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一身金甲，金甲下扣着银袍，他于寒风中观望。
观望着寒风中依旧啾啾的突厥骑兵，雪划过他的脸，那张与北漠格格不入的清秀的脸，留下一丝红色的痕迹。
他曾经是很多人的骄傲，很多人的期待。
只是没有人愿意再提起，在这里，他收起了过往种种。
他如今只是一个罪臣，发配三千里，北征突厥。
一把没有锋的剑，怎么杀人？其实只要一打听，你便会知道那把无锋剑，让突厥人闻风丧胆。
其实，那把剑，名叫昭文，那是贞观十二年，皇帝赐给他的。
……
他骑着那匹马，行走在长安的大街上，看尽一切羡艳的目光，嘴角得意的勾起一丝弧度，很多个绣球，差点就砸中了他，但终于还是没有。
那一年的他，十八岁，文武双状元，震惊了整个长安城。
他的父亲，是秦琼秦叔宝。只是他的父亲怕他骄纵放肆，让他随娘，姓方。
他叫方少卿。
那天皇帝问他胸中抱负，他说，但求一职，昭文于天。
皇帝拍手大笑，随即封他做昭文将军，命人打造了这把无锋剑。
从此就有了这银袍金甲的大唐战神。
其实很多时候，只需要他骑着马阵前压阵，便能让军士们士气大涨，追敌于千里之外，所以无锋剑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鞘，少有的一次出鞘，他认识了她。
他一剑挡开了三支箭，一支向着皇帝，一支向着他，还有一支向着她。
他知道遇见了刺客，但是他不敢追。
“皇上小心，公主小心。”他简单地说着。
他驾着车，马车奔跑在大路上，扬起一路尘土。
但是他的父亲不认为他这是什么救驾有功，而是让他跪在皇宫大殿之下，秦琼以为，他的所作所为，辱了大唐皇帝应有的威风。
也同样，损了秦家的尊严，在秦琼眼中，秦家的人，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连皇上都劝不住，无计可施，这就是秦琼。
他要跪十二个时辰，还不准吃东西，不准喝水。
他也是个人啊，还好她来了，带着关切与好奇。
“喂，秦将军……”她试着问道。
“我姓方，不姓秦。”
“……那个……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和我父皇的命。”她很认真地说。
“职责所在，公主殿下谈何感激与否。”
“怎么你和他们都一样，满嘴巴的君臣礼义，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不答话，他觉得很委屈，其实他的虎口早就绽开了，血珠缓缓地滑下。
三更的皇宫内，很冷，冷得她的心，微微地颤。
就像他的童心，被一条一条的家规打得粉碎。
想必，他没有感受过童年的温暖吧，帝王将相家，哪里有什么温暖可言？她提着灯笼，这样想着。
“……你，可知生之于人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这无锋剑，真正的含义又是什么？”他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心思，这样问道。
“我……你说吧……”她哪里回答得上，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一个人的倾诉。
她永远也忘不了，三更天的皇宫里，一片静寂，一盏灯，照亮了两个人，他们说着，说着，直到天明。她深深地记住了他，那黑夜之中的银袍。
……
只是现在，胡骑啾啾，踏破了他的思绪，一口饮尽杯中浊酒，他跨上了马背，殊不知，他这身戎装，成了谁一生的风景。
一生都想追的风景啊，一眼，就误了谁的一生。
大雪纷飞，很完美地掩藏住了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刚刚滑出，就冻成了冰，随着大雪纷飞。
被掩藏在积雪中，埋葬而不可寻。
他很清楚这里的冰封的泪水有多少，就像他知道他手上的鲜血有多少。
只怕，连这里的千里积雪都会染红吧。
一将功成，万骨枯，功败，依然只是万骨枯朽。
还能是什么呢？哪里有什么不死人战场呢？
只要是战场，总会死人的，而活着的人，就会为死掉的人，写下墓志铭，再为活着的人，吟诵赞美的歌赋。
他就是活着的人，为了守住一些人，用命来实践的诺言，也为了，赎自己的过错，他觉得，他会永远地留在这里。
让无锋剑上，沾染一层又一层的鲜血。
看着那一缕细细的黑色的一痕影子，所有人都很诧异为什么这一股胡人没有逃散。
胡骑，渐渐地近了。溅起一阵苍白。
为首的那人是他的老对手，斛律安，唐朝的叛将，他的，总角之交......
