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然欲上九天去，逸血孤城万重山。
我不记得我于何时诞于这个江湖，也不记得我因何行走于这个世间。
有人告诉我，要我去寻我的因果。
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雨珠儿敲击着青石砖的声音几乎要酥到人的骨头里，我撑着伞，低头踏上有些打滑的拱桥。
我看到了她，一袭霓裳，双剑就这么交叉着负于身后，我未开口，她却先冲我温婉轻笑。
“你可还记得我？” 她额间朱砂妩媚得惊人，我却只能歉然摇头。
“罢了，”她丢了伞，卸下双剑，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两把红扇，“我早想为你舞这一曲的，可惜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语罢她凌云舞起，一颦一笑倾尽了整个长安的风华。
我看得痴了，直到她的曼妙舞姿渐渐消逝在不知何时吹起的风里，我才忽然想起了她来。
我记得她的，那日枫华谷，枫林如火也不及她染血唇妆一丝妖娆。
她挽尽剑花，说要我替她去看这江湖偌大。
我记下。
捡起青石砖上那一支珠花，我用手帕将它细细包好，放在贴着心口的地方。
日头渐高，街上的人便多了起来。
我收起伞，仍是向前走着，却冷不防被什么人撞了一下。
“抱歉。” 声如珠玑，无双公子。我讶异于他眉眼间的贵气，只略微颔首，道一声无事。
“是你啊。”他却一把拉住我，语调忽然开心如孩童般，“说好要请你吃西湖醋鱼，你却一直不来寻我。” 似带了嗔怪，他连拖带拽地将我拖进了最好的酒楼，我拗不过他，只得唤来小二，要了一盘西湖醋鱼。他双手托着腮，笑出一对小虎牙，“我知你已不记得我，可若是负了诺，我便担不起这君子如风。” 他将一锭银子立在桌上，见我神色茫然，也不恼，只自顾自地嘟嘟囔囔，“其实这儿的西湖醋鱼不如我自己做的好吃，可是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轮廓也渐渐地模糊起来，“…我没有时间了。”
我看得呆了，脑袋空白一片，小二的声音将我从空洞中唤回，“您的醋鱼来咧！”
我记得他的，也是那日的枫华谷，他明黄衣衫染尽血色，不复昔日珠光宝气。
他重剑在手，敌群中孤身回眸，叹不能同我河山共守。
我记下。
我颤着手，挑了一筷子鱼肉，却无论如何下不去口。
末了我掂起桌上那一支红梅，将它同珠花置于一处。
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卖糖葫芦的小贩跟前早就挤满了孩子，我凑过去，便见那小家伙眼睛发亮地瞧着我。
“你是来给我买糖葫芦的吗！”她兴奋地拍着手，我莞尔一笑，便要了一串糖葫芦递进她的手中。
“真甜！”她似是等不急一般，张口就咬。一张白净的小脸即使沾了不少糖碴子，把顺直墨发沾了几丝去。吃着吃着她忽然开始抹眼泪，我慌了，赶忙蹲下来用衣袖去拭她的小脸，她摇摇头，险些将脑袋上饰着的花儿也甩了出去。
“我就是难过，再也不能吃到你给的糖葫芦了。” 细细的嗓音还带着娇娇二字，眼圈儿却红得就像团团的小兔子。
“你莫要忘了我。”她抽抽搭搭，抱着我的脖子，泪珠儿顺着我的脖子打湿我衣衫。
我怀里忽然空了，我怔怔地看着地上已沾了灰尘的糖葫芦，心如刀绞。
我记得她的，白龙口里白龙舞，她不去管最爱惜的紫裙已被血污尽，白净清秀的小脸上是干涸的血痂。
她挥舞着小胳膊，一下又一下地运着笔，哭丧着小脸告诉我，可惜了她藏的那一串要与我分来吃的糖葫芦。
我记下。
我用油纸将地上的糖葫芦取了一颗裹起，藏进衣袖的手却怎么也放不开。
城郊，我听见一阵奇异的笛声。
