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燥热的清晨，日光并不显得晃眼，可灼人的高温却不见降低。
麻团张坐在小板凳上，身前摆着两框麻团，洗的干净的麻布遮在上面。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不停的扇着，另一只手时不时的扯扯衣领，可脸上的汗仍是不停的往外冒，他一边抹着汗，嘴里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卖着。
时候还早，可小贩们早已布满了街边，并非是因为什么劳动者的勤劳天性，仅是忙于生计而已。一个个虽然早早出摊，面上却大都带着一股子倦怠。
麻团张看着身旁的一大块空位，心想这杀猪三倒是清闲，天天起的晚退的早。真到穷的吃不起的地步，他还能如此的懒惰？
正这么想着，鼻子里忽然扑进一股腥膻味，耳朵边也炸炮似的传来一声：“老张早啊！”
麻团张抬头，果然见那大块头裸着臂膀，猪血沾了一身，背着半只自头纵劈开的猪，一手握着挂着猪的铁钩，另一只手麻利的架着架子，不肖多时便利落的将那半只猪架好。
猪三从地上的布袋里掏出一块脏的见不出原色的布巾，胡乱的擦了擦身上的血，深提了口气，中气十足的喊到：“来看看嘞，来看看嘞，杀猪大王李老三新鲜杀的猪咯……”
麻团张像是吓到般的抖了下身子，每次猪三开喊的时候都会震的他不自觉的这样。他轻叹了口气，也开始和着猪三声音开始吆喝自己的麻团。
没过多久，两个人都吆喝累了，便一人坐一小板凳，开始了每日都会进行的闲谈。
谈话的内容其实和麻团张与他婆娘饭桌上说的相差无几，只是猪三比那天天在家的女人多了几分见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除了邻里家常和荤段子，偶尔还会和麻团张会说些朝廷里大官们的事。
这些在麻团张看来，除了多少的有些嫉妒之外，还有几分羡慕，私下麻团张还默默的把猪三划为了“文化人”的行列。
就像昨日麻团张和媳妇在饭桌上说的那些事，大半就是从猪三口里听来的。
因此今天在两人闲谈的一开始，麻团张便向猪三发表了自己对那个马上要被砍头的万恶的王大人的看法，并且表示中午自己要去刑场讨块贪官肉，回家补补气运和身体。
猪三闻言面露不屑，他用力的拍了拍麻团张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老张啊，不是我猪三吹牛，人肉算什么啊，咱这城里没见过猪跑的可能还有几个，没吃过死人肉的要我说那可是没有。这不我媳妇不是要生了么，等明个，我老三给你带个你没吃过的好东西！”
麻团张看着猪三一副骄傲自得的样子，心里有几分不爽，但好奇心还是使他顺着猪三的话头接了下去：“是啥好玩意，跟哥们说说。”
“嘿嘿……”猪三得意的闷笑，“你明天就知道了。”

四
第二天早上，当麻团张百无聊赖的叫卖麻团的时候，猪三一脸兴奋的跑了过来。
今天猪三没背猪，只拿着他那个破布袋，他直直的跑到麻团张面前，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块状的用油纸包着的物件塞到麻团张手里。
入手的感觉有些沉甸甸的，还有些发软。
“这啥？”麻团张问。
“好东西。”猪三兴奋的凑着麻团张耳朵说：“牛肉。”
在这个年代，杀人也许不一定偿命，吃人肉也不犯法。可杀牛，吃牛肉，那都是触了朝廷的法律的，轻则倾家荡产，一生在牢狱中度过，重则是要杀头的。
因此听到这话，麻团张吃惊的问：“啥？你疯了？”
“有啥的，”猪三压着嗓子笑着说，“这不我媳妇要生了么，家里偷宰了头小牛犊给他补补。兄弟关系好，给你捎带一块。你放心，没人知道。”
说完拍了拍麻团张的肩膀，然后直起身子，又恢复了他那个大嗓门：“那啥，我走了啊，我媳妇就这两天生，我这几天就不出摊了，东西好好吃啊，这一辈子可能就能吃上这一回啊！”说完冲他摆了摆手，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走了。
麻团张拿着手里的肉，手上紧了紧，他有些惊恐的抬头看了看四周，便小心翼翼的将牛肉塞到了自己的布袋里，然后将布袋牢牢的包在怀里，生怕被人发现。
这一整天他都提心吊胆的。

