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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萨日娜 (蒙古族)


1楼2016-02-29 15:15回复
    早上醒来的时候,萨姆嘎老人发现脖子落枕了。她吃完饭就僵直着脖子来厨房,找到了擀面杖。她右手拿住擀面杖,用左手顶住右手吃力地送到了脖颈,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擀面杖。但是不一会儿,手就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动弹不了,还酸痛得要死。这样凑够一百数对老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折磨。老人索性扔掉了擀面杖,僵直着脖子走回卧室,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光滑的深紫色的火罐。
    “医疗条件好了,我们俩就被扔到这里了,不然在以前我们给多少人行过好事啊,那时候拔火罐我可是最有名的……”萨姆嘎老人自言自语着,开始寻找废纸。她来到儿媳的房间,从炕头的桌子上找到了一张印有汉字的A4纸。老人划燃了火柴突然想到:可别烧掉了有用的纸!她拿着那张纸来到了孙子呼格吉乐的房间。
    “跟我们是没什么关系,但是跟额么格您关系就大了,现在社会条件好了,福利也高了。您能在升天后坐着专车,轰轰烈烈地上路了。”呼格吉乐看完那张纸若无其事地说。
    “这张纸到底有没有用?我还忙着拔火罐呢。这孩子看了半天净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好吧!我念给您听!您可听好了!从八月二十五号开始统一火化逝者的尸体……”
    萨姆嘎老人突然间失去了听觉般伸着僵硬的脖子,凑近耳朵,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子,嘴巴喘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她用麻雀的爪子般干枯无力的手死死地抓住身边的椅靠,但就是觉得无法支撑自己干柴般枯瘦的身体。她哆嗦着挪动脚步,摸索到了墙。靠着墙歇息片刻后,老人手扶着墙,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像一头劳累的牛一样粗喘着,用四肢爬上了炕,靠着铺盖躺下。交叉在臀下的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萨姆嘎老人精神恍惚地躺了好一阵后突然像阴天里迷失方向的人看到了阳光般眼前一亮,忽地跳了起来。她顾不上穿鞋,用袜子噔噔噔地踩着地,径直来到了屋西北角的佛像面前。她抖动着手拿了一把香。虽然手头有火柴,但是老人没有用,因为她忌讳用火柴点燃卫生香。她在火盆的火上点着了那把卫生香,小心翼翼地插在香炉里的余烬上。老人双手举过头,虔诚地祈祷着磕了几个头后,拉开佛像下面的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用天蓝色哈达包成的包裹。她将其轻轻地举在头顶走向了炕。
    萨姆嘎老人像一个害羞的小伙子脱掉心爱姑娘的衣服般犹豫了片刻后轻轻地掀开了蓝色的哈达:首先现出了一串深紫色的佛珠。老人怕有谁要抢走一般嗖地抓起它,戴在脖子上。接着出现了一本天蓝色包装的硬皮本子。看到这本书,老人的手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是他们家的《家谱》。这本里有巴力吉老人的列祖列宗;有他们家族鲍尔吉姓氏的所有人的名字以及有关故事。但是自从巴力吉去世后没有人再记载过……
    萨姆嘎老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小心地捧着《家谱》,重新走进了孙子的房间。
    呼格吉乐钻进电脑屏幕,专心致志地“斗地主”。
    “孩子,帮额么格写这个吧!”萨姆嘎老人站在门边说。
    “……”钻进电脑屏幕的孙子久久没有回应。
    “我的好孩子啊,帮额么格写一下这个!”老人提高了声音重复了刚才的话。
    “什么?”呼格吉乐紧盯着电脑屏幕很不耐烦地问。
    “你过来!额么格教你怎么写!”。呼格吉乐很不服气地瞥了一眼额么格,忿忿不平地说:“斗大的字母都不认识几个,您能教我写什么呀?这就像,我斗地主输了一样感觉奇怪。您就放那儿吧,我正忙着呢,以后再看。”说完又钻进了电脑屏幕。
    萨姆嘎老人看着孙子的后脑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门旁徘徊一会儿后,她用衣袖擦亮了门旁的桌面,把书放好,一步一回头地走进了房间。
    炉子里封火的牛粪突然像复活了一样燃烧起来。萨姆嘎老人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突然感到脊骨冒冷汗,脸色变得苍白不堪。她像猫一样轻盈地上了炕,从怀里摸出了佛珠开始念起来。嘴唇像抽筋般地发抖着,她感到手脚发麻,浑身无力。
    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怖、无助和悲伤像一块石头般堵在老人的胸口,使她难以呼吸。她渴望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诉说一番。可是就连那只老灰猫也似乎厌倦了她的自言自语,不时眯起眼睛偷偷地看一下老人又假装成了困睡的样子。
    其实打心里她深深热爱并深深眷恋着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可是她在念佛珠时竟然衷心地祈祷自己能在八月二十五日前到达那个平时令她毛骨悚然的寂静的世界。老人始终放不下的两样东西是那个《家谱》和开过光的佛像。
    最先察觉到老人变化的人是儿媳吉姆斯。
    平时萨姆嘎老人自己吃完饭就忙活着收拾桌子。今天老人却草草地喝了几口早茶就推碗筷,开始闭着眼睛念起了佛珠。吉姆斯质疑地看了一眼萨姆嘎老人的背影。阿古拉阴沉着脸,不断往嘴里塞进玉米饽饽,粗黑的胡子碴像一片没锄好的地。吉姆斯看了一眼阿古拉,手往呼格吉乐的碗里夹了大块的肉。


