，草草行礼欲图上路，那刘成良却又叫住他：“还有，姓韩的小子！你没杀过人罢？”韩金镛奔得几步，闻言回首：“何以见得？”刘成良伤痛又作，强笑道：“你能从我的拳中看出正气，我也能从你的拳中看出稚气。小子听我一言，世间恶人无行，姑息不得，你俩自己小心罢！”
韩金镛若有所思，脚下已生出疾风向那老张的方向去了。
（俗 世）上-完
蝉鸣戚戚、热雾腾腾，正值南国初夏时节，天方一大亮，地面上就像下了火，滚滚热气透土而出，却又被罩子般的树林子压伏回来，叫这猛林子变作一口巨大的蒸锅，似要把里边一切事物闷个熟透。
“不走了不走了！”商队的伙计纷纷坐倒在地，没命价地扇着风。老掌式见状，急忙劝道：“此处林子恶猛，多有强人！大伙再撑二十里地便有村集。”一伙计应道：“掌式你瞧瞧这热气熏的，别说二十里，便二里也爬不动了。”老掌式踢那伙计一脚，硬是把他拉起来，可拉起这个，那个便倒下去，闹了一阵只得作罢。
不一会儿，众人汗水稍减，都各自取出果脯酒水，吃喝闲聊。一个佩刀汉子吃下一口枣，与身旁青年低声道：“少镖头，我看这趟镖实是蹊跷。”那青年奇道：“怎么说？”那汉子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正如那掌式所言，此处树林虽是捷径，可素有强人，寻常商队绝计不会行这条道路，为何那掌式偏偏择险而行，如今却又催促众人赶路？”那青年道：“我观此镖贱价，均是被服、干货之类，会不会是因此而胆大了些？”那汉子心道：少镖头毕竟初出茅庐，经验尚浅，道：“少镖头且想，既是货贱，又为何重金请咱们镖师七人走镖？何况这闽疆地界自有福威镖局、兴龙镖局这些大镖局，为何远来我泉南镖局？”那青年听罢，虽觉有理却心生不悦，道：“史叔何故涨他人志气，轻自家名声？我泉南镖局创建虽晚，却不见比不得他人。兴威立名，从当下起，我只恐贼人不来！”那汉子听得训斥，嘴上连声称是，心下不以为然。
过不多时，老掌式又再起身催促上路，突闻林子尽头响起人声，七名趟子手猛地站立起，望向那端。只见五条人影不紧不慢地走将过来，当先一人虎背熊腰，光头黑脸，身着一件露肉短装，看架式威猛之极，身后跟着四人一色土布短衣，亦是不凡。最奇的是五人身旁还跟着一条青背巨獒，疤面獠牙，眼见如人般高大，甚是骇人。老掌式心头“嗝噔”一响，心道：苦也，是怕什么来什么！作个手势，七名趟子手暗扣佩刀，分自警戒。
不想那黑脸大汉到得近时，招呼道：“前边是哪路朋友？这老天实再热得够呛，借个地歇歇成不？”老掌式疑心不减，却拱手笑道：“老兄哪里话，天地无主，咱也是路过宝地歇歇便走，岂敢言借？”他这话暗里一层意思，说自己无心惹事，但求过路。那黑脸汉子也不推辞，倚着树与几人坐了下来，笑道：“朋友这话说不对，天上头的事咱就不说了，这地界之上岂能无主？”他伸手指着前方道：“好似这片林子吧，其主可是大有来头。嘿嘿。”老掌式又是一惊，并不接话，从背上转过酒葫芦闷声喝了一口。
那黑脸大汉也不望他，闲暇张望，似随意言道：“这片林子乃是‘黑金刚’贾老大的地方，朋友多是打外地而来，否则怎能不知？”老掌式闻言，背心惊出冷汗来，总归他岁数没活到狗身上去，面子上强作镇定，将酒葫芦递向那大汉，示意请饮，并道：“多亏老兄提点，还老兄赐教，这位‘黑金刚’贾大王是个怎样的人物？”