斛律安远远地让两个突厥兵卒护送着一个人过来，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只是能依稀地看出，那是一个女子，而且，很像她。
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但是他终于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头，带着的是心痛。
因为那一抹白光在风雪中飘摇。
他垂首不语，风雪并没有掩藏住他脆弱的眼泪，反而卷起那一滴滴晶莹，洒满天际。
全都被看见了，斛律安，华枫，他所有的部下，还有她。
华枫投去询问的目光。
“无妨，风雪，有些大，迷住了眼。”他还是在尽力掩饰自己的软弱。
斛律安想起幼时的他，每每被秦琼罚过后，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华枫也想起每个月圆之夜，他总会一个人切切低语，好像有很多说不完的话要跟谁说。
现在他们都明白了，很明白，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终究，斛律安看到一丝感激，还有无数复杂的感情牵扯在一起。
他们隐于风雪。
他不愿承认，但他不得不感谢斛律安还念着旧情。
他们幼时从小到大从不分开，亲密无间，连从师都一同从于李靖。
他们都喜欢梨花，三月的梨花，长安三月的梨花。
他们曾经一起熟读过四书五经，一起当上将军，一起征战四方，只是，斛律安反了。
人心总是会变的，就像这世道，世道催人啊。
斛律安变得野心勃勃，而他依旧只是那个单纯的方少卿。
他望着月亮低语，只是这次，旁边有了可以分享的人，一起分享着月光下的苦涩。
“你......不打算告诉我原因吗？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早已在塞外像风一样厮杀得沙哑，但他还是尽力像三年前一样，让声音带着儒雅。
“来找你。”她一字一句地说。
“......回去吧，皇上他，一定很担心你。”他闭上眼睛。
“我不。”她也闭上眼睛，“父皇他......要我去高丽和亲......”
“高丽？那个高丽？！”他猛然睁开眼睛。
“是，是高丽......”她缓缓睁开眼睛。
他站起来，想说些什么，但又躺了下去。
“回......回去吧，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他不愿再看她。
“我不走，不走......从今往后，我绝不离你左右......”她看着他。
他突然感到烦了，倦了，他想赶她走。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多大的人了？还让人担心？！你不知道大家很担心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我爸爸？我——想家了......我回的去吗？啊？......走，走啊！......你，曾经问我，你在我心里，究竟算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在我心里，永远没有大唐重要。”他转身离去。
他突然觉得银甲变得很沉重，像是压了很多东西，让人喘不过气。
明明答应过的，却是他先失约了。
......
“生之于人，不过是为了承袭香火，传宗接代，所谓家风、家规，抑或是家法，都在香火之中，受之于父母不假，但生我者何人，又岂由得我？在这香火之压下面，理应有后来人自己生存的空间，万不可受之于前人，又授之于后人，无丝毫变通。这尘世，不就是因为有众生之变而成的吗？只是......我爹他，不懂这一点。”
“你这么说，不怕我告诉你爹？”
“那，就算我看错了人。”他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
“哎，别生气啊，开个玩笑嘛......”
“哈哈......”他突然笑起来。
“呵呵......”她也跟着他笑起来。
他突然不笑了，她也只能停下来，看着他。
“无锋剑，真正的含义，其实不难懂。剑者，心之刃也，既可为杀，亦可为护，杀与护，只在持剑人的一念之差。无锋剑无锋，难以伤人，却更易护人。皇上，这是要我替他守住大唐江山啊......”
“一把剑就能看出这么多，简简单单多好啊......”
“你......你还不懂，简简单单确实是好的，只是世界这么乱，很少有人可以做到的，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有时候，只能靠杀人来护人......”他无奈地长叹。
“......那你要保护的人，都是出自真心的吗？”
“很多都不是，”他顿了顿，“我真心要护住的，不过是皇上，我爹，我娘，仅此而已。”
她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灯火渐渐黯淡在天边。
“但现在，多了个你。”他朝着那个方向高声说道。
那就这样定了，她在心中这样想着。
......
终究，是他负了承诺啊......
他在远去后，默默地念着那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见的话，“你在我心里，永远没有大唐更重要，但是绝对，比我的命重要。”他又长叹一声。
明天，就是两军决战的时候了，到时候，希望，彼此都不要手软吧......
他挑开无锋剑的青锋，上面是斑驳的，擦不去的血迹。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对他说过的话。
那个人自称剑鬼夏逐云，可他知道，那是皇上身边最靠谱的侍卫，皇上自幼的侍者。
那天他奔赴雁门，秦琼没有来，告别了母亲之后，他听见一个声音。
“此去雁门，路途艰险，将军一路保重。”
“戴罪之身，实在不敢自称将军，老年人有何见教？”
“为昭文剑而来。”
“哦？阁下是......”
“剑鬼夏逐云，名号不过身外之事，将军谨记，此剑有凶相，绝不可沾染上将军至亲之人的血迹，否则非但无法昭文于天，还会让持剑人付出代价。”
“晚生受教了，如若他日有命返朝，定当亲自上门拜访。”
“哈哈，将军如果做腻了将军，辞官回乡，当个大侠一定很称职，雁门路险，将军保重啊......”
老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方少卿的耳边。
天将明。
关外已是战意四起，他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方少卿，斛律安，李靖的这两个足以让他自豪的关门弟子要分出高下了，他们都念及着旧情，但各为其主，谁也没理由放过谁。
长戈单剑，银袍金甲，昭文于天。他跨在青雅上，，毫不畏惧，长枪划出一道银光，羽林军的银甲撞出一片银光泻地。
斛律安抓紧了刀，突厥人都知道，狂沙霸刀斛律安的刀，洗不净，都是殷红的，上面镂着桃花，一朵一朵灼红嫣然，葬了谁的温柔，谁的愁。
桃花刀斛律安，曾经长安城无人不晓的名字，他不应该是这北漠的狂沙霸刀，他如果好好地做着将军，就一定会是方少卿记忆中的斛律安，只是人心难测......
