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19】无休（恭紫）

——紫胤真人你果然会教徒弟，屠苏竟对你如此信服。
…………
在袖中收了收拳头，转过身时松开，面上已然又是一派谦和腼腆，“紫胤真人如此说，必然有他的考量，正派修仙的高人，大抵都不耻这吸灵之术。只是少恭在尘世间庸碌度日，自身便是污秽之人，若是能救活巽芳，那么这玉衡于我，便是久旱之人渴盼已久的仙霖了，便是邪门歪道，我也要一试！”他的手在两侧抬起，仰脸承受的阳光，蕴着星辰的眼眸里盛满了希冀。
“少恭……”
“屠苏，这样的心情你或许难以体会，但是哪怕只有我自己，我也不会放弃寻找玉衡的。”他用温柔却包含着丝丝缕缕的痛苦的眼神看着屠苏，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内心就和曾经的慕容紫英一般，正直却又温柔得一塌糊涂。
果然， “少恭，你怎么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你放心，我一定会陪你找齐玉衡，复活巽芳的！”
看着屠苏脸上的坚定，他好想看一看紫胤知道他辛苦教出来的徒弟被自己哄得乖乖听话时是什么反应。
【——紫胤，你觉得，阻止得了我吗？】
……………………
那么紫胤现在在哪里呢？
每一天的阳光都是清晨时分的最好，深深浅浅地铺在山谷里，有柔软的花瓣，芬芳的青草，还有零散在地上湿了露水的白发。
唯一突兀的一点，便是这人胸襟上的点点血迹。他静静地昏睡着，轻轻阖着双眸。
昨夜撑着伤体，又被封了功力，紫胤本来以为该是难逃一劫了。关键时刻，是屋外兰生来寻少恭，他匆匆离去了，自己才能趁隙逃了出来。欧阳少恭推门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紫胤，莫名地勾了勾嘴角。
紫胤强行运气冲破禁锢逃了出来，却终是在赶回天墉城之前被体内莫名的邪气反噬，从空中跌落，不省人事。
………………………………
一双粗布鞋停在他身边，往上看，是撕成细条的绑腿，在往上，是一身简练的灰棕短打。外罩着兽毛背心，手上搭着一杆勾矛（这玩意是窝杜撰的，具体长啥样，请你们自由地……），钩上挂着一串灰兔——大约是附近的猎户，来收昨晚设下的陷阱。
这人弯着腰，逆着光，一手摸着下巴，打量地上这个看上去有点厉害的老道士。似乎是在研究要是卖了他的衣服是不是够分量自己冒点险救他一救。

这一日的对话对紫胤启发颇多。月下老林里，白发仙人背着手缓缓踱步。他想起自己还是琼华派一个小小弟子的时候。
……
“紫英，你很有天赋，也很勤勉，师公问你，修仙练剑到哪一步是你心里的高度？”
他与师公盘膝对坐，那时师公大限将至，每日里不再教授他炼器和修炼，而是开始教他问心。
“到这世上再无一敌手。”
慕容紫英年少稳重，却于剑道一途上过于狂热痴迷，宗炼深知自己这个在小字辈眼里冷峻自持，稳重内敛的小徒孙骨子里对剑和力量的狂热和入了魔的玄霄没多少区别。故而想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给他一道灵台明光。
剑修，若是不能以心御剑，结果便会像玄霄一样，被剑驾驭。
“无敌手之后呢？”他依旧慈眉善目地问。
“……”少年噎住了，他只想追求最强的境界，却不知这之后还有什么，如今被师公一点，倒觉到一阵空虚感。
“紫英，你是否从未想过，要那么强的力量来做什么？”
“…………除魔卫道…………”他嗫嚅道，这是每个琼华弟子常常挂在嘴边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此刻，他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理由。
他抬头望着自己的师公，想他说出答案。
然而宗炼轻轻闭上眼睛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任凭少年自己去寻自己的答案。
几日后宗炼去了。紫英还没有找到答案，不过他已经觉察到这会是一个需要不断追寻的问题。
而即时的现实的问题是宗炼死后，掌教夙瑶忌惮他，不肯传授高深法术。他唯有反复加强师公生前所授，在这样的双重迷茫之下，日子不温不火地过了。