那黑脸大汉未及张口，他身后四人已大笑起来，却又作忍俊不禁之态。那黑脸大汉笑骂道：“你几个孙子笑个球？”他骂罢转而接过老掌式的酒葫芦，晃了晃却不作饮，道：“嘿嘿，要说这贾老大那可真是个狠主儿，你可知道这片林子原先是有个好名字的，唤作‘喜雨林’，说是取自杜甫的诗句《春夜喜雨》，可现下却唤作‘滚刀林’，你可知道为什么？”那老掌式又是害怕又是好奇，道：“愿闻其详。”黑脸汉子目露异色，道：“一来是这‘喜雨林’从来不下雨，名不符实；二来自是因为从贾老大在此落草以来，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溅了人血而得名！有道是‘喜雨雨不来，滚刀落甘霖’。”
周遭的伙计都听得心惊肉跳，胆小的几个不由得弹了起来，生怕自己坐在了血泊之中。那七名趟子手虽不惊惧，却不知强人何时暴起发难，均是汗流潺潺。老掌式打抖半晌，才说：“老兄、不，壮...士所言过了，自来绿林好汉多是求财，非不得已不害人性命。常言道‘盗亦有道，天下无贼’。我想这位贾大王也必是位知信知义的好汉。”黑脸汉子笑答：“哈哈哈，盗亦有道你也相信？不过欺世之谈，害人害己。不作恶名不扬，不见血不立威......朋友，我看你老实，再卖你一个乖。听闻这位贾老大虽然心狠手辣，却也讲规讲矩。但凡头一回过山的人，只需敬一张‘拜山帖’，便得一伙平安。”
老掌式闻言稍定，暗道：强人自是要买路钱财，只不伤性命那便好说。便问：“不知‘拜山帖’谓之何物，我等初来乍到，不能坏了礼数，只要力所能及，必不坏了山头规矩。”那黑脸汉子点头笑道：“这‘拜山帖’说起来也十分简单，只消人头一颗，可保全伙平安。”老掌式听罢如坠深谷，大呼：“苦也，我等寻常商人，如何找来人头一颗！天下谁又舍得自家人头呐。”黑脸汉子与那四人闻言大笑，乐的前仰后合不可自抑。
话到此处，那名青年趟子手再难忍耐，“镪”地一声长刀出鞘，抢将过来骂道：“兀那贼人！要打便打，怎地没由来消遣你爷爷！”黑脸汉子不慌不忙，只听他言罢：“你着什么急？”那青年手中刀不知怎地，竟已转到了他的手中！那青年自以为习武有年，不想临阵之时竟如此不堪，登时涨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老掌式见那黑脸汉子并未破脸，竟不喝止，反对那青年道：“没用的东西！原先不是吹牛说你青城刀法有多么厉害？现如今怎么在前辈高人面前尽丢人现眼！还吹什么‘鸳鸯连拳’，不是很神气吗？怎么没脾气啦？”
“咦！”众伙计听老掌式言语怪异，不仅不打圆场，倒反激那青年出手一般，均是云里雾里。那青年正在气头，哪里受得激？当即左掌斜划，右掌五指箕张，一招虚掌打向黑脸汉子。这一手幽虚掌乃是青城派“鸳鸯连拳”中的起手势，此掌只挥出数尺，便刮起劲风嗡响，声势夺人。然则劲风虽起，实无威力，全然是为其后二十二势后着落下埋伏。
黑脸汉子看对方这一势隐有名家风范，掌势虚无，劲力含而不露，微感惊奇，当即起身左晃，出掌打其胸口，青年第一手乃是虚，因此变式极快，打个转折，使出十成功力打向他小腹，那黑脸汉子哈哈一笑，抬脚一格拆解了这一势。那青年俯身在下，后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黑脸汉子信手出指，已点中他后腰大穴，那青年半身一麻，委顿在地。
其余几名趟子手见状赶忙抢来相助，转瞬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反观黑脸汉子一伙仍安然席坐，自是那黑脸汉子游刃有余，有恃无恐。那黑脸汉子道：“果真是青城派的家数，可惜你入的旁支，一套上乘武功本已传得似是而非，加之你习艺尚浅，再练十年也敌我不得。”那青年死里得生，这时已不敢逞强，道：“多谢尊驾手下留情......可行有行规，咱们走镖的总不能承你小情，失了信义！尊驾若要用强还请先砍了蔡某项上人头！”黑脸汉子听罢竖起拇指道：“好小子，有点硬气。还没请教几位挑的哪支竿？”一趟子手答道：“咱们是泉南镖局的，这位就是咱们少镖头蔡牧之。”“泉南镖局？没听过。”黑脸汉子摇摇头，道：“我冲着这小子的硬气，你们只要听话，一会我也不和你们为难。”几人听得一头雾水，但自知武艺差着人家一大截，连武艺最高的少镖头也两招被制住，对方若破脸发难，众人定然无幸。
