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梓颜，是个巫女。
　　其实我原本的名字，是夕颜。只是六岁那年师父把我领到神社之后，就替我改了名字，告诉我“夕颜”这个名字寓意不好：虽然美好却易碎易逝，注定会一世伤情。于是，我这才有了“梓颜”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随师父待在神社修行术法。
　　直到三年前，我离开神社、拜别师父，这便踏上了云游民间的历程。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是个打酱油的巫女。比不得被奉为神人的“桔梗”和“椿”这两位并驾齐驱的强大巫女，我的灵力实在是弱小的可怜。我自认有自知之明，没把握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接手的。
　　比如说，我会严格遵守曾经在神社修行的时候、师父经常教导我的真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所以遇上普通的妖怪，我就一定会慷慨地帮助当地村民为他们除妖驱魔；可如果遇上的是一只强大凶狠的妖怪，我怕是跑得比那些人还要快。
　　幸运的是这三年来我还真没有遇到过什么厉害的妖怪。然而说巧不巧，正在我这么沾沾自喜地感叹自己运气相当之好的时候，我一直深深忌惮着的大妖怪，偏巧就出现了。
　　那是春光极好的时候，我在某处村落停留了数日、为他们消灭了当地的妖怪后，踏上了下一段历程。我背着轻便行囊行走在山野间，在路过一条湍流而下的瀑布时，我看到了一个男子。
　　他有着如瀑银发和绝美面容的妖怪；他的神情冰冷淡漠，可望不可即；那双金色眼眸淡然沉静，这世间的一切尘埃都无法将那绝世的清泠眸光沾染丝毫。
　　春花芳树，垂杨裁柳，我终于遇见我的劫数。

二
　　面前的这个人侧身站在瀑布前，似乎是在凝神思量着什么事情。
　　身前这瀑布急速的湍流声我已经听不到丝毫，我站在瀑布前，定定地看着他的侧影。
　　作为巫女的我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他是个妖怪，且还是个不弱的妖怪；这一点，单从他周身散发出的强烈妖气就不难看出。
　　他仍然侧身而立，眸光漠然地望向远方，或许是没有看到我，又或许是不屑我的存在，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姿态……
　　想起之前师父教育过我：山雨欲来风满楼，石破天惊都只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也许就在不经意间，你所恐惧的事情就会瞬息而至。
　　我深以为然。
　　想到这里，我立马蹲下身把背后的行囊放在脚边的岩石上，解开行囊后，把所有能降妖的符咒都摆了出来，一个个地举起来对着他挨个捏诀施法。
　　他仍然是没有丝毫动作，无视我的存在。
　　在我对他试完第十七道符咒的时候，终于发现所谓符咒对这个妖怪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挨个摆出了几样法器——
　　有陀螺形状的，有蘑菇形状的，有糕点形状的，也有苹果形状的……我拿起第五样仔细端详后觉得这个真心不错：嗯，还有小狗形状的。
　　只是转眼间，我的面前就摆满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所谓法器。此情此景，也许有些像是在摆地摊，而这些法器在常人看来也确实是有些突兀奇怪，实则不然。师父从小就教育过我，越是简陋的东西，其中寓意就越是深刻。
　　不过话虽如此，关于这些法器真正的法力我倒还没有试过。因为这三年里遇到的妖怪没有一个成气候的，我也就没有用它们的机会；眼下，我是第一次用这些法器，用来对付前面不远处的这个银发妖怪。
　　我捡起左手边第一个陀螺形状的法器，口中念念有词正要发挥它真正实力的时候，这个妖怪转过了身。
　　于是我看到了他的整张脸。
　　我微微张口，目光也有些痴了，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完全忘掉了。
　　我就这样蹲在地上抱着一个“陀螺”对着他发呆。
　　不过他好像并没有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也对我周身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没有任何反应，径直迈过我的身旁，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
　　忽然觉得有什么湿润的液体顺着我的鼻腔滴落下来，我抬起手擦了擦鼻子，看到手指上沾上了红色的液体。

三
　　我生平第一次流鼻血，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流出来的。我吸了吸鼻子，谁料鼻血并没有停滞的趋势，反而越流越多，我只好无奈地用手去擦；转眼间，我的手掌里就满是鲜血，我只好又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很快这素色的袖摆也被我擦得殷红一片。
　　我站起身转过去叫住他：“先停一下好吗？”