这日忽然得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五行石的消息，和掌教通报过后，紫英御剑前往雪狼山。
那里，便是他和长琴故事的开始。
每一个捡娃专业户之前都一定被人捡过。
所以说少恭，也忘了是第几世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少年紫英的救命恩人。
那夜雪狼山上有狼王现形，啸月进阶。
紫英揣着五行石跌跌撞撞逃命，他的元力都已耗尽，正当绝望之时，一双手捂住他的嘴，拖他进了温暖干燥的石洞。
像穿过水波一样。
他扭头回望，哪里还有洞口，只听得狼王不甘的咆哮。
只听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问他，“挑月圆之夜入雪狼山，是嫌命长吗？”
竟是月圆之夜。他回过神来，才看清救了自己的人，那人一身灰蓝长衫，身形有些单薄，面容苍白，一头长发已转了灰白。
“在下不明情况，多谢相救。”紫英拱手。
“你就算再过几日来，也是一样，那狼妖今日进阶，这几日雪狼山都不会太平。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等狼王这阵风头过去，或者直接走。”
他已经斜斜倚上了石塌，曲起一条腿，灰白的长发随意散着，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酒坛子，不时饮一口。
“如此，便叨扰了，还未请教尊下姓名？”紫英在石桌旁坐下。
“姓名啊，太多了，我已不记得了……”他低低自语。
“………………”
“你若一定要问，叫我长琴吧。”
“长琴……”紫英在齿间轻轻磨出这个词。长琴抬手喝酒的动作一顿，扫他一眼。
………………
【果然啊，哪怕刻意去忘记，在这世间也已驻留太久了，太子长琴的名字，连传说里都不存在了。】
………………

同样的月色下，少恭也在回忆…………那时，太子长琴已经厌倦了一世一世的渡魂，他其实也无法释怀每次占据别人身体时他们那惊恐至极的脸。
他把自己封在雪狼山的洞里，任那具身体老去，让头发一寸一寸变得花白，他在等散魂解脱的那一刻。可是慕容紫英却一身风雪地闯进了他的世界。
然后，就是话本里那些故事了，只是主角是两个男子，只是这故事太仓促，醒木刚敲下就结束了，而故事里的人却是一世又一世地辗转飘零不得安。

【当年】
十几日后洞外久未停歇的狼啸不再那么猖獗，慕容紫英会端正坐着，怔怔望着洞口。
长琴慢慢地饮酒，偶尔扫过他，会露出个浅浅的嘲笑。
这些日子，他们多了些交流，少年紫英到底不是天墉城剑阁里那个冷冷清清的执剑长老，长琴在最后的日子里也乐意让自己更加随意，他有千年阅历，常常逗得紫英露出专属少年人的兴致勃勃的表情。
若是长琴兴致来了，也会拿出自己的琴，抚一曲暗香疏影。这种时候，紫英依然是端端坐着，绑着剑袖的一只手搁在石桌上，可是那张初显棱角的脸明显已经沉醉了。
长琴最爱看的就是他那勉强自己保持冷静的样子，明明连方向都找不到了，偏偏还要方方正正地维持镇定。
紫英也问过他，怎么会一个人缩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山洞里。
他微微偏过头，露出个玩味的笑：“我在这里等小紫英呢。”然后看着紫英呆滞一瞬，要怒不怒的样子哈哈大笑。
一曲终了，紫英未回过神时，长琴淡淡的话语随着琴音淡在空空的洞穴里：“只是我活下去的执念终于输给了时间。”
狼潮平静下来，紫英说话少了，倚着洞口听动静。长琴不再弹琴，喝酒的时候，他对自己说：“不过是自己捡回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罢了。”
只是这么说。
他看着紫英低着头走过来。
“要走了？”
“……”少年的眼睛在阴影下看不清。
“快滚吧。”他说。
“你跟我一起走吧。”少年抬起头来。
“嗤……”他轻蔑一下，饮下一口酒，“我为什么要……”
长琴撩起眼皮，却看到少年一贯坦荡的脸上那双眸子垂着，像是害怕被拒绝。他话里的嘲笑生生就停住了。