黑脸汉子突然对众人叫道：“好了，大伙都歇息够了罢？都给老子站起来，排成列！”众人听他开始发号施令，均是面面相觑。那黑脸汉子几名同伙也站起身来，几脚将不利索的踢作一块，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是好手。老掌式情知不妙，乞求道：“壮士您这是要做甚？”黑脸汉子嘿嘿一笑，道：“方才不是说了，过山要纳‘拜山帖’，咱家这不是帮你个忙，给你挑挑哪颗脑袋分量足些。”
众伙计连连叫苦，也不知这黑脸强人要拿谁开刀，乖乖站成一列，心中只求强人少瞧自己一眼。那黑脸汉子看众人听话，满意地笑笑，叫道：“老张！过来。”众人顺声望去，眼见那条青背巨獒竟然应声奔来，心里均是一诧：这条狗竟然名叫老张？当下几欲喷饭，可毕竟命操人手，都硬生生的把笑意憋下肚去。
黑脸汉子笑道：“我这好兄弟姓老名张，大伙此节千万不可弄错。它可有个绝活，只要给他人掐指一算，就能知道这人有没有福气、有没有晦气，谁能当上‘拜山帖’全在老张一言，待会老张给大伙挨个算算，届时大伙千万别动弹，免惹老张不悦，切不可自误。”众人闻言哭笑不得，哪想自己的性命竟攒在狗手里？泉南镖局的几个趟子手怒不可遏，方欲暴起，立即被黑脸汉子的同伙点倒，均感武艺悬殊，一时间心如死灰。
说话间，那獒已经开始由第一名伙计开始，只见它围着那伙计又嗅又扑，哈喇流得对方满身都是，那伙计吓得紧闭双眼，生怕给那狗啃上一口，但觉烘热腥臭的水沫子哈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少顷，老张似对这人不满意，退后几步转个圈，又往第二个伙计凑上去，如是审了几人。黑脸汉子一伙看得有趣，笑声不断。
牟地！听闻一声轻吒“看招”，几道流星般的绿光不知从何处激射而来！分袭五人一狗，有两人应声倒地，只见那黑脸汉子将来物抄在手中，巨獒老张亦躲过暗器低吼连连。树林里随即转出二人，细瞧之时，竟是两名十五、六数的少年人！一人面如白玉、英气勃勃，另一人年纪较小、带些傻气，均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黑脸汉子低头一瞟之下，知两名同伴是给击中穴道，并未受伤。未及言语，便听闻较年长的少年道：“剑秋，我说你打不到三人，此番你总得认输了罢。”另一名少年嘟弄道：“我出手时若非出声示警，少说打得四个。”“哈哈，就冲你光明磊落，就让你一回。”那名较年长的少年言罢，拱手向黑脸汉子道：“河北八卦掌门下，韩金镛、李剑秋见礼了！”
黑脸汉子骂道：“今日好生热闹！哪里又冒出来两条雏儿没由来管老子的闲事！”名叫韩金镛的少年反唇讥道：“你又是哪路‘狗兄弟’，光天化日剪道抢劫？”那老掌式眼见来了救兵，急呼道：“小侠士！这伙是强人自称是什么‘黑金刚’贾老大，凶得紧啊，请你救命则个！”韩金镛听得“黑金刚”三个字，忽然眼中暴射精光，厉声道：“你就是黑金刚？”那黑脸汉子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名叫李剑秋的少年道：“韩师哥，踏破铁鞋无觅处！何不先将这人拿下！”这“人”字刚出口，李剑秋身体向前弹出，左手暴伸向黑脸汉子抓去。黑脸汉子怒气渐长，大拳砸出，如带了千斤巨石一般，对于来势并不理睬。李剑秋一抓堪堪便要抓在对方肋下，忽觉脑门似有大山塌下，气息随之一窒，“啊哟”一声，忙撤手掌，脚下一转，运劲点其咽喉，黑脸汉子心神一分，那少年已向后滑出丈许。
