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冰临神下的微博
一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段话如今流传很广了，一些人甚至专门写文章谈感受，可惜这是一段伪造的对话，与寒山、拾得无关，与佛教禅宗的根本教义更是背道而驰。
百度百科专门有“寒山问拾得”的条目，其中记录几经变迁，最初声称这段话出自《寒山问拾得》，可世上并没有这样一部书。
没过多久，百度将出处改为《寒山子诗集》，这本书是有的，而且很知名，里面只有诗，没有对话。
于是编辑对出处又做更正，将《古尊宿语录》拉了进来，这是一本极长的书，可是在电子时代，查证一句话用不着通读全文，关键词搜索足矣。此书是禅宗高僧的语录合集，里面有诗有文，也有寒山拾得，寒山出现了二十几处，却没有这段广为人知的对话。
如今，“寒山问拾得”这一条目将出处干脆删去了，而在另一个条目“寒山拾得”里，仍然声称出处是《古尊宿语录》。
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这段话的创作者究竟是谁，只是确信它与许多知名的网络段子一样，在辗转相传的过程于失去了本来的主人，然后被硬塞给某个更知名的人物。
二
其实用不着过多的考证，只看那一连串的“我”就能确信这是伪作。
禅宗“教外别传”，由达摩传至中国，在六祖慧能时期发扬光大，慧能有一首更知名的诗偈：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真言无需隐讳，皆有明确的出处，此偈出自《坛经·行由品第一》，尤其是后两句，最能表达禅宗的要义与逻辑：尘埃代指世间万物，菩提、明镜则是自我。万物与我的复杂关系，向来是宗教、哲学试图解决的核心难题，按禅宗的逻辑，“我”为“无“，自然也就不受万物沾染。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如果真有人这样问，那么禅宗的回答应该是这样的：我本虚无，何来谤、欺、辱、笑、轻、贱、恶、骗？又何需忍、让、由、避、耐、敬、不要理？
世人执着于我，心怀私念，才会感受到万物对“我”的欺压，大部宗教与哲学侧重于改造万物，佛教则全从“我”处着手，用一刀切的方法解决万物与我的矛盾，以不变应万变，所以才有“立地成佛”的说法：明白“我”的虚无，去除我执，自然成佛。
禅宗的报应观也与此相对应：实实在在的地狱是未来报，还有一种现世报——“我”的报应，私念本身就会招来报应，谤人者心虚、欺人者心横、辱人者心戾、笑人者心浮、轻人者心悭、贱人者心傲、恶人者心乖、骗人者心乱，用不着“再过几年”，当时心动当时就有报应。
而“无我”者同样能够在刹那间去除身外万物所激起的种种苦情，达成佛性。
“寒山问拾得”这段对话，很多人看过之后会觉得很爽，可爽过之后就会更深切地感受到目前的不如意，越发期盼“再过几年”之后的“看他”，已经提前生出复仇之心，所以爽即是心动，离佛性没有更近，反而更远了。
有一时开悟而立地成佛，就有一时心动而入地狱。
三
佛教宗派众多、法门不一，基本逻辑却是一致的，都要达成“无我”状态，只是路径不同。
举例来说，净土宗如今大行其道，是佛教最显赫的宗派之一，公交车、火车上、街头巷尾传扬佛教的中老年妇女，十有八九推荐的是净土宗，一开始说的话都差不多：可简单了，念“阿弥陀佛”就行，能治病、能转运……
表面上看，这与佛教的要义相差甚远，既然无我，又何必治病、转运呢？其实这是一个诱饵，连着诱饵的线则是“心诚”。
念佛号有两种可能的结果：一种是心满意足，觉得很有效果，如此佛性已成，用不着多说什么，一些佛教故事为此专门强调过，只要心诚，即使“阿弥陀佛”四个字发错音也没有关系；可是心满意足并不容易达成，绝大多数人会觉得效果没有预料得那么好，于是又回到“心诚”这条线上。
与虚无缥缈的佛性不一样，“心诚”是有量化标准的，从每天念了多少遍、能执行多少佛教规仪，一直到各种微妙的心理状态，净土宗关于这方面的书籍浩如烟海，最终的目的都是引导念佛者达到“无我”状态。
四
佛教围绕“无我”建立了宏伟的理论大厦，但是这座大厦有一个漏洞：“无我”状态不仅很难达成，而且显得太消极了，“无我”固然能够去除烦恼，但是对于消失的“我”来说，这样的无烦恼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堵住这个漏洞，大乘佛教进一步提出了“无法”，所有关于“无我”的修行之法也是空的，所谓“真空”，“有我”是执着，“无我”也是执着，前者是“我执”，后者是“法执”，真正的佛性既要去除“我执”，又要去除“无我”之后的消极。