一挥袖子，洞口的封印打开，他迎着雪反上来的阳光，风扬起他灰白的长发，回头看那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年人，勾起惯有的笑，却多了一分真来。
“你御剑应该还算稳吧？”

天墉城一间密室里放着教内各重要人物的一缕精气，若是谁遇难时，捏碎随身携带的魂石，密室里的另一块魂石也会碎裂，并显示出那人的位置。
最角落的那块魂石，谁也没想过它会碎。可今天，它却碎了。
“执剑长老出事了！！”
…………
紫胤在树下思考创造的问题。忽然回眸，远处一抹黄杉缓步走来。
他微微眯起眼，转过身，手在背后收紧。
少恭走到他面前，一笑，“紫胤你让我好找啊。”见紫胤周身闪起微弱的剑光，他侧头，手上玉衡浮现，吞吐着吸人魂魄的幽光。他对着紫胤笑得灿烂，“你这个样子还想反抗吗？这个村子人不少……”紫胤垂下眼帘，周身剑气暗淡了下去，缓缓按下少恭拿着玉衡的手，却被牢牢一把抓住拉到身前，对方的掌心热度很是灼人。
少恭凑近他的耳朵：“你们那个掌教真人，好像对你怨念不小啊……”
一句话，紫胤便明白了自己如何会被他找到，自己强行将屠苏带入天墉，涵素一直颇有微词，而欧阳少恭掌有魇魔，人的心界哪怕只有一道缝隙，也会被轻而易举地入侵。
“走吧。”紫胤不再看向他。
少恭却深深看他一眼，一指点在他眉心，紫胤直觉那被自己苦苦压制的邪气反沸上来，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少恭握住他的肩膀把人一带。
“喂……”高虎从屋里出来只看见黄衣服的那个人带着白发道长疾速远去。摊了摊手，现在的人都这么急性子吗，至少跟主人家道个别啊。

一夜春 梦总要醒，而少恭根本就没有睡，他静静看着紫胤倦极睡去的面容，他眉头轻轻皱着，白发凌乱地散落枕间，身上的痕迹都是自己留下的。
他知道，如果紫胤愿意，再来一次他也不会真的累，他的沉睡，或许只是给自己和他一点冷静的时间，也是最后一点温存的时间。
等醒来，一切又将回到最冷最无奈的样子。
…………
次日，少恭站在洞口，阳光下他的背影显出一股别样的萧索。“紫胤，让我拿回半魂，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身后久久没有回音，他脸上的苦涩逐渐被狠绝替代。
“哼，不愿意又怎样？你若是不能离开这里，还拿什么阻止我？”
广袖一挥，洞口封印闪现。
紫胤淡淡抬头，那抹身影一深一浅消失在雪地里。
…………
“少恭，这几日你去了哪里？”屠苏一群人看着情绪低落一步步走来的少恭，急切地迎上去。
“是啊，少恭，你老是这样一声不响就不见了，要急死我们啊！”这是小兰。
“少恭，是有什么急事要解决吗？”这是晴雪。
“少恭若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帮忙啊。”这是襄铃。
少恭一张张脸扫过去，他们现在都当他是朋友，而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企图，还会为自己感到担忧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紫胤淡漠的脸，心里的坚持差一点儿就要崩溃了。
一旦继续下去，他将失去所有这些关心他的朋友，紫胤，也会倾尽全力阻止他。
他扯出一个微笑：“没有发生什么，我只是去见了一位故人。”
“嗨，害我们担心这么久。”
“抱歉让小兰操心了。”他淡淡笑着。
……
【还不到时候，现在我在他们心里，还是朋友。晚一点开始也没有关系。】
……
“啊！说了多少次，少恭不要用叫小孩子的语气叫我！”方兰生成功炸毛，围着少恭跳来跳去。
“哈哈哈哈，兰生你本来就还是小孩子。”
“晴雪你！”
“哈哈哈哈！”
日光融融，把他们的影子剪在了一起，少恭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中间。
像是走在悬崖边，只要他只在边缘走着，不去触碰最后的那条线，他可以装作看不见一侧的深渊。
然而有的时候偏偏就是事与愿违。
他想拖下去，有人却等不及了。
……

这日，紫胤依旧静静打坐。
少恭踏雪而来，在他身边拂衣坐下。