两人交手一招，均是纳罕。原来适才李剑秋被黑脸汉子伏魔拳劲击中额顶，神志已是一震，多亏他应变极快，无意间运指点出，恰巧擢向黑脸汉子气功练门，饶是他内力强劲，一口浊气滞在喉间吐不得出，拳上一松，让对手逃了出去。只听得韩金镛惊诧地道：好家伙，竟是伏魔罗汉拳，这人倚少林派的正大功夫作恶，真是罪不容诛！一招之下，李剑秋自觉侥幸，哪里还敢上前，却不知那黑脸汉子也吃了一亏，道：“乖乖，这黑金刚武功当真了得，师哥还是交给你拿他罢！”言罢不待回答，挺身上前与其余两条汉子斗在了一块。那黑脸汉子怪笑一声，道：“好好好，是有些门道，且看谁拿下谁？”他暗吃一亏，情知眼前的两名少年年岁虽小，实有惊人艺业在身，再不敢托大。当即踏前躬步，一式“人世须臾”击向眼前少年脸去，这一拳疾如闪电，暗合下盘功夫，是攻守兼备的一式，韩金镛左手上翻，搭在他腕上，发劲一带，竟没能带动对手。两人进而糅身相斗，一时间下盘功夫勾、膝、顶、撩已互换了七八招，均没占到步法便宜，又转拳掌相搏。只见场中拳掌飘忽、身法柳动，众人直看得眼花缭乱，难辩强弱。
众伙计眼见两下斗得激烈，又是惊异又是过瘾，猛地才想到趁乱逃走，哪知刚刚移动脚步，那骇人巨獒立即扑到眼前，吓得个个屁尿险出，只得好站定原地，盼两名少侠尽早胜出。黑脸汉子与韩金镛斗罢三十招，自觉功力悉敌，又觉对方武功正气凛然，不似旁门左道。黑脸汉子更是焦急：我正值壮年，他一介小儿，我内力、阅历无不较之为高，倘或不胜，今后也不用再见人了！耳边忽闻一旁兄弟被李剑秋相继击倒，猛地把心一横：今日事面子事小，正务是大，若当真走了那人，如何向义父交待！拳式陡然一变，大开大阖，长拳重脚，中宫直进，使出一路降龙伏虎，勇进不退的少林神拳来。
那黑脸汉子拳上劲风大作，拂面如刀，直刮得旁人脸上热辣辣的痛。商队一干众人均思：武功一道太过神异，无怪这些武林中人飞扬拔扈，不受世事所束，直如避世仙道，我等若能得其一二成武艺也不用窝囊的干这走货的生计了。蔡牧之等趟子手略窥武道，更是骇然色变，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幸亏方才没有暴起发难，否则这黑脸汉子只消一拳一脚，谁能抵挡？只怕一拳就将脑袋打上云间。均觉世间悍手如云，这走镖的活计实如刀口行走，都有了怯意。
黑脸汉子求胜心切，拳法内劲益发凛烈，拳上劲风到处树间绿叶纷纷滚落，高大的身躯登如扑浪白条将韩金镛圈在垓心。再看韩金镛如雨摇飘叶，闪展腾挪之间已不能如之前一般从容自如，然则他脚下步法越发精奇，虽好似随时都要被重手击倒，却又像柳条流水一般全不受力。如此一来，黑脸汉子势占上风，内力耗损，仍取胜不下，更露狂态。
李剑秋制倒两人，一望之下只道师兄危急，叫道：“师哥莫慌！我来助你。”正欲施掌来助，忽闻一声怪吼，只见那巨獒老张扑将而来。李剑秋生平怕狗，一瞥之下但见尖牙垂涎、张牙舞爪，扑击之时全无法度，实不知如何拆解，大叫一声“哎妈呀”扭头就跑，那獒得势不饶，穷追不舍。众伙计看走了凶犬，得此良机，发足四下逃命了去。