六
第二天麻团张去出摊，猪三就真的没有来。
身边猪三原本的摊位空着，他的心里也感觉空落落的。
没了可以打浑聊闲的对象，麻团张就边吆喝着生意，边东一下西一下的胡乱想着。
可一个人的想象力毕竟有限，想着想着，麻团张的心里便只剩下那块牛肉。
他忽然觉得自己昨天太不小心了，一直将牛肉放在怀里，那东西那么明显，即使裹着个布袋，可难免会惹人生疑。
而且昨天自己回家的时候匆匆忙忙的，是不是看起来有些做贼心虚呢？
“老张……”身旁的卖糖画的老李喊了他一声，正想的入神的麻团张居然没听见。
“老张……老张！”
被叫的人猛的一下惊回了神，“什么？”
“没啥……”老李笑着说，“你想啥呢这么入神？美人儿？”
麻团张心虚的吞了吞口水，眼神四处闪烁着，懦懦的说：“没啥……没啥……”
老李只是笑了笑，没应声。
‘糟了……’麻团张心想，‘他与老李平时并不怎么熟悉，今天他忽然和我说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心里起了疑虑，便越想越觉得自己“牛肉”的秘密被老李发现了。
‘昨天猪三给我牛肉的时候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老李离我们这么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一定是了，刚才他还冲我笑，那分明就是在嘲笑我的秘密被发现了还自己还不知道……’
麻团张偷瞄了眼老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紧了紧，他会不会把这事和别人说了？是不是整条街的商贩都知道了他藏了块牛肉的事？
甚至说，他会不会已经报了官？也许官府正派人暗中监视着他，只等人赃并获。到时候……
炎热的天气里麻团张的身上却冷汗直冒，他心里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甚至不敢再往下去想。
到时候，到时候不仅自己会被抓起来，甚至妻子也会。
不，会不会直接判了杀头的大罪？
会不会像他过去听猪三提起的那些人，直接诛连九族，连他们的女儿，连亲戚朋友都不放过？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像王大人一样在集市门口被砍了脑袋。
麻团张紧张的四处扫视，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平常的景象在麻团张看来却是处处透露着诡异。
那个女人，好像刚才冲自己狞笑了一下。
那个老乞丐，好像正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那群妇人在聊什么？是不是在嘲笑他自以为藏好了牛肉可是其实却早被众人发现的蠢相？
他惊恐的看着四周，他忽然发现其实原本熟悉的街道变得有些昏暗，四周的人像是恐怖的僵尸，人人都麻木的，嗜血的看着他，只等他露出马脚，暴露了弱点，就将他肢解吞食。
麻团张怕的浑身发抖，他现在好后悔当时收了猪三给他的那块肉。他是多么愚蠢，怎么能收下这像毒药般可以致命的东西？
‘不行，不能让媳妇做了那肉，说不定煮肉的味道一出，大群的官兵就会冲进门将我们砍死。’他想，‘我得回家阻止这事。’
猛的站起来，起身的一瞬他好像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了过来。
‘这样会被他们发现我的目的。’他缓缓的坐下，身体仍然控制不住的战栗着，‘不行，我要等……这样才显得自然。’
“对，我得等……等……等……”他喃喃的说到，眼神有些呆愣的盯着地面。
这一天都魂不守舍的，虽然短短一日，他却感觉过了几十年般漫长。

七
提前收了摊，麻团张也没心思去想今天剩的极多的麻团该怎么办，拎着沉沉的两个竹筐，着急的往家赶。
他越想假装自然轻松，脚步却越不受控制的急了起来，到最后到家门口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像被水洗过一样，这方才意识到自己是一路跑回来的。
家门不像往日一样四敞大开，房门禁闭着，院子里也静悄悄的，麻团张犹豫的敲了敲门，扣门的声音听到耳朵里此刻也犹如雷震。
过了好久，屋里才有人应声，“谁啊？”
麻团张松了口气，那是自己媳妇的声音，看来她还没事，虽然压着嗓子，也听的出人还是健康的很。
“我……”麻团张说，随后门被打开了条缝，两个人在门缝间鬼鬼祟祟的看着对方，又紧张的瞅了瞅四周，这才迅速的进了门。
“你牛肉做了么？”刚关上门麻团张就紧张的问女人。
“没呢……”女人脸上也是一脸惊慌的表情，“我本来先滚今天去买点香料挡下牛肉的气味，结果就感觉一路上特别不安心，我怕是有人发现了咱家藏着牛肉，就没敢做。”
“太好了……”麻团张松了口气，但是心里那种慌乱的情绪还是未见消退，他想了想，和媳妇说：“这肉我感觉是吃不得了，咱们像个法把它处理了吧。”
于是一整个晚上两个人都在讨论如何处理那牛肉。
烧掉？可外一牛肉焚烧的过程中有味道不是更会令人怀疑？
扔了就更不行了，这东西带出门，难保会被人抓个人赃并获。
夫妻俩想了很久，到后来也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
法子想不出来，直到了快四更天，两个人顶着黑眼圈，看着将灭的油灯。女人心里头委屈和恐惧交加，忽然哭了起来，一边哭嘴上一边埋怨着，“你说那个猪三，心真的是和烂猪肉一样黑的透透的。他把牛肉给咱们，明显是要害死我们一家啊。”
“是啊，我看他平时人看着老实，没想到是这种人，说不定以前卖给咱们的猪肉都是烂肉，他老婆还要生孩子呢，真是不给自己积德。”麻团张也愤愤的说到。
妻子听着话抹了把眼泪，对着麻团张瘦弱的身体就是一顿乱捶，“你还敢说话？都怨你，贪这种小便宜，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你先睡会儿去吧，我该去做麻团了，一会还得去摆摊，这事晚上再说。”
女人听这话眉一横：“还去摆摊，你也不长心啊。”
“突然不摆摊显得太明显了，我怕更容易让人抓着把柄。行了，你睡去吧。”说完，麻团张想，发现身体早已僵硬，他拖着这疲惫的身体走向了厨房。
昨日的麻团因为麻团张的心不在焉几乎都没卖出去，回来之后又忘了去处理，这火热的天气下早已变质生出了味道。
麻团张把昨日没吃过的午饭和两框麻团扔掉，背着两框新炸的麻团，浑浑噩噩的走出家门。