“屠苏，知道你出事了。”斟酌着说这句话，陵越来寻让他有些反应不及，索性即便知道人失踪了，屠苏他们也猜疑不到他身上。他来此，不过是想看看紫胤知道此事会作何反应。
仙人脸色如雪，并不答话。
果然没有反应。
“紫英……”
少恭轻唤。
“……”
苦笑一下，环住那永远冷清的身躯，下巴搁在那人颈窝里磨蹭着。“紫胤……”
仙人叹了口气，缓缓睁眼：“长琴，这么多年，还窥不破么？”
听他如此说，肩上的人轻笑。
“你不也是么。”
“……”
他环着他，粘着一抹不入骨的笑，缓缓说着这些日子以来，怎么把屠苏带进自己的圈套。
紫胤阖眸，仿佛没有听见。
少恭在他颈上眷恋地吻了一口，深深吸着他身上极清极冽的气息。
仙人不动声色。
他松开他。
站起身，“紫胤，你只要不阻止就好…………”
“等我，我会陪着你的，比你的小徒弟陪着你的时间更久更久。”
他离开。
紫胤眼里积着千年化不开的雪，又像是日光下缱绻的明水。
少恭走后不久，洞外转进来一个人。
“你是…………”
…………

【囚剑出渊】
“主人，这天子剑竟可救你脱困？”
红玉恭敬地立在一旁，紫胤盘膝，身前放着的，正是天子剑。
若是紫胤未能恢复，即便离开了，也还是会被找到，反正于他，在哪里都一样，索性不急于离开，而是暗中命红玉寻找天子剑，他猜想太子长琴会想办法使玉衡复原，而能让玉衡复原的，只有秦始皇陵中的明月珠，天子剑，恰好也在那里。
“欧阳少恭用手段锁住了我周身剑气，使我无法运气，而天子剑可号令诸剑，借其之力，便可冲破桎梏。”他剑指放于膝上，天子剑暴发出烈烈明光，涌入他的身体。
“主人脱困后可要去找那欧阳少恭清算？”红玉犹疑一阵，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紫胤不语。
红玉自知多言，退出山洞，留紫胤默默恢复。
少顷，洞中蓝色光华大盛，紫胤周身剑气环绕，一股清冽之息溢出洞外。
红玉露出喜色，可还没等她高兴完，一道黄影自天边疾行而至。红衣美人柳眉倒竖，挡在洞口。
少恭停在洞前一丈处不再向前。也不看红玉，只是失神地望着洞口。
白发蓝袍的人影缓缓步出，他还是一副淡淡冷然的样子，周身衣袂被气劲吹得翻飞。红玉向一旁退开一步。
他们就隔着一丈的距离，少恭望着紫胤，紫胤并没有看他，只是从容地向前走去。
“你不杀我？”
紫胤没有停下。
这样的紫胤让他忽然觉得无比挫败，伴随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
他忽然想不管不顾喊住他：“慕容紫英你答应过我什么？！”
而紫胤似乎没有听见，一步步走进不知何时又起的风雪里。
红玉跟上前，从少恭身边擦过，撇眼看了他一眼，那个人像是被抽走脊骨一样，向前倒去，跪在雪地里。
虽然不知他与主人过去曾有过什么往事，但看他这样，竟有些可怜。
红玉转过头不再看他，跟上紫胤。

天墉已然回不去了，从涵素将紫胤失踪的事瞒着不施救开始，那里就不再有执剑长老了。
紫胤又开始云游，长琴的再次出现给他的冲击其实很大，同时，他始终在试图参透高虎说的那些话。
他在默默寻找这什么。
或者在逃避着什么……他其实还没有想出办法去面对长琴和屠苏之间的纠葛，他们之间必有一战，而在这之前的事，且顺其自然吧。
他是这么想的，然而……
现在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主人，他还在外面。”
为落脚暂时开辟出的洞府外，欧阳少恭静静站着。
他现在也很茫然，他抛下了未完成的计划，跟着紫胤从北寒的雪狼山，一直到了东边广袤的原始荒林。
他一直以为知道自己要什么，而这一刻，忽然不明白了。
紫胤于洞府内静静调理，虽然这一次陷入险局，但于他多年清修无波无澜的心境来讲，却或许有些益处。
听了红玉的话，他缓缓睁开眼，洞府不深，他能看见外面苍翠间那一笔黄影。
叹一声往事多伤人，起身向那人走去。
彼时却是日暮。
少恭看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行来，天边红日正艳，却好似只沦为他一身写意的装点。
“如今的紫胤，已不是慕容紫英了。”他还在望着他，却听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今的紫胤，不是那个慕容紫英了，他惦记的那个慕容紫英，和现在的紫胤，不一样。