　　他站定，却没有转身，只留给我一方孤傲冷寂的洁白背影。
　　我仰着头，鼻血还在流：“那个……我看你外面套着这身潇洒的铠甲，想必应该是经常征战的妖怪吧？”我抬起已经是濡湿得鲜红一片的袖子使劲抹了抹鼻子，这一抹，脸上也被沾染上了些鼻血，我继续说：“所以你的身上应该随时带着止血的伤药吧？”
　　他还是没反应，背影孤傲依旧。
　　我的话音里忽然带了些哭腔：“可以行行好送我一些止血药吗？”
　　面前的妖怪听到，却是提步离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给我什么东西，哪怕是只言片语。不多时，他的身影就淡出了我的视线。
　　我无奈地想着：这真是个冰冷无情的妖怪啊，太不可爱了。
　　我目送着他离开，鼻血仍然在流。
　　而我，也就忘记了自己要除妖的使命。不知过了多久，我的鼻血停了下来，我反应过来后，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眼，这才舍得移开目光，蹲下身整理我脚下的这些……
　　呃，这些地摊货。
　　不得不说，好皮相真是人人都爱。哪怕明知有着这样绝美面容的是个妖怪，也终究还会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五
　　我照着刀刀斋告诉我的指定地点找到杀生丸的时候，杀生丸正孤傲地立在一颗大树下。他背影淡漠，寒意刻骨，让我周身的热气被驱散不少。纵使日光明媚和暖，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硬是能让人从六月三伏被拉到寒冬腊月。
　　当我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上一次令我流鼻血的那个妖怪时，我的心中溢满着喜悦。
　　好在这次，我没有流鼻血。
　　我走到他身后，把手中的这把刀递给他：“这是一个名叫‘刀刀斋’的老人家托我转交给你的。”
　　杀生丸转身，淡漠地瞥了眼这把刀，忽而低沉一笑；这一笑，笑得冰冷而寒凉。
　　我的手没来由地抖了抖，想了想，继续对他说：“刀刀斋还说这把刀的名字叫做天生牙，名字是你父亲起的……”
　　杀生丸忽然抬眼看着我，那眼神就仿佛是要手刃仇人一般叫人畏惧瑟缩，而他周身的气息也在刹那间变得凌冽起来。
　　感受到面前的他有了这番变化，我的腿开始发软，同时心里嘀咕着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当下呵呵笑着：“刀刀斋还交代说，即便你不喜欢这把刀、可好歹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杀生丸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凌冽，我的身体猛地颤了颤。我鼓了好大的劲，终于把这把刀又朝着他递进了几分。
　　他单手接过，攥着刀的手指收得紧紧，指节都有些泛白。
　　而他散发出来的冷酷气息，也越来越浓。
　　奇怪的是，他这样冷酷冰冷的神情，我竟然也看得有些痴迷。
　　我就这么愣愣地注视着他发呆，直到他说出这句话——
　　“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我蓦然回过神，想着这厮果然不是轻易招惹的主，于是在继续犯花痴和保全小命中间，我十分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
　　我转身离开他，一步三回头地渐行渐远，等我第十九次回头的时候，开始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停下了脚步，望着他刚才还在的方向怅然若失，久久无法释怀。

十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果然探寻到杀生丸的踪迹。
　　春花芳树，垂杨裁柳，在与多年前极其相似的场景下，我在一条瀑布前又看到了他。
　　他迎风而立，如瀑银发和金色眼眸是那么的养眼，额间的月牙印记清冷霸气，神情高远，可望不可即。
　　这一刻，我心中充满着激动的喜悦。五十年漫长的等待如同苍穹一般沉重，这一刻却让我如释重负。
　　五十年，我终于等到他。
　　在感受到我之后，他淡然地看了我一眼。
　　对上他目光的这一瞬间，我的内心涌起了万丈波涛、汹涌澎湃。
　　他显然记得我，因为他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比五十年前多了那么一点。
　　而且，和很久以前的那一幕极其相似的是，他仍旧无视我的存在，在若有所思了一阵过后，抬脚便要离开。
　　我想，这次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从我身边溜走；不然的话，我恐怕又要像上次那样找他、一招就要找上几十年。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可以跟着你吗？”
　　虽然话刚出口我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可事实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这么说了。
　　他站定，话音冷淡：“随你。”
　　于是我欢快地一路跟着他。

十一