倏忽间，黑脸汉子与韩金镛又斗数招，仍无法取胜，兀自失了先前强势，眉宇间竟似罩了一层寒霜。行拳之间一眼瞥见脚下一块尖石，心中已有计较。忽见黑脸汉子突然脚踏尖石，假作失了重心，右肋之下露出一个破绽，实则暗藏杀着。韩金镛毕竟年轻，哪里知道这些接战间的虚虚实实？当下以为良机，弃了守势挥掌击去。那黑脸汉子大喜，拳势一转，破绽尽补，一手开碑裂石的重手向韩金镛脸上打去！
正当此时，忽听韩金镛大叫一声“小心”，话音未落，黑脸汉子背心剧震，一道大力如洪潮一般直轰在背上，他自家内力全在拳上，受此一击几欲魂归九天。幸得韩金镛大叫之时，拼尽全力接拳一带，将他向前带了寸许，那背后一击才未击实，否则黑脸汉子纵有九条命也必难幸免。饶是如此，那汉子倒地翻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黑脸汉子颤声道：“原来...是你！好，好易容术！我遭你道儿也不妄了。”原来从背后偷袭之人，竟是商队老掌式！那掌式嘿嘿一笑，施展起迅捷轻功远远地遁了去。遇此变故，韩金镛一头雾水，却不愿乘人之危，忙将那汉子扶到树旁放下。
黑脸汉子暗自用了一会功，淤血吐出，料知伤不致命，便道：“方才我使诈赚你，你却救我性命，那是为何？”韩金镛叹气道：“方才与你对拳之时，我只觉你家数光正，大气凛然，虽然招上有诈，心中却无鬼；我敬你身手，不愿你毙命于偷袭之下。况且......那干人众在一旁观斗时，目光游移，大多是不通武学之人，可那掌式虽假作惊慌，眼神却极是精强，每道目光总落在我俩招式关键，因而我早有防备。”
黑脸汉子心道：他与我相斗之时竟有余力洞察四周？正欲待言语又却咳出血来，转而将两只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响哨，不一会，那条巨獒老张从林子里奔了回来坐卧在他身边，再过少时，李剑秋也走了回来。韩金镛待黑脸汉子呼吸稍缓，厉声道：“好了，你且回答我，你就是福州黑风寨黑金刚吗？”那汉子摇头道：“不是。！”李剑秋闻言叫道：“你少扯谎！你这么黑这么壮还不是‘黑金刚’？”
那汉子怒道：“长得黑就是黑金刚，你小子这么白，难道是小白脸吗？”这一下说得李剑秋哑口无言，旋即又自觉好笑。那汉子又道：“我瞧你们两身手还不错，可你们出手莽撞，已误我大事！如今已闯下大祸知道吗？”李剑秋骂道：“死强人，手下败将还这么嚣张？”言毕，那老张又低吼起来，吓得他忙往韩金镛身后躲。那汉子愤愤道：“若非贼人偷袭，我未必便败，况且谁是强人？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黑旗军二营都统刘成良是也！”
韩、李二人闻言均是一震，道：“你说的可是当年于桂西抗击法贼的‘黑旗军’？”刘成良也不打话，从颈上扯下一枚黑红两色阴阳鱼坠子，道：“此乃黑旗军信物，你且看看我那几个兄弟颈上是否也有此物。”韩、李看了一阵，果然如是，但二人将信将疑，道：“黑旗军当年力抗法贼，据闻如今又在刘永福督师的率领下奔赴台湾抗击日寇，我等素来敬佩得紧......可说今日你一位黑旗军都统在此剪道？实难取信。”
那刘成良大怒道：“你们两个无知雏儿哪只眼睛看到我等剪道？适才我等可有伤人、劫财之举？你二人佼幸得胜，我已不服；要污我黑旗军名声，不如尽早割了老子脑袋，落个清净！”韩、李二人看他气魄不凡，实不似肖小之流，及回想前状，他几人又确无伤人取财之举，不由得疑心去了大半。当下解开几人穴道，助刘成良疗伤，那刘成良见状，又骂了几句这才消停。