他知道，可这个人还在这里，他就无法释怀。
“你还能做回那个紫英吗？”他听见自己问。
日暮鸟还林，惊起半山簌簌。
紫胤似乎笑了一下，却被夕阳染红了面容，让人分辨不出那一瞬间的神情是真是幻。
“你还是那个太子长琴吗？”
他这并非一句诘问。因为少恭从他眼里辨出了属于紫胤真人的了然之外的那一分属于慕容紫英的认真。
他也了然。
“可愿再多舍我一日？”他不再痴痴望着他，只是含着自若的笑，温柔地看着他，好似多年以前，他回到琼华登仙阶下，看慕容紫英愣在上面，反应过来后朝他飞奔下来时一样。那时他含着笑，拥住那少年，道一句：“我回来了。”
现在，他问可愿再舍我一日？
“好。”他听见紫胤这么说。
……………

人间不许见久欢
长街行，敲花鼓，灯火明如昼。
这一日，可以做很多事了。
少恭牵着紫胤来到一处山崖前，笑了笑，拉着他就往下跳。
半空中穿过一道透明的结界，眼前之景瞬间发生了变化，看着竟像个闹市。
紫胤有些惊讶，其中来来往往的都不是凡人。
头生犄角的牛头，臂下垂羽的白鸟，拖着长尾巴的狐妖……
也有许多各色装扮的人，一身道袍的也不在少数。紫胤与少恭走在其中，并不显异常。
一路行来，妖气，罡气，甚至还有魔气混杂，却无人寻衅滋事。
看紫胤有些诧异，少恭歪头笑着向他解释：“这个地方，是几个前辈建来供三界里众生交换物品的。”
他的前辈？那资历该有多老。
“到这里的人都要守规矩，不得闹事。知道这出地方的人不多，却也不少。隔上一段时间，便会像人间一般办个灯会，或者花集之类的，今天我们正好赶上上元灯会。”
见紫胤了然颔首，又轻轻凑过去，在他耳边戏谑道：“上次用来封你真气的＇逆印＇便是在这里寻到的。”
紫胤抬眼，瞪他一眼，并不多言。
少恭讨好着圈住他的肩膀，“那东西并不会伤到你的，况且过个千日便会自动消散，我只是打算困住你一段时间，谁料到连百日都未有，就被你跑了。”
说完相当不满地啃了一口紫胤的耳垂。
没想到这个人当街做这种事，紫胤到底有些恼了，推了他一把，“胡闹什么！”
少恭直起身畅然一笑，牵着他悠悠向前行去。
两人皆是绝世风姿，一路走来，总有人一个不小心挤到他们身边，或是碰一碰紫胤的小臂，或是蹭一下少恭的脊背，更有个大胆的狐女，路过二人时，抬起尾巴撩了一下紫胤的小腿……
…………
少恭忍无可忍，一把拉过被各种新奇事物吸引过去的紫胤，别过他的脸，就把一个面具套在他头上。看着那人一张清肃的脸瞬间变成一个红腮兔子，少恭内心一阵恶作剧般的开心。
紫胤：“…………”
少恭自己也慢悠悠带上一只狐狸面具，才去牵他。
紫胤手一挥，甩开他，负着手自己向前行去，却也没有把脸上那个“有碍瞻观”的东西取下来。
少恭垂眉一笑，快步赶上去与他并肩。
“紫胤生气了？”
“……”
“说好的舍我一日呢，怎么这就不理我了？”
“……”
“紫～胤～”
“……”
好好两个字怎么就能被他喊出九曲十八弯来！简直胡闹！
少恭又来握他的手，他僵了僵还是任他去了。
于是路上人人妖妖就看见一只黄皮狐狸，牵着一只红腮兔子晃晃悠悠招摇过市，只恨不能自戳狗眼。

少恭离开多日没有音信，屠苏一行人一时之间只有等在琴川。少恭归去时一番解释不提。
另一边紫胤却是握着半块陆河镜不知如何处理，他现在四处云游无定，连个暂时搁置的地方都没有。最终还是暗叹一声收入纳物袋。
不日收到寂桐传讯，说又有新的凤来碎片的下落了。
原来,当日……
【少恭走后不久，洞外转进来一个人。
“你是…………”】
那日寂桐看见少恭手里把玩的玉佩是天墉执剑长老之物，又兼陵越前来寻师，觉得蹊跷，便暗中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一日见少恭外出，便跟着他到了雪狼山，竟真的见到了被少恭囚在洞中的紫胤真人，甚而还知道了曾经少恭日日夜夜念着的慕容紫英就是这位得道剑仙。
【“你是……”紫胤未想有人会来到这里，不过这人既然跟在少恭身后而来，必定与他有关了。
寂桐自见到他时内心就惊苦叹惋交杂，直到少恭离开，她又兀自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才缓缓自暗中走出。