　　一条污浊的河流旁伫立着这栋简易的房舍，让这里的邪气更重了几分。我跟着杀生丸来到这处邪气很重的地方。据说，这里有一个很邪气的铸刀师，专以稚嫩孩童的血液为原料。
　　这个铸刀师的名字，叫做灰刃坊。这时我还不知道这灰刃坊和刀刀斋是什么关系，只知道他正在锤炼着的这把剑是杀生丸之前吩咐他铸造的。
　　杀生丸走进这间屋舍，看到了眉头紧皱的灰刃坊。
　　灰刃坊低声说了句什么，杀生丸傲然开口：“我不在乎你用什么办法，如果你造不出来，我就杀了你。”
　　然后，杀生丸就走了出来，朝着前方迈进。立在屋舍外面的我看见，连忙跟上。
　　可是我跟着杀生丸没走出几步，灰刃坊就在门前叫住了我，说是有需要我帮他的地方。
　　我隐隐觉得这是件重要的事，潜意识觉得应该过去，又看了眼杀生丸，然后转身进入了灰刃坊的屋舍。
　　灰刃坊的屋舍里，巨大的火炉上悬挂着几把玄铁，正“滋滋”地发出声响，一旁的壁垣上更是布满了各种刀剑兵刃和各种人体的残肢，这血腥邪恶的气息实在让我压抑的难受。
　　我问他：“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倒也不怕他，横竖我有师父的灵物护身，他近不得我丝毫的。
　　灰刃坊盯视着他面前那把玄铁和一颗獠牙，转头看了看我，偏执地对我说：“杀生丸要我造的这把剑，还缺少一样原料。而这样原料，只有你才有。”
　　我诧异地看着他，在听完他接下来的话后，我低头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灰刃坊对我说：杀生丸要他打造的这把剑邪气异常，这邪灵停留在铸铁中不肯为火所化；为了让这股邪灵乖乖融入铸铁、最终铸造出那把剑，就必须用活人肢体来祭典。可这邪灵不是一般的血液所能抑制，必须是带着灵力的残肢才能将其融化。所以……要想如愿造成杀生丸的那把剑，就必须要我的一根手指来祭这剑灵。
　　一根手指……能够换得杀生丸一心想要的这把剑吗？
　　我沉凝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十四
　　我们一路走着，最终，杀生丸将铃安置在枫之村后便带着邪见离开，我跟上他，而他也对我满不在乎。
　　我就这样继续跟着他。
　　直到他走到了那处人妖两界的交界处时，我这才发现他要去往自己的国度，纠结一阵之后终于喊住了他。
　　杀生丸转过身，波澜不惊地看着我。
　　我挠了挠头：“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你们妖怪的世界吗？”
　　杀生丸淡然地看着我，说道：“妖怪的世界，不是人类该留的地方。”
　　我正要辩驳的时候，杀生丸继续说：“如果你想成为我们的食物，跟我过去也可以。”
　　我立马就打了个寒颤：心想果然妖怪吃人并不是大人吓唬孩子的话，想着众多妖怪张牙舞爪、凶残狠辣地撕咬着食物的情形，我终于放弃了想跟着杀生丸一同前往妖界的这一念头；不过既然杀生丸这么对我说了，也就恰好能够说明他的确不愿意带我过去。
　　我仔细想了想，轻咳一声：“这样啊，那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看他没反应，我继续说：“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杀生丸还没开口，他身后那个绿色小妖怪率先抢了出来指着我高声喝道：“杀生丸大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不是你这个人类姑娘能够过问的！”
　　我笑得眉眼弯弯：“那也就是说，你家杀生丸大人的确会回来了？”
　　绿色小妖怪一噎，讪讪地抬头看着杀生丸，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磕头求饶：“杀生丸大人，邪见我并不是有意要透露您会回来的消息……”
　　杀生丸没有理会他，对我说：“我的确会重回这人类的世界。”
　　听到他亲自确认，我算是放心了，不怕自己以后见不到他了。我“哦”了一声，放大胆子又说：“我恳请你、恳请你早些回来，可以吗？”
　　杀生丸的表情仍旧冰冷：“理由。”

十六
　　杀生丸告诉我会在九年之后回来，那么对我来说，这场离别便不是离别。
　　因为，我可以等他，等着再一次看到他。
　　回到枫之村，我眼瞅着铃在这村子里过得开开心心每天跟着枫婆婆忙忙碌碌，想着自己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看铃看多了总会让自己心里发堵，我这便离开了枫之村，前往别处。
　　我离开了枫之村，同时想着究竟要如何打发这漫长的九年时光，在度过了五个难眠后，猛然一拍脑袋，骤然间终于想起当时出来师父告诉过我：如果在外面待得无聊了，就回去找他，他一直都在那里的。
　　于是我喜滋滋地屁颠颠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总算是赶到了神社，想着这枯燥的岁月总算不是那么难打发，而且还能继续陪着师父、安静地等待那九年之期，这真是一件美好而惬意的事情啊。
　　然而我却没有意识到，这个九年之期，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我回到了神社，看到了师父。