韩金镛作了一揖，道：“我二人乃是河北八卦掌张占魁门下，此来福州实为追杀一个名为‘黑金刚’的凶徒，此人月前害了一位武林前辈满门性命，十恶不赦！我二人南下来寻，途径此地，遇见方才众位之举，疑是强人，又闻那商队掌式指你为‘黑金刚’这才......唉，我师兄弟行事莽撞，还请义士恕罪则个！”言罢，又是一揖到地，极是恭谦。那刘成良见状怒气尽去，忙将他扶起道：“此事我亦有不对，小兄弟不必多礼，你二人小小年纪身手不凡，我刘成良其实也羡慕得紧。”众人前嫌尽去，刘成良这才将事情原由娓娓道来。
原来，一年之前的甲午年，日本向中国发动侵略战争，清日双方于渤海展开决战。北洋水师官兵虽然奋勇抗敌，然军制陈旧、将领腐败，怎敌日本的坚船利炮？甲午战争败后，辽东半岛尽落日寇之手，直到月前，清廷与日本签定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这才用台湾宝岛和白银三千万两赎回辽东，国人闻之皆愤慨不已。
近时已临交割之期，日本军队登台在即，清廷遂下令驻台官军撤出台湾，却有台湾巡抚唐景崧与广西英雄刘永福拒不从命，二人通电全国誓保台湾。当此关头，务防之亟，首为军晌，刘永福派出多路人马回渡内地，号召各地土绅、豪杰慷慨捐防。哪想有一名奸徒，乃是刘永福在越南落草之时的旧部，绰号“黑影儿”，此人狡诈无比，易容有术，竟借机假冒慕捐使自黑旗军广西、越南旧部之处骗取银晌数万两！此事传到刘督耳中，极是震怒，立谴义子刘成良内渡追查此事。刘成良察查月余，终于查到端倪，知那“黑影儿”化名“黑金刚”，于福建地方落草为寇。
刘成良道：“我与四位兄弟到得山寨寻那黑影儿的晦气，不想全寨空无一人，料那黑影儿收到风声弃寨而逃，但那山寨缁重尚在，还有许多金银也未及带走，想是那黑影儿逃得匆忙，必不走远。到今日，我等查知一队商贩极是可疑，自长泰县而起缓缓西行，便在此处设下埋伏，果真找到奸徒。只可惜.....”
听到此处，韩李二人方知自己实是出手莽撞，可见世事难料，并非尽如眼见。刘成良又道：“那奸徒精于易容之道，所谓‘黑影儿’并非言他样子生得黑，而是说他总是变成他人模样，真身总在暗处，因此得名。只有我这“老张”的鼻子方能嗅出他的气味。韩金镛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方才教众人排成列让狗去审，就是为了找出这个奸徒！”刘成良苦笑点头，那几名黑旗军弟兄恨恨地道：“若非二位插手，那奸徒岂能逃了去！刘大哥又如何会遭袭受伤！此大恩大德，黑旗军算是记下了！”刘成良闻言斥道：“众兄弟休得胡言！”
韩金镛听罢懊悔不已，心知自己年轻浮潜毕竟误了大事，当下慷慨陈言：“众位莫急，滋事体大，关系家国，我必给诸位一个交待！若寻不回那奸人，韩某听凭处置！”刘成良似就等他这句话，立即接道：“好！敢做敢当，血性男儿。你若追回银晌，那就是黑旗军的朋友，也是我刘成良的朋友！”李剑秋听得热血沸腾笑道：“也算我.....”话到一半，被韩金镛拧了一下屁股。
刘成良抬手摸摸巨獒的脑袋，言道：“奸徒尚未走远，老张可助你寻他，本来以你武功要杀那黑影儿是不在话下，可江湖上的事不是武功高就能说得准的。”言罢，那老张似能知人言，仰头清吠了两声，在地上嗅嗅气味，往一个方向窜了出去。韩李二人追凶心切，草草行礼欲图上路，那刘成良却又叫住他：“还有，姓韩的小子！你没杀过人罢？”韩金镛奔得几步，闻言回首：“何以见得？”刘成良伤痛又作，强笑道：“你能从我的拳中看出正气，我也能从你的拳中看出稚气。小子听我一言，世间恶人无行，姑息不得，你俩自己小心罢！”
韩金镛若有所思，脚下已生出疾风向那老张的方向去了。
（俗 世）上-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