    2楼2016-02-29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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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的安静几乎要压垮整间屋子。萨姆嘎老人眯起眼睛看了看。桌面像吃完西瓜没擦嘴脸的小孩的脸。她终于忍不住,把佛珠塞进怀里,开始收拾桌子。
      猪圈里的两头肥猪像声乐组合般用一粗一细的声音高低附和着。萨姆嘎老人拌好了猪食,吃力地抬起猪食桶。猪食桶慢慢地向上移动,老人的背却像被烂泥压弯了的土房的梁柱般沉了下去,脚不自主地踉跄了几下。
      “这该死的老巫婆,连一桶猪食都扛不动了?”她自言自语着吃力地挪了几步。两只燕子从头顶上“叽叽喳喳”飞过,似乎在嘲笑老人的无能。
      “用钢铁做的机器都会生锈损坏,何况我这个经历八十年风雨的血肉之躯,时过境迁也是应该的。”萨姆嘎老人为自己辩解。用眼角很不服气地瞟了一眼院子角落里的破四轮车。她放下猪食桶直了直背。老人看见桑森房窗户的一个玻璃被打碎了。
      “是被风吹破了吗?”老人自言自语着挪向那里。
      阳光从碎玻璃片挤进屋子,挑起里面的灰尘,舞动在自己的光圈里。那些经不住挑衅的细尘,拥挤着舞动着最后落在屋角那深紫色的松树棺材上停留歇息。
      一看到棺材,老人微弱的心脏突然猛地抽动了一下。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因为激动,老人的眼圈红了。十年前她患了重病,眼看就要面见阎王爷时老伴巴力吉为她准备了这副棺材。那时候萨姆嘎老人非常害怕那些冷清着脸向她伸手的阎王爷派来的使者。可是就在做好她棺材的那天,身体好好的巴力吉老人突然患心肌梗塞跟着那些阎王使者走了。萨姆嘎老人则奇迹般地好了。所以每次看到这副棺材她都做贼般地心虚,心也会撕裂般地疼痛。她觉得老伴巴力吉草草地离开这美好的世界都是因为她。可是今天她突然觉得老伴的早走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她的老伴巴力吉活到现在,看到了那个通知一定会无比悲伤。想到这儿,她竟然感到自己是个功臣,为老伴立了一个大功。老人的心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她赶紧从桑森房里退出来,迈开脚步走向了西边的打谷场。
      为了方便农作物的晾晒,打谷场的位置总是比别的地段高一些。萨姆嘎老人站到打谷场的镜面就能看到哈达图山。每当她望着哈达图山,望着老伴的坟墓倾诉出内心的孤独寂寞时,心中的苦闷和委屈就会烟消云散……
      因为走得太快,萨姆嘎老人像个肺结核患者一样粗喘着气。她站定在打谷场正中间,眯起眼睛望着哈达图山。
      哈达图山在霭气中巍然耸立着。山脚下有巴力吉家族的坟地。巴力吉老人已故的长辈都会到那里团聚。因为那里的玛尼木头一个也没有死,个个都会长成参天大树守护坟墓,所以村里的老人都惊叹哈达图山是个风水宝地。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只要玛尼木头能活下来,子孙后代就会代代幸福繁荣。


      5楼2016-02-29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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