九
出摊。清晨的人们依旧来来往往，这夏日依旧那么炎热，他依旧吆喝着自己的麻团，只不过较往日更失了精神。
“老张，老张！”熟悉的声音呼唤他从呆滞中醒来，麻团张猛的一抬头，果然是那个让他记恨了好几日的人——猪三。
几日不见猪三似乎又胖了许多，本就生的浑圆的脸胀的更宽了，他也不管麻团张的脸色拍着麻团张这几日来变得更加瘦弱的肩膀，一脸兴奋的说：“我回来啦！”
然后不等后者答话，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老婆前天生的，男娃，可沉一大胖小子，跟我一样。哎呀我这几天照顾他们母子俩，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这几天丈母娘也来我家帮着，顿顿炖的都是猪脚汤啥的好玩意，好让我媳妇下奶。我就跟着蹭着天天吃好的，你看我，这几天又胖了好多，我媳妇就天天躺着，搞得老子也想下辈子当把女人呢……”
猪三说着这些话，令麻团张心里更恨了，他心想这人果然狼心狗肺，阴毒至极，害了自己不说，这时候还有脸和自己说这几天的享乐。
猪三这时候也反应过来麻团张的态度有些不对，他这才仔细的打量麻团张，这一看下吓了一跳。
前几日看起来还只是瘦弱的人，没几天竟瘦脱了相。那凹陷的面皮让人觉得像个糊了纸的骷髅一般，猪三一时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一直以来在他旁边摊位的那个人。
“你……你这是咋了？”猪三一脸震惊的问，眼神里还有一丝担心。
麻团张心里愤恨的紧，他狠狠的喘着气也顾不得身边那众人紧盯的感觉，用极低极怒的声音说：“还不是你的那块牛肉！”
猪三听这话竟是一愣，“牛肉？什么牛肉？”
麻团张听这话，恨不得上去狠揍猪三一顿，扒他的皮，吞他的骨，可就凭他这脆弱的身板，和猪三打架？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他深吸了口气，用愤怒到有些颤抖的声音小声说：“就是你那天给我的那块牛肉！我他妈要被他害死了！”
猪三一听这话先是不敢相信一样的看着他，然后忽然爆笑了起来，“哈哈哈……麻团张你平时看起来挺精的啊，这时候怎么傻了呢？我怎么敢吃牛肉啊，我给你的那是块猪肉！”
麻团张瞪着眼睛，“猪肉？那你那天说……”
“那当然是骗你的啊……”猪三笑着大声说道。
“骗我的……骗我的……”麻团张喃喃道，心里好像落下了块大石头，脖子边这几天悬着的刀也不见了，他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感到一丝窃喜，“太好了，太好了……”
“我媳妇不是要生孩子嘛，宰了头肥母猪给她下奶，那肉老好了。咱俩关系好，当然也给你送一块……”猪三絮叨着，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坏笑着拍了拍麻团张的肩膀，“兄弟你别告诉我你这几天瘦成这样是因为这事……”
麻团张心一虚，可还是梗着脖子说：“怎么可能……”
猪三一脸了然的笑着：“好好好，我知道。”
他低头掀开遮麻团的布，拿出个麻团，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几下便皱着脸吐了出来。
“呸！这什么玩意，老张我说你这手艺怎么变得这么差劲了啊。”
麻团张闻言也拿了个麻团，咬了一口，难吃。
他嚼着麻团傻笑着，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旁边的猪三看他这模样一头雾水，挠挠头转身摆摊位弄自己的猪肉去了。

十
不到中午麻团张就收拾好摊位回家了，一进家门就赶紧和老婆说了这事。
女人听完这事情的原委也是松了一大口气，这几天下来变得有些憔悴的面孔瞬间也多了几分神采。
两个人损了猪三几句，虽是言语难听，可毕竟心里的大事放下了，笑骂之时总带着轻松。
“唉，那把那肉拿出来吃了吧，我这几天都没咋吃饭，饿得要死，做顿好的补补。”她对麻团张说。
“成。”
两个人拿出那肉，油纸包裹完好的肉静静的摆在桌子上。
迫不及待的撕开油纸，却有一股怪异难闻的气味涌了出来。
借着敞着的房门透来的阳光一看，原本颜色新鲜的肉早就烂的不像样子。
烂了。

啦啦啦，前排

大黑文风蛮喜欢。

好厉害，😘

d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