“真人无需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过是少恭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老仆。”她身上有种淡然的谦卑。
紫胤知道这样的人都有故事，他微微一笑等她说下文。
“真人的俗名可是复姓慕容，名紫英？”虽已经可以确定了，她却还是想亲口问一问。
紫胤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愣，继而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寂桐苦笑了一下，道出来意：“真人的大弟子来找屠苏少侠询问师踪，我跟着少恭找到这里的。”
紫胤有些奇怪，“……你又如何知道我失踪与欧阳少恭有关？”
寂桐低下眉眼：“真人的玉佩在少恭手中，我亦只是猜测。”
听她提起玉佩，紫胤脸上微微浮起些红润，那玉佩……是那夜情热时被欧阳少恭解走的，第二天忘记要回来了。“真人可须我将此事告知你的两个徒弟，让他们前来营救？”
这话把紫胤拉出思绪，他看着眼前的老妪，眯起了眼。
“你既是欧阳少恭的家仆，如何敢私自助我？”虽然眼前之人不像是会行诡诈之人，可她所说的话着实奇怪。
“真人无需担忧，我不过是不希望少恭他越错越深罢了。”只是她的内心，也有一丝借此让紫胤离开少恭身边的希望，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紫胤沉吟不语。
良久他才开口：“如今我身体有恙，离开也无用，多谢好意了。”
寂桐点点头，微微福身就要告辞，却听紫胤问她：“你既都知道欧阳少恭的所作所为，可知他身边是否有一样东西？”
“真人是指……玉衡？”
却见紫胤摇了摇头：“凤来碎片。”
寂桐闻言一震，她知道太子长琴往事，自然也知道凤来琴是长琴原身，欧阳少恭千年间辗转于世，虽非刻意去寻，但到底是自己原身，巧合碰上便会悉心收起，如今已有了半张琴身。她想慕容紫英与少恭相识之时很有可能也是知道了长琴的往事，年少刚直不能接受渡魂这等残酷之事才最终两人劳燕分飞的，此时骤然听紫胤问起凤来，却不知是何意。
“…………少恭身边，确实有半副凤来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紫胤取出数块碎片来，是他多年来所搜集的，以前只是听了长琴的事后有些惋惜凤来被毁，寻到就收起来，而后来，却是成了一种习惯。
寂桐有些惊讶，她并不清楚二人往事，虽然她并不觉得紫胤的为人会做什么有负于少恭的事，但私心里，难免是偏向少恭而认为紫胤有些无情。
此时看着那近乎已成一小半的凤来琴身，才觉这个看上去最冷的人的心也许才最深。
“真人这……”
紫胤笑了笑，当真如雪融冰消：“这本是收来当做念想的，不过近来，却是有了个新的想法。”
他将自高虎处听来的说法拣了些要紧的说与寂桐。“创造于我等来说，实是遥不可及的境界，亦无所益处，若次其一等，于已有之物上有所改变，却是有法可依，长琴本是天地生养出，后被火神养大的，若是能将凤来复原，以长琴与它的契合，想必是可以化为琴灵的。”
他徐徐说着，寂桐听得震惊了，这种想法大异常人，别说世间器灵本就少，都是剑，琴，等物逐渐生出灵智而来的，就是在常人看来，器灵虽可永存，亦强大非常，可总非我族类，以人化灵……着实荒诞。
器灵要成，那器首先便要材质特殊珍异，灵气充溢，若是凤来琴，自然是可以的，可纵然如此，又如何化灵？
纵使有法，少恭又肯答应吗？
想到最后这个问题……寂桐沉默了，如果是眼前之人向他提出来，他应该是肯的吧。】
紫胤那时无法离开，便拜托她留意凤来碎片的下落，寂桐也允了，秦岭之战前，寂桐思虑良久，还是取了少恭的半副琴身，想与紫胤送去，却不想瑾娘突然发难掳走了自己，那半副凤来琴，就没能交到紫胤手里，不过也幸好如此，少恭以为偷琴的人是雷严那边的人，加之后来追着紫胤一路，也就忘记追究此事了。

化道本是什么也不会留下，而屠苏却看见两人所在的冰面上留下了一双相扣的玉环。
正要上前捡起，忽然一道极亮的光自北方行来，转眼便到了跟前。
却是一个猎户打扮的年轻人。
如果紫胤还在，他便会认出，这是当时捡到他的那个高虎。
那个人冲屠苏挥了挥手说：“嗨～”
屠苏：……
