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宫殿,到底不如洛阳。
可惜……洛阳宫室,已是毁了个干净。何止是内城,周围二百余里,尽成瓦砾。
董卓之乱已过去三年。然伏寿每一闭眼,都能看到洛阳城里的焦土废墟,和哭喊着的百姓、浴血的将士。
大汉的百姓,没有死在异族铁蹄下。大汉的将士,没有长眠边境沙场上。
他们死于内乱。
何其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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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二年(195)四月。
“娘娘……”
怯生生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颤着声举起牛角梳:“陛下谴奴婢来为娘娘梳头。”
若是平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此刻——立后大典!女子出嫁,本应由一位多子多福、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来梳头,此刻,竟是一个这样的老人也找不出来了么!
伏寿脸上带了三分怒气,透过不甚清晰的铜镜瞧着这小姑娘。她只管做出一副高贵冷艳我就是不开心的样子,想看看这姑娘会怎么办。
虽然,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娘娘……”小姑娘又举了举牛角梳,“郭大人今个,娶了第五房夫人。”想了想又说,“但是……这事,陛下明明,前几天就知道的呀。”
好,真好!
伏寿几乎笑出声来。
陛下啊陛下,你果然那么天真!竟想以这种方式逼郭汜表态!
郭汜那种乱臣贼子,他能表什么态!
看,自取其辱了吧。
想归想,有些话却是不能说的。伏寿略显疲惫地开口:“上来梳头。你叫什么名字?日后便跟着本宫吧。”
“喏。”小姑娘恭谨地上前一步,握住伏寿如蚕丝般顺滑的长发,不紧不慢梳着,“回娘娘,爹娘都叫奴婢大丫。”
“……改个名,改个名。”伏寿被噎了一下,连声说道。
“改个什么名?”大丫姑娘虚心道。
“静女,如何?”伏寿略略一想,道。
“奴婢谢娘娘赐名。”改了名的静女未停下手中动作,“奴婢不敢误了吉时,请娘娘恕奴婢无礼。”
“行了不用行大礼谢恩了。”伏寿烦躁道,“行来行去,没个意思。”
“那奴婢唱词了?”
“……唱吧。”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静女静下心来唱,伏寿静下心来听。这么一听,静女声音好像还蛮有味道?
伏寿听着,默默哭了。
现今天下,奸贼当道。最大的奸贼董卓是死了。可是,当年十八路诸侯讨董卓,除了已故的孙坚孙文台,她愣是没看出来还有谁是汉室忠臣。那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不都想着趁乱割据自成势力图谋天下?
父亲等倒是忠臣,可惜有心无力。父亲啊,只是一个学者,匡扶汉室?那太抬举他了。
伏寿苦笑。
静女静静地看着,伏寿的泪晕开了薄薄一层粉底,泪珠和着白米磨成的粉一并坠下去。
她看到红裙上,一道小小的湿痕。
毕竟……伏寿十岁就入了宫,可到底,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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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子出长安东归。
八月,郭汜欲劫天子回长安,失败。
十月,李傕、郭汜后悔放天子东归,联合起来追击。
十二月,天子到达弘农。李傕追至,汉军大败,天子逃往曹阳。杨奉、董承等联合多方势力,李傕郭汜大败。不久后,李傕等重整旗鼓,再次追来,杨奉等抵挡不住,带天子逃往安邑。
夜晚,天子偷渡黄河,六宫妃嫔步行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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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寿定定看着朝她砍来的刀。
此刻她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她一点都不慌。她在思考一个问题。她想:同是姓孙,孙坚忠烈昂扬,这个孙徵,怎么简直是孙坚的反义词呢?
你看他现在。为了她手上几匹细绢,直接是想砍了她啊。
她笑了笑。
死了也好。这么憋屈的皇后,她不干了。
但她听到那少年天子的声音。简直肝肠寸断,闻者落泪。几乎是声嘶力竭:“寿儿!”
她没听到静女的声音,只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义无反顾挡在她面前。
噗的一声。
刀尖上挂了血珠,穿透静女的身体,明晃晃闪在伏寿面前。
伏寿恍惚了一下。
然后她听到静女终于开口:“解脱了……娘娘,别怨静女……”
孙徵抖了一下刀尖。
鲜血溅在伏寿衣上。
细绢没有了。到了安邑,天子衣衫破烂,枣栗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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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元年(196)八月,曹操迎天子入洛阳。以洛阳破败为名,庚申,迁都许昌。
此后,便是“奉天子以令不臣”,也就是后世人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建安五年(200),天子发衣带诏,被曹操发现,董承等被诛杀,怀孕的董贵人亦被绞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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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寿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地掉了针线。
然后她去见了天子。
两人谈了半个时辰。
临走前,伏寿盈盈下拜:
“臣妾伏寿,汉屯骑校尉、不其侯伏完之女,西汉大司徒伏湛八世孙,在此拜别陛下,唯愿陛下……长乐未央,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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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一脸满足出门,看到门口的婢女,相当羞涩地颤声尖叫了一下,迅速整理好凌乱的衣裙。回宫后,相当“小声”道:“该死的狐媚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死了活该,陛下竟然还一心想着她……”
侍女眨了眨眼。
伏寿同样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