　　师父看似没什么大的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身上的地气儿比以前多了些。他看到我，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微微笑着，告诉我回来就好。可是当他听知道我九年后还会离开的时候，眼中的眸光好似黯淡了几分，却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仍然像往常那样跟着师父在神社过着深居简出的修行生活。
其实大多时候，师父和我都是像朋友那般的相处，某种程度上甚至比朋友还要亲近：师父真的就好像是我的亲人，给予我无声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跟云居陌在一起的时候，总让我有种亲近自然的感觉——
　　那是一种不同于面对杀生丸时心中忐忑而激荡的心情，平淡却真实。
　　然而我却一直忽略了这份真实，依旧，为此，执着地等待了九年。
　　这一等，就是整整九年。
　　这九年跟曾经的五十年相比，真是九牛一毛、短暂得如同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所不同的是，这次我并不是漫无目的地等待，也不用向失去方向的飞鸟一般到处乱闯；相反的，这次我知道杀生丸会在何时回来、会落于何地，且还是他亲口告诉过我的。所以我哄着自己：这大概能算得上是一种承诺，这是他对我的承诺。
　　这就让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而且这次的等待，我也都是在神社中磨过去的。当初师父跟我说过，心情不好了，就回到这里，他会陪着我。我的心情虽然不好，可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混终归是有些不好受，离开枫之村之后这便跑到乐师父身边，重新跟着他修行。
　　九年时光转瞬即逝，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真是心花怒放。

十七
　　仔细盘算，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度过了八十年的时光，岁月匆匆、转瞬而逝，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倘若如师父所说，我有百年寿命的话，那么我还剩下二十年可活。于是我打着如意小算盘：如果只剩下这二十年，那么我说什么也要在自己咽气之前让杀生丸爱上我，不然我实在是不甘心。
　　神社前的夕颜花开得艳紫一片，这绚烂的色彩点缀着本来冷清的神社，唯一让我难忘的，是那个晚上——
　　那晚，月皎洁，窗前微亮，樱花纷纷扬扬地落了满院，却掩盖不住角落里那片开得正艳的夕颜花的瑰丽。
　　云居陌这样问我：“小颜，到外面去见那个人，你开心吗？”
　　我记得当时，在那棵樱树下，我对上云居陌那子夜般的双眸，微微笑着：“开心啊。”
　　他又问我：“自始至终，你爱的人都只有他一个，是吗？”
　　我答得不假思索：“是啊。”
　　云居陌沉默片刻，无奈的语气像是在和自己打赌：“如果有机会能够长生和他在一起相守的话……你想吗？”
　　我攒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想的。”
　　虽然明白人不可能长生，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始终让我忍不住去憧憬。我毫不犹豫地发表了自己的答复，却并没有注意到云居陌眼中有一抹惆怅的悲伤闪过，只记得他在第二天对我说了句同六十年前一样的话，告诉我一定要仔细收好那粒用灵力加持过的念珠。
　　而当时，云居陌的脸色较之往常苍白不少。
　　我没做多想，只是随意摸了摸多年来一直被自己贴身珍藏的念珠，随意点了点头、对师父道了声珍重，便离开了神社。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我同他的最后一次生离；在那之后等待着我的，便是和他的死别。
　　很久以后，我想，我和他，我和云居陌，终究是错过了。

十八
　　等我抵达枫之村的时候，心中充满着兴奋。
　　转眼已是九年过去，而杀生丸安置在村子里的铃，也从一个懵懂可爱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春光煦暖，杨柳轻拂，我看着面前的铃，心中多少有些震撼——
　　近在咫尺的这个姑娘，清扬美丽，纯情温雅，她纯澈澄透的目光就好像一泓清泉，让人无法萌生起任何不善的念头；她的声音，就仿佛天籁之音，恬然清悠。
　　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觉得她很干净。真的……太干净了；就好像一块本不该属于这世间的璞玉，洁净无瑕、不含任何杂质。
　　我想，面前的这个姑娘，是我的情敌。可是明知如此，我却对这个纯情的姑娘怎么都讨厌不起来。唉，大概是……这个姑娘是无辜的吧。
　　诚然，杀生丸爱着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送她服饰，事无巨细都是他亲自吩咐置办，关切之情可见一斑。
　　说实话，我还真是无法想象杀生丸爱上她的情形，也多少有些不敢相信，然而事实却由不得我不信。