然后他又低下头去看地上一对玉环。嘴里念着：“怎么还能变成这？”
“这么一来，可有些麻烦了……”
嘀咕完他忽然仰天大吼一声：“还我本尊！”
屠苏：……
然后他就瞪大了眼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红发青年，穿着奇怪的服装，额头上居然还有一只角。
他冲屠苏吹了个口哨：“怎么样～这个出场帅吧？介绍一下，我叫杜维。”
他右手放在左胸前，脚后撤了一步，微微躬身，像是在行礼。
说完站起身冲屠苏眨眨眼：“我知道你是屠苏。”
然后也不管屠苏什么反应，扯着脖子朝天上喊：“老白！他们两都死了！你快出来！！！”
屠苏正纳着闷，却见一个白袍男子从天上缓缓落下。待看清面容，屠苏差点喊师尊。
杜维冲他点点头：“像吧，要不是有点像，我才不想管这事。”
那人也冷，却和紫胤相去甚远，紫胤是太过正直显得清冷，而实际上是暖的，而这个人，一眼就能冻死人。
他躬身拾起玉环，放在手中细看，忽然笑了笑，却也冻死人。
“有点造化。”他说。
杜维凑过去，道：“是吧？现在你可以出手救他们了吧？”
屠苏看那人捡起了师尊和少恭所化的玉环，虽感觉这两人并无恶意，却还是提着心神，此时乍闻此语，惊得说不出话来。
“谈不上救，助他们解脱罢了。”
“哼，你就瞎扯吧，你又不是干不过那个所谓的伏羲，还说什么这是别人的地方，不要随便改变命局……”
“不是你教我的入乡随俗吗？”白河愁斜眼。
杜维：“…………”
屠苏看不下去了，他只想知道他们说能救师尊，是真是假。
“二位高人，可否告知，师尊可还能复活？”
白河愁没理他，杜维向他解释到：“你师尊那个情人是注定的孤单飘零一世，你师尊与他相爱也不能破了这局，两个人不是生离就是死别。我们不能改变你们这个世界的命局，额……也不是不能啦，只是这个家伙的驴脾气上来了……他不肯插手你们这个世界原定的命局运转。”
“……”屠苏听得迷迷糊糊。
杜维：“说简单一点呢，就是他俩不是没希望，只是在这个世界不得善终，但换一个世界，那这里的命运就纠缠不到他们了……”
屠苏似懂非懂地点头，杜维问他，“嗯……你算是他的家属了，来，家属我问你，你肯让我们把这对玉环带去另一个世界吗？”
另一个世界？
那就是再也见不到师尊了。
可若真如这两人所言，在这里两人始终无法善终……
屠苏思虑良久，白河愁没有打扰他，杜维倒是转来转去没个停下。
最终，屠苏一闭眼：“好！”
………………
另一个世界。
江湖里有个传说。
叫楚留香。
他初次行走江湖时，陈国的年轻的王也刚继位。
等他盗名满天下时，陈国的王也将自己的国家带上了强盛之道。
那日，楚留香潜入陈国王宫盗宝。
却发现真正的宝贝，是那个阖眸睡在锦被间的王。
苏珩被冷醒就看见一双极美的眼睛无辜地盯着自己，那眼睛的主人却是做着与无辜二字完全相反的事……
见他醒了，某个贼停下扒人衣服的动作摸了摸鼻子。
苏珩坐起身，拉过他的手：“告诉我你的名字。”
“…………？”
一向风流的贼被这完全不是正常被非礼后的表现惊得愣了愣。
漂亮的贼眨眨眼。
苏珩含笑看着他。
贼又眨眨眼。
苏珩道：“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
“楚留香。”
完

忘了还有一个番外……
番外——前尘
…………………………
慕容紫英现在站在琼华山门下，看那隐在结界里的楼宇屋舍。
身后是披着狐裘，灰白长发披散的长琴。大约是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那些师兄弟们熟悉的慕容紫英又出现了，三分清冷五分坚毅，唯一不一样的是他转身去看长琴是眼中陡增的两分明亮。
“这里便是我的师门了，也是我的家。”
他扶他走在登仙阶上（我杜撰的……），有些兴奋。
“小时候跟师兄们下山采买，回来要上这登仙阶，少不了一番比试的。”他终于露出了属于这个争强好胜的年纪的一点得意来，“一开始我总是追不上他们，不过日子一久，就没人追上我了。”晴空冷冽，风疾疾，吹起少年束发，衣袂翩飞，意气飞扬。
长琴拢了拢狐裘，噙一抹笑意听他絮叨。
登仙阶上，渺渺两道身影。
……………………………………
“紫英会琴？”长琴拢着袖子在少年的房间里四处打量。哪怕这间屋子整洁严谨得足以拉出去作为典范，他在其中踱步，少年仍是觉得些许无措。