这样的一种状态已经无法用文字清晰表达了，只能加以切身体会，成即是成，不成即不成，只能引导，而不能指示。
用喻言来说，人们乘船是要过河，到达目的地之后自然要弃舟登岸，此岸是世间烦恼，舟是修行之法，彼岸是佛性，乘船是“无我”状态，弃舟登陆则是“无法”。
漏洞由此堵住了，可是大乘佛教的高僧们过于谨慎了，极少有世人能破除我执，根本体验不到它可能带来的消极后果，却被等级更高的“破法执”所吸引，往往陷入空谈。
因此，现实中的佛教与理论上的佛教差别甚大，高僧们向内心深处寻找解决之道，世人却更愿意向万物妥协，于是佛教成为祈福、治病、送亡、避难的工具，明星们忙着跪拜各路法王与活佛，普通信众到处打听哪一座庙、哪一尊像更灵验，总而言之，现实中的佛教并不破除我执，反而为“我”服务。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诱饵，可是有时候诱饵太香甜了，前仆后继扑来的鱼儿只想要这香饵，对彼岸并不真的感兴趣。
五
诱饵对僧人也有效，与大众想象中的“出世人”不同，佛教在理论与现实中都不反对僧人入世，甚至鼓励这种行为，称其为“普度众生”。
所有宗教都有战斗性的一面，佛教也不例外，早在诞生初期，佛祖本人就要与早已存在的本土各教做斗争，在他之后直至佛教在印度衰落，斗争从未停止过。“摧折外道”向来是对一名僧人的高度赞扬。
战斗的目的是争夺领地，摧折外道是战斗，领地是众生，高僧们的最终目的仍是“普度”，一个个度化实在太慢了，习惯以“恒河沙数”作比喻的僧人们也受不了，因此摧折外道的战斗通常发生在帝王、权贵面前，一人皈依则全国皈依，没有比这更好的普度了。
佛教在中国的最大对手是道教，彼此间的争斗延续了上千年，直到双方同时失去宗教上的神圣性，斗争才缓和下来。经常有人说中国的宗教比较平和，其实背后的真相是宗教在中国失去了支配地位，从南北朝直至宋元时期，宗教斗争可是非常激烈的，辩论时时会以杀头作为结局。
抱着出世的心态入世普度，高僧的行为与佛教的理论一样，有着一种矛盾的和谐。
六
万物与我、入世与出世，佛教在理论上是极其完备的，可它在现实中抛出的诱饵很少能收得回来，并产生了一枚独特的果实——禅学。
就像道家与道教不同，禅学与禅宗也有很大的区别，后者是佛教宗派之一，在理论体系与修行方法上，都严格遵守佛教的律法，其代表人物是面壁参禅的达摩，而不是一苇渡江的天竺和尚。
禅学借用了禅宗的话语体系，但是在实际的修行方法上却有很大的不同。
色、受、想、行、识，在佛教中，代表客观世界的只有一个“色”，其余的受、想、行、识都是对主观之心的分类，禅学虽然立足于心，但是在“色”上花的工夫要更多，有时会多到动摇佛教根基的地步。
一名典型的禅学者，总是要借助于某件外物以达成“无我”，一杯茶、一朵花、一首诗、一滴雨、一粒尘……都能引发禅思。如果这位学者最终能够抛掉此件外物，弃舟而登彼岸，则近于禅宗，如果终生痴于外物，则是禅学。
唐代王维以诗入禅，连他的名字也来自佛教典籍（王维字摩诘，维摩诘是佛教最知名的居士，《维摩诘经》开创了居士在家修禅的先河），他的诗写得很有禅意，让人不禁觉得，他对诗的热爱恐怕比对禅更多一些，在他身上，充分体现了禅学与禅宗的不同。
禅学与普通人的区别又是什么呢？插花、沏茶、武术等等如今都被引入禅学，普通人插花、沏茶、习武，学的是技巧，求熟、求巧、求强，加上一个禅字则意味着：即使最后摆脱不掉，也要抱着弃舟登陆的想法，花、茶、武都是舟、都是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是成事之后再利的器也得放弃。
普通人执着此岸，禅学者乘舟而不登岸，佛教禅宗弃舟登彼岸。
七
我不是佛教徒，对我这种以旁观者的角度、自以为是解释佛法的行为，佛教早有判定，称之为“谤法”，所以真正想修佛法的人，请忽略之。
如果有人知道“寒山问拾得”的真正出处，请不吝赐教。
下周还有一篇关于道教的杂文，与我正在创作的小说有着一点微弱的关系：写中国的皇帝而没有佛道，如同为欧洲的国王立传而不提及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