　　九年前她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还可以这样安慰自己：杀生丸只是可怜这个小丫头才时刻照料着她；可现在，当我在村落里看到杀生丸每过三五天便会赶赴这里与她相会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那样的说法终究也只是自欺欺人。
　　原来……杀生丸果然是爱着她的。
　　杀生丸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我都会远远避开。
　　心中虽然也会酸楚难受，可是我想，我终究是因为铃的照拂才能够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有看着杀生丸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淡定不下去了。

二十
　　我仍然留在枫之村，终日里帮着铃为同村的村民们做些琐事，我以为日子就能够这样顺利平淡地过下去，可终究，是我太过天真。
　　这世上哪有这般顺溜溜的事情，可以一路顺遂自己的心愿，总会在你抱有某种侥幸心理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
　　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假，对我而言更是如此。
　　就在我以为杀生丸最多也就是过个三五天来村子里看看铃、并不会有其他危及到我内心情感的举动的时候，杀生丸却做出了个惊人的决定。
　　杀生丸对铃提出：跟他一同前往西国……然后，要她做他的妻子。
　　杀生丸这么对铃说的时候，我也在场。房间里，我正跪坐在铃的身边，正斟茶的手腕颤了颤，些许滚烫的茶水溅落在手臂上，我却浑然不觉，满心满眼都只是斜对面这个男人口中方才的那句“铃，跟我去西国，做我杀生丸的妻子”……
　　此时此刻，这房间里，有且只有我们三人。
　　这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车轮狠狠地碾过，被碾得生疼。他们二人就仿佛一个完整的圆，外人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丝毫。以前，我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身为犬妖的杀生丸怎么会和一个人类姑娘在一起呢？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我错了。身为妖怪的杀生丸，还就是选择了这个叫做“铃”的人类姑娘，非但如此，还要求她跟他去往他的过度，与他携手一世。
　　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我早已无心再听。我记得我随口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步出房间再次接触到外面的日光时，我的脸上已经是泪水肆虐。
　　我茫然地抬手为自己擦拭着眼泪，想着这样的无奈心痛是否就是很久以前师父云居陌告诉过我的“求不得”。
　　明知求不得，却还是苦苦追寻，我想，这大概便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可就是这样的痛苦，让我放不下也舍不掉。
　　我独自立在墙垣外，看到杀生丸出来后，叫住了他。
　　杀生丸这双金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问我：“什么事？”
　　我抬眼直视着他，强迫自己对他微笑，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容在我的脸上究竟多么别扭勉强，就连我的声音，也都带着些不自然的颤音。
　　“那天晚上，我看见……”我垂下眼睑，不敢看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内心剧烈的颤动，继续说：“看见你吻了铃的额头。”我把头埋得更低，看着脚边的石子，继续说：“当时我的心里真的好难受，后面越想越难受，一连好几天都吃不好、也睡不着……”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着他，在对上他平静的表情后，忽然就说得很没有底气：“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对她那么好啊？”
　　杀生丸的话音沉凝有力：“我对她怎样，这与你无关。”
　　我听他这么说，有些急迫：“怎么会与我无关呢？我喜欢你，不喜欢你和铃在一起，你明明知道的啊。”
　　杀生丸的眸光骤然变得凌冽：“你的想法，与我无关；而我身边的人是谁，同样与你无关。”

二十二
　　那晚，我独自漫步在这炎热夏季的傍晚，阵阵微风吹得我心里很是烦躁，充斥在我脑海中剥夺我所有理智与思绪的也就只有这一样——
　　杀生丸，这个我深爱着的男人，要和铃成婚了。
　　很快，他们就要一起前往西国；很快，他们就要携手一世。而那个时候，对我而言，如现在这般时常看到杀生丸，都将会成为奢侈。
　　恍惚中，我想起了师父在很久以前告诉过我：我这一生，最大的劫数便是“求不得”。
　　求不得……求不得……
　　我笑得寂寥：爱而不得，求而无果……吗？
　　难道，我此生注定无法得到所爱吗？
　　难道，我在杀生丸心中就没有一丁点分量吗？