这调子似有惑人心智的本事，将我引到那棵树下，接着我看到她轻盈一跃，赤裸足踝上的银铃声响，身后双蛇蜿蜒而来，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款款走来，指尖轻点我心口，一抹紫光转瞬即逝，她勾起嘴角，红唇妖冶勾人。
“还好，还好我总算把它炼成。” 她刮刮我的鼻梁，目光宠溺好似在看自家阿弟。
“这凤凰蛊可不是那么好炼的，我还怕你来得太早，我炼不成。” 她替我拂去肩头浮尘，动作细致，温柔得好似绣楼里的闺阁女子，几乎要没了苗疆人泼辣练达的作风。
“以后便不能吼你了，这最后一次，还是像个阿姊一般吧。” 她声如笛声般被风吹去，独留我原地抚着胸口，鼻头微酸。
我记得她的，洛道森森，唯她一身苗银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祈向女娲，素手补天。千蝶舞尽时笑自己无用，还未将凤凰予我便要赴黄泉。
我记下。
一只紫蝶蹁跹飞来，轻轻慢慢落我指尖之上，我轻吻蝶翼，将它渡至肩头。
我骑着马，悠悠地踱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却被前头的人拦住了路。
“你知不知道，君山的桃花已经开了好久了？” 他摩拳擦掌，似是要把我挫骨扬灰一般将牙咬得咯咯响，我惊了一惊，却一瞬被他拉下马，拎着飞向了另一处的山头。
“这儿的桃花也不错，虽比不上君山的。” 他惋惜地瘪瘪嘴，将腰间酒壶解下塞进我怀中，“我可跟你讲好了啊，一人一口，多了没有——” 他扯下云幕遮覆在自己同粗犷外表一点也不符的桃花眼上，悠然卧下，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儿。
“爷才不管你记不记得，这壶桃花酿，可是我废了好大的劲才挖出来的，不喝就是不给爷面子！”见我迟迟未动作，他跳起来便揪着我的领子一阵摇晃，我只好盘腿坐下，呷了一口清冽的酒液。
“再没有这样好的桃花酿了，你给我省着点喝。” 他一拍我的后脑勺，像个猴儿似的爬上了树。“爷要睡一觉，你拿着酒赶紧走，不然揍你。” 他将脸别过去，不看我神色。“怎么，还不走，想被墩？？”
我拖着脚步走远，再回头时，树上哪里还有人。
我记得他的，黑龙口里斗黑龙，他豪气干云，敌血浸透云幕遮。
他笑里无情，醉下痴狂，一掌裂地后云幕遮顺着脸颊滑下，吼着让我帮他看好五年前埋下的那坛桃花酿。
我记下。
酒坛有些重，我将它系在腰上，翻身上马。
昆仑雪冷，我不禁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这位侠士，我看你身上有卦，可愿让贫道来为你算上一算？” 身后传来他略显稚嫩的声音，还带着娃娃般的雌雄莫辩。我转身，见他眉眼堆笑，三步并作两步像我跑来。
说是算卦，他却一路拉着我跑上了最高的雪峰，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惋惜，“这儿的雪可不及纯阳的半分好看，可惜…可惜…”他拉着我的手，细细地瞧了一阵子，摇头晃脑地充起半仙来，“侠士我看你义气风发，命中定然大富大贵，识尽天下有才贤士…” 我笑着拍拍他的头，却见他一脸认真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应承过要带你去纯阳看雪，还说要带你去看仙鹤，这些从来都作数的。” 他抽抽鼻子，却狠劲地把眼眶里打着转的眼泪逼回去，“男子汉才不能哭哭啼啼的，” 他揉揉眼睛，小胸脯一挺。“你可不许讲我撒谎骗人。”
我摸着他的脑袋，无言点头，他展颜一笑，眼角终于还是掉下来一滴泪珠。
我记得他的，瞿塘峡山清水秀，他血洗道袍，素衣袂袂。
他剑指青天，捻指生花，山河镇守一方强弩之末，咬着牙念叨着还没带我赏遍雪白鹤舞。
我记下。
我拾起雪地上的鹤羽，久久不肯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