“皮毛而已，这琴是父母送来聊解思家之情的。”
“如此……”他转头望过去，笑得戏谑，“我来教紫英抚琴如何？”
教？
如何教？
春日里，昆仑山上桃花纷纷扬扬开了落了，伴风乱入窗幔，影影绰绰，一人环着一人，
临临琴音散漫。
背后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个角度，过于亲密了些。
这个姿势，过于热了。
紫英觉得自己耳朵大概有点红。
他侧过头去看长琴，鼻尖擦过下颌，毫厘之间的碰触，却好像一大片日光燎过雪原，烧着了他心口。
长琴嘴角翻起个弧度。
………………………………
弟子屋中仅一张床榻。
夜间紫英躺在地上铺好的薄毯上，透过窗看见满天星光。
长琴平稳和缓的气息仿佛就在耳边，他有些茫茫然的感伤。山洞里，那个人一脸不屑说，我在等死。
白日里琴桌旁两人发丝相缠，他想捧起一缕，却见自己的黑发里夹着他的灰发，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一般。
翻过去看长琴的睡容，他现在，得时刻都捂在厚厚的狐裘里……
紫英抬手挡住眼睛。感觉昆仑春夜的寒意，一层一层地透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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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琴教他酿一种酒，百日。
百日即成，抵过百年陈酿，他如是说。紫英于一侧怔怔，看他握着花锄把酒埋下。
他与他，能否有机会共饮此酒，只怕仍是两说。
长琴将土拍实，站起身拄着花锄漫不经心地看落花覆盖了小小的土丘。
“你在发什么愁？”紫英为他披上狐裘时，他浅浅开口。
“……”少年垂眸。
“呵……”他把下巴磕在锄把上，目光漫散的盯着快要落尽的斜阳。“不会在想我死了之后的坟就长这样吧？”用脚点了点埋酒的土丘。漫不经心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姿态，萧索的身影。
却被一把抱住。
少年的手指僵冷，颤抖的几乎握不起来，眼睛埋在他肩窝处，已是一片湿涼。
他拍了拍少年圈在他腰间的手：“你不适合流眼泪啊紫英。”
少年的身躯依然挺拔如松，只是埋头的姿势像极了绝望的鹤。长琴看不见，只觉得在意的，是这怀抱的温度，是这十丈软红尘里他辗转千年求而不得的。
终于是闭上了眼，掰开少年的手，十指相扣，他转身望进紫英的眼睛。举着两人的手认真问他：“你知道这是何意？”
紫英抱住他的时候心里只有一片单纯涨涨的酸疼，而现在，相扣的十指，对方拂在自己脸上的发丝，纷纷乱了少年宁静的心湖。
轻轻俯身，浅浅靠近，吻上少年的唇。
世界静止空白了一刹那，只剩下他和自己，紫英这样想着。
“紫英如果要爱我，就不能中途离开啊……”他用指腹擦过那自己吻过的唇瓣。
“紫英……可愿？”上千年啊，眼里早已满是尘埃，却平白遮不住错写的一丝紧张。
两唇相触时心跳也静止了，随后疯狂的跳动，紫英就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属于自己却栓在了这个人身上的欢喜悲愁意味着什么。
望进对方的眼睛，他走进半步，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曲起手指，做出回应。
长琴看到了烟霾从青山两边散去，眼前之景，已是霍然开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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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紫英于晨光中睁开眼，却不见那环着自己交颈而眠的人。枕上有一笺：不日归来，等我。

第一篇同人啊……正文写得跟大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