　　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杀生丸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
　　这些，就是我的宿命吗？
　　我不信。
　　……
　　诚然，杀生丸爱着的女人是铃，他的心中怕是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可是我仍旧不甘心——
　　不甘这长达五十年的殷切等待，不甘自己爱着的人轻易就被另一个女人占有，不甘自己心中的酸涩痛楚无法被化解丝毫……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天意，那么，我愿意拼上自己的所有作为赌注，赌一场这关乎爱恨的生死局。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二十四
　　在这浓重的刺鼻烟雾中，铃很快就昏迷过去，而我，则一直静静等待着心中的那个人出现。
　　在身前的火焰近在咫尺的时候，杀生丸果然来了。
　　在看到他的时候，我想，我是嫉妒的：他果然，愿意为了铃冒着被天火吞噬的危险而前来救她。眼看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烧伤的痕迹，我多少有些欣慰。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没让这天火近身，可他没有受伤，这就很好。
　　杀生丸果然强大冷静，深知只有他自己不受丝毫伤害才能够护得身边之人周全。
　　眼下这番景象，便是最好的印证。
　　杀生丸立在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门框前，往里面扫视一眼，在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微微一滞，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将目光移开，落在了我身旁的铃身上。
　　硝烟滚滚，火势滔天；生死一线，我同自己打了个赌——
　　赌他是否在意我，赌他是否会带我走，赌他会不会放任我葬身火海。
　　可是……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所剩无几。
　　生死一线，他来救她，也只是救她。
　　他仍旧……是选择了她。
　　我看着他冲进汹涌的火海，将面前的铃拦腰抱起，转身而去；他仍旧高远，可望不可即，眸光清泠不染尘世，除了怀中的人再不理会其他……
　　我独自置身于这滔天的火海里，虽然火光已经阻断了我的视线，但我仍然能够想象他抱着她离开的那抹身影。
　　火光似乎已经将四周的一切尽数吞噬，我所在的这间阁楼也快要坍塌，可这一瞬间，我却再也不想动弹丝毫，静静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结。
　　那簇近在咫尺的火焰顺着我的衣裳蜿蜒而上的时候，我的鼻尖开始传来焦烂的味道。
　　感受到肌肤被一寸寸腐蚀的疼痛，我忽然有些醒悟：原来，这就是焚身之痛啊……从前只是听闻，却没想过，我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然而这焚身之痛，却远远抵不上我胸腔中那撕心裂肺的痛！

二十五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杀生丸抱着她远去的方向，慢慢地，我笑了出来，笑得张狂而没有顾忌。笑到最后，连声音都开始变得嘶哑，我终于收起了这寂寥痛心的笑，眼中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滴落在这火中，瞬息之间便化为灰烬。
　　这一刻，我终于大彻大悟——
　　原来自始至终，他从来就未曾在意过我；他唯一在乎过的，就只有那个女人啊……
　　可是我，偏偏就对这样的他动了心、动了情。他的心、他的情，我求之不得，弃之不舍；于是到头来，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除了那些伤痛，我什么都不曾有过。
　　烈火焚身，这比死还要痛苦的往生，我想，我终归是体会到了。
　　我起身走到正被烧得残破的窗前，看着外面越来越壮烈的火焰，我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着自己左手的这根无名指，凄惨一笑。
　　在火焰顺着我的身躯绵延而上的时候，我用右手切在这根手指上。一道锋芒闪过，这根手指便被我齐根斩下，掉落在脚边。
　　这样的感觉倒也不怎么疼痛，因为我舍弃的东西，很早以前就不属于我了。归根到底，现在的这根手指也只是一块土石；归根到底，杀生丸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我的双手握紧窗前的围栏，九根手指紧紧地攥着，任凭这触感多么炽热滚烫我也浑不在意。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让这火海将自己的身躯尽数吞噬，倒也不赖。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