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无幽岫,孤鹤远滂流。】
灵山尚鬼,为讳,黎庶常以“山中人”称之。山阿空阒,于余处幽篁丛生,疾医孟瞑闻婴啼时,已薄日暮。孟奉循声而往,只见草莽之间,一襁褓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待蹙蹐靠近,惊察此婴粗葛裹身,却有一透澈玉髓坠于胸前。孟奉见其啼泣不止,中气十足,不似有恙,又念及天色渐昏,甫一思量,只得将其放入药篓中,抱回家哺养。而这一养,便是十四年。
十四年孟奉未娶,只道是碍着抱来的这个女娃。孟奉自幼与其师兄二人休戚与共,祸福相依。那夜,孟奉抱回女婴,问之师兄,对曰:“幼女何辜”。既立誓悬壶济世,二人便将她视如己出。头年,村中山洪骤至,村人皆谓此女不详。而后数年间,屡屡天灾不可避,村人讳莫如深,只私下以“山中魑祟”冠之。坊间种种,似真还假,不遑再提。
此女养于崇山峻岭之间,秉性天成。黛壑间涟水潺潺,日饮朝露,夜嬉琼水,俯仰天地,以山为枕,以云为衾,寡居绮罗闺阁间,生来豪爽宽宏量。与穿林打叶声为伴,以松间明月色作饰,青绿箬笠,闲时弄埙。空谷中,常常回响起朴拙抱素的埙声。其秀发如云,似出岫轻烟,又常以山涧溪水涤发。长发绕于足尖,玉足如脂,墨发如绸,发梢好似要撩拨得人心痒痒。年渐长而愈发可人。山明水秀,养出她灵秀卓然之情,英豪豁达之性。唯有一样,无从置喙。久梦不醒时,常常徘徊于一处。梦里仍是旧居的摆设,却涌着无数的人。他们或嗔,或睨,或斥,或笑,口里吐出的毒镖重创病榻上的爹爹及一旁的父亲。
“看看你们这些人愚昧的嘴脸,什么魑祟,不过是心里有鬼罢了!”她指着那些记忆里已没有了面目的人,愤懑而呵。
“爹爹救了你们多少人,如今却个个来非难他!果真,杏林之术最为无用!这天下人该治的是心,而非躯体!”她踢翻屋里的药篓,昂头看向众人,蔑笑而道。
“这灵山秀水养我这一个粗人,不识音律却会吹几阙小调,不明礼教却妄想万人之上。”她坐在树下,罅缝间月色波谲云诡,敲着埙身,低眉而道。
“他问我愿不愿去采选,他日攀龙附凤,再看谁敢笑话去。我不想,我只想治天下人,只想让爹爹回来。可这两个愿望,真难。”她支颐垂额,月色框在窗棂间似露如梦,嗟叹而道。
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辞乡而去,她只携了那块玉髓,与子埙。母埙留在孟奉冢中,爹爹已逝,父亲不愿再与人见晤,只随了她的愿。别时,回首迥望,此山莽莽,月色下徒留一钿墨影。“自此,我的群山细水,吾侪恐不必再晤了”,她喃喃细语道,仿若与旧情人耳鬓厮磨。展目远眺,路远迢迢,入京后旁人再不知何为“山中人”孟无岫,只晓得采女孟氏。她原也不依仗何人,如今,更是孑然一身,无畏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