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松一口气，一歪身子倒在三牛床上，枕头里散发出酸臭的汗味，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却没有起身，抬头看床板上订的浅绿色条纹布，这是当年刚入校时，父亲送自己过来，看是分了下铺，怕床板的木屑洒落下来，专门裁了给订上的。可惜，凌远很快发现这些阻隔毫无用处，睡在上铺的农民大叔（三牛入学时已经19岁，又黑又壮，说着不够标准的普通话声若洪钟，真是比隔壁大叔更像大叔），总是有脏袜子，破背心、烂纸片，顺着墙缝飘飘摇摇洒落下来。从小到大，凌远虽然一直是班里最小的，却同时也是最难惹的，岂能受这种气。一气之下，不止把洒落的东西一概丢进了水房的垃圾桶，而且还偷偷的把三牛好好搭在床头的军训服也给藏了起来。逼三牛不得不穿从家里捎来的老土大红背心军训，万绿丛中一点红，被教官批了个狗血淋头，罚他在火辣辣的太阳窝里站军姿。
后来，三牛为重买军训服的事和教官以及辅导员吵起来，直着脖子不交钱，最后不得不就这样别扭到军训结束，因为没有服装，三牛没有参加最后的军训表演，军训成绩也仅是及格而已。当时的凌远怎能知道，一套军训服对自己来说也许可能只是一个恶作剧，然而，对三牛来说确是真实的伤害，他当时是真的再也拿不出一套军服的钱了，但是要面子且倔强的他怎可能说出来？军训结束后就是国庆节，大家都放假了，新生毕竟想家，能回家的全回去了，宿舍里只剩下三牛，记得那晚，凌远去学校拿落在宿舍的一套碟。拿了碟刚要走，却见上铺的农民大叔已然堵住了门，不说话，只是站着，一向机敏的凌远，心里打着突突，一时间有点慌乱。

凌远坐在包间的一角，看小伙伴们争先恐后的抢了麦，直着嗓子吼叫的痛快。旁边的老朱，推了他一把，今天你哥请客，这么好的机会，你这麦霸，不赶紧的上去吼几嗓子，在这隐着干啥？凌远喝一口手中的扎啤，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感冒，嗓子哑了，等他们吼的嗓子和我一样了，我再上，免得让他们控诉我占感冒的便宜，玩深沉。”
然而，整个晚上，凌远始终静静得坐在那里，笑呵呵的看着，没有上场。熬到最后所有的小伙伴们都喝的醉醺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在拼命的唱。午夜，凌远搀着东倒西歪的一群人走出歌厅，外面下起了雨，一直等在车里的哥哥，赶忙撑了伞迎出来，一番忙碌，打发走小伙伴，哥哥问半倚副驾上的凌远，“玩的痛快吗？”
凌远笑笑：“还好吧。”
然而，真正的烦恼就像胃里磨人的闷痛，弥漫全身，却无处发泄，它静静的消磨着少年的激情，让人感觉彻骨的疲倦。
哥哥看了凌远一眼，叹口气，开车回家。凌远稍稍蜷起身体，对哥哥说：“哥，你刚自己干，里里外外太多事儿，这都好几天了，公司的人肯定找你找疯了，明儿回去吧，我没事儿。”
“小远，我也知道我帮不上你，但是你要知道，爸、妈、欢欢和我，全家人都是你的亲人，都希望你好，只要你心里舒服，怎么着都行，你别顾忌我们的感受。爸昨晚跟我商量，实在不行把你送国外去，小远你怎么想？”
“我不出国。”凌远别过头去，看车窗外，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风雨里吃力的瞪着车子。凌岳腾出手来，拍了拍弟弟的肩，他一向嘴笨，弟弟又太过于聪敏通透，真的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为了摆脱来自父母、哥哥以及他们请来的外援的各种让人愧疚到厌烦的关爱。凌远开始若无其事的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他又开始玩吉他，看球赛，画漫画。终于，哥哥回海南了，父母也都上班去了，连受父母委托，在家跟紧自己的小妹也被自己略施小计，送她去小伙伴苏纯家一块儿花痴展昭了。生活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
凌远一个人走进校园，去了收发室。打开自己班的邮箱，里面还是空空如也。他默默的锁好邮箱，走出行政楼，穿过篮球场，有几个师弟讨好的向他打着招呼，他挤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回敬了他们。然后走进4号宿舍楼前的小花园，坐在花园躺椅上，微微有些气喘。半个月了感冒一直没完全好，持续低烧，弄得没什么胃口。今早在父亲担心的眼神下，他硬逼着自己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灌汤包。现在整个腹部都涨的厉害，他撑着身子，松开运动短裤的带子，稍稍轻松了点。刚想站起来，肚子里又像突然注进了一股气一样，重新涨的让人发狂。凌远一阵恶心，经验告诉他吐出来会好过点，但他却抿紧嘴唇，死撑着座椅扶手，和这磨人的胀痛死抗：他想证明给人看，自己不是需人照顾的病孩子，自己只是被宠坏了而已，没有父母，没有哥哥，自己就会像健康的孩子一样泼辣能干。然而，事与愿违，病痛就是病痛不会因人的意志而退缩，终于，凌远在疼得神智都有些恍惚后，就着旁边的垃圾桶吐了出来。吐过后，身上好过了些，凌远抹抹嘴，走进了宿舍楼。十来天没开窗，屋里的味道，让凌远重新作呕，又捂着嘴进了水房。周明刚从家里回来参加暑期实习，正在里面冲凉，看凌远扒着水池吐的辛苦，光着身子就去拿自己的牙缸接了水递给凌远“老大，来涮涮口，你怎么啦，这么凶猛。”
凌远看一眼周明：“没怎么，宿舍里味道太冲！”
“干医生的还讲究成这样，老大我真怀疑你有没有去急诊轮转过”周明一边吐槽凌远的娇弱，一边迅速套上衣服，把软成一团的凌远扶回宿舍。
“你是不是中暑了，身上有点热啊。”
凌远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大两岁小两级的“特二学弟”：“你才冲了凉，我刚从太阳地里上来，再让你觉得我是凉的，那我不成僵尸了。”

