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杨秉徽出生时,还有皇帝,叫光绪,这个国家叫大清帝国。后来他死的时候,皇帝已经死了很久,而大清国也成了中华民国。
他病逝时其实并未受什么苦,只感觉特别累特别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脑子里一片白,昏昏沉沉,像一团焦糊被搅乱,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便是在自己的棺材上。更确切地说,是他的魂在棺材板上躺着。
他目睹了自己下葬的全过程,也看到当年甩着鞭子追了他好几条街的老爹一夜之间头发全白,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的妻才三十,他的儿子出生不过三年。
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
他能看得到他们,就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而他们却都以为他在这块墓碑,这抔黄土底下。
他心里难过,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忘了,他是魂,不再是人。他已经死了。
他的墓葬在家族墓地中的一个角落,低调得不像话,一点没有他在世时的嚣张跋扈。他太年轻,谁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为他挖墓地。
他被困在自己的墓边,他眼睁睁看着送葬的人一个个走远,直到重重树影遮住他们的哭声和身影,再也不见。他没法子走,这块墓地周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竖着,将他结结实实圈在了这里。
他突然觉得惊恐,比死更惊恐。
他已经死了,却被困在这方寸郊野动弹不得,真正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倒宁愿自己死了,死透了,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
但他确实是死了,连尸身都入土,该是死透了才对。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死了的人都会这样,若真如此,那想来鬼节时的百鬼夜行恐怕都是鬼魂们憋得慌了,要出来走走。
他不用吃饭,没有冷暖饥饿。却还是维持着身为人时的日常作息。
他时常靠坐在自己的墓碑上发呆,一不小心就容易回想起自己在保定,在粤军的日子。那或许是他这辈子最风光,最志得意满的时候。但他并不怎么想回忆,无奈有些东西,你不愿去想,却越像洪水巨浪,刷一下冲过来,你便被这些回忆的洪流包围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坐牢,闲得快要死了,啊,他分明已经死了。
他越来越无聊,数墓碑旁那颗松树究竟有多少根松针,点天上的星星究竟有多少颗,算一算距离下一次清明再看到自己儿子还有多少天。
然后,他又把自己从挖鼻屎的小屁孩到三十二岁死之前,自己干的那些事一一想了个 遍。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到眼泪都积成了河。
他的时间概念已经愈发模糊,日子也好像过得稀里糊涂。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两三年,可能三五年,他的墓地里,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杨秉徽没有想到,他的那些老同学,老战友中,第一个来看他的会是这个人。
他甚至觉得,这个人恐怕一辈子都不愿意再看到他的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