周明一想也是，笑了笑。
”老大，你冒着被熏死的危险，回宿舍干吗？”
“还不是为了三牛，这小子留张纸条就跑了，把我一人撂在这儿，苦守寒窑。奶奶的，臭男人没一个靠谱的。”周明听着凌远操着女声骂“情郎”，估摸着这小子又活过来了，想着得给奶奶打个电话报平安。于是说：“老大，您接着骂，小的先告退了。”
“好，有我那个死基友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看着周明出去，凌远懒得伸开被褥，直接倚着铺盖卷躺在三牛的床板上。三牛，我该怎么办？
昨天上午，他又去看那个女人了，大夏天的，她躺在被子里，闭着眼，悄无声息。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这个女人就此离去。如果，自己一直这样硬挺着不认她，也许终有一天，自己会像这个女人一样痛心疾首，不同的是她面对的是一个长大的孩子，而自己面对的只能是一抔黄土。或许，自己该像三牛一样撑起本该属于自己的责任，可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毕竟曾抛弃过自己，自己又如何能毫无怨尤的面对她？
各种想法，在凌远昏沉沉的大脑中徘徊纠结，发烧的身体太过疲倦，终于抵不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看见三牛回来了，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三牛，你干什么去了？”
“杀人”
“杀谁啊？”
“那个畜牲，你那个亲爹。”
“你，……，你真杀了他了？！”凌远在梦里吓的发抖。
“对啊，他一个糟老头子，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三牛笑了笑，摊开自己的手，满手的鲜血瘆得凌远倒退两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晨光伴着凉风，穿过薄薄的窗纱，透进病房。凌景鸿坐在病床前的小凳上，俯下身子，抓着儿子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看这个孩子，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身体迅速瘦了下去，双颊凹陷，脸色青白，现在额头又因擦破而贴着纱布。自己这是造的什么虐啊，把那对奇葩父母引进了凌远的生活，让他们轮着番儿的折腾孩子。凌景鸿把头靠在病床的栏杆上，痛悔不已。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凌远的生父许乐风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门。
“凌教授，小远这是怎么了？昨天我就看这孩子脸色不好，这都是让那个疯女人给闹的啊。我就说了，让他别把那个疯女人当回事……话又说回来，这孩子身体就是不行啊，一个大小伙子，说晕就晕了，你说一家子当医生的，怎么就不知道给好好调养调养呢，这调养还是中医在行，我认识……”
“爸，你让他滚！”
昨天下午，凌远从学校出来，又忍不住去隔街的医院看那个女人，这次她醒着，情况也稳定，看见凌远，惊喜之余又有点局促，一个劲儿的用空出的手收拾病床，揩抹头发，好像上面落满了灰似的，然后告诉凌远自己这两天也想清楚了。出院后就听哥哥的劝，移居德国再不回来，毕竟年纪大了，和亲人呆一块，心里才踏实。
“追逐了一辈子，到头来……”那个女人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摇着头，闭着眼，泪从她眼角浸出。
凌远站在那里，心里猛地一疼，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让她别走，自己也是她的亲人，自己可以陪伴她，而自己也需要她的陪伴。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悄悄的离开医院回家——回那个十七年来从没犹疑过的家。
可是注定那天，凌远不能平静的渡过。小区门口处，一个男人推开车门，拦住了他。凌远自从知道身世后，便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过那个男人，他的公司，他的家事，他的相貌……，见到他是预料中早晚要发生的事儿，而那天，他却本能的想躲开，因为自己状态并不好，在学校里吐过之后，没再敢吃任何东西，一天下来胃里空落落的绞痛着，脑中弥漫着一层薄雾，轻飘飘的无法集中精神。而面前的这个人却又需要自己集中精力认真对待。

现在，这个男人竟然又毫无愧疚的来看自己。一个人的心得多么坚硬冰冷，才能一直这么理所当然自以为是？这就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一个懦弱疯狂一个自私凉薄。原本对那个女人他一直犹疑不决，而昨天这个男人终于逼他做出了选择，他宁愿选择一个懦弱卑微为情疯狂的人，也绝不选择一个只重名利冷硬自私的人。很多年后，廖老师去世的那个深夜，凌远趴在自己办公桌上，突然想起了自己独自走过的这个漫长的夏天。他问自己：“人是不是越活越理性冷硬，17岁的自己可以好不犹豫的站在真情这边，可是20年后，自己却如同当年的那个男人那样冷静到冷漠的分析利害衡量得失……”
一周后，凌远出院。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离开了这个自己生长了17年的家。走出楼门，他抬头看阳台上自己种下的向日葵，花在零落，子已满盘。他不敢看跟在后面的父母和小妹，大步走出小区，把这份上帝额外赏赐的温暖适意抛于背后，带着少年人一往无前的孤傲走向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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