八百突厥铁骑，三百羽林骠骑，还有一枪一刀，在这小小的雁门峡决一死战。
没有任何花哨，也没有任何做作，只有血肉相搏，很残酷，同样的，也很真实。
枪穿过了谁的胸膛，溅起一片鲜血，鲜血又凝结成了冰，缠在枪上，擦不去，洗不清，还染在金甲上，一层一层。
他真想高歌一曲破阵子。
最后桃花刀找上了雁翎枪，缠斗着。
一片红光银光交织成两个人的私怨，有方少卿的，有斛律安的。
无锋剑，无锋剑，断不开执，也破不了怨。
刀斩断了枪，斩断了宿怨。
他只有拔出了无锋剑，夏逐云的话早已被他抛弃到脑后。
不得不说无锋剑很适合防守，密不透风地挡住了凌厉的刀法，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卷上了残晓，阳光刺破了夜的苍凉。
破晓时分。
方少卿裂开了虎口，就像那天一个人驾住了八匹马的马车一样。
斛律安终究赢了，无锋剑摇摇晃晃，而桃花刀已经裂开三寸。
他输了，羽林军全军覆没，突厥人用两倍的代价换来的。
“我输在了你手上。”斛律安说着，放下刀。
“你在嘲讽我吗？”他看着四面围上来的突厥人，放下了架在斛律安脖子上的，摇摇晃晃的无锋剑。
“你回不去了，败军之将，唐军容不下你的。”
“你赢了。”他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来吧，少卿，突厥会容纳你的。”斛律安向他伸出手。
他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你在犹豫什么？你以为，回去你还能活着？”
“战死是我的荣耀，但是，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
“你......”斛律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再说了。他一摆手，突厥骑兵让出一条路。
“少卿，你还记得吗，那天你说过的，占断天下白......”
“再无，清明花......”青雅驮着他回去了。
斛律安冲着他远去的他叹道，“你就是梨花啊，清白无暇，我要是个女人，肯定嫁你了......可惜了，你个臭小子，唐朝百年之内，只怕也找不出个像你这么清白的人了......唉——”
唐军确实不可能再接纳他了，他输了两次，而且都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第一次，他随师傅西出匈奴，和单于私定胜负，结果单于废了一目，但他却输了。唐军，依约撤退。
秦琼将他逐出家门，皇上龙颜大怒，师傅对他闭门不见。
“方少卿，你好不知轻重！你，就好好地反省反省吧。”皇上那天这样说。
他被剥去了官印，发配三千里，北征突厥。
他要收起以前的骄傲，来赎自己的过错。
只是他又输了，这次还搭上了三百条人命。
唐军营内，等着他的，是一纸诏书，还有一杯鸩酒。
他安静地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这就是等着他的一切。
他只需要像往常一样，一口饮尽杯中浊酒，就可以赎回自己的过错。
可是他没有，因为他不甘心。
诏书中说他私自掳走公主，图谋不轨，还与狄夷勾结，导致战事危急。
他苦笑，最后一条他姑且是有一些疑点，但其他的，却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他从来不是软弱的人，只是......
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辈子，也这样吧，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所有人，举起那杯酒。
华枫却动了，他是方少卿唯一的知己，他自然明白方少卿的委屈与不甘，他也清楚并相信着，方少卿是个怎样的人。
华枫夺过鸩酒，一饮而尽，然后拔出他腰间的无锋剑，狞笑着刺向使者，他相信，如果不这样，方少卿一定会把他拿下问罪的。
“大哥，下辈子，还是兄弟......吧？”红血混着黑血，华枫大口大口地吐着，他把剑抛向方少卿，然后把公主拉到他面前，看见他上了马，使劲地一拍。
“带着公主逃啊......逃到天涯海角......不要再...回来......”他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骑着马，一路向南奔去，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什么也没有了。
该散的，都散了，该走的，也都走了。
大雨纷纷地下，他不知道怎么逃，往哪里逃，天下，全都是大唐的天下。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现在只想回家，看看娘，看看那早已不认识他的爹。
三天三夜，他未曾歇住，或者说，青雅未曾歇住。
青雅，伏地而死，他们跌了下去。
他昏迷过去，没了知觉。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长安的梨花开了，她摘下一朵，给自己看。
他和她，走在桃花林里，有着无数的话要说。
斛律安和华枫在后面计较着功夫，不时放声大笑。
师傅、爹，还有皇上，在讨论着从前的种种故事。
他给她讲着“占断天下白，再无清明花”，斛律安于是不和华枫鬼扯，过来插嘴，被他笑着打跑。
他挹下梨花，花香于指间流转，盈满了一身，他把梨花插在她的发间，两个人相对持手......
他努力的去抓紧她的手，却，只是触碰到了无锋剑冰冷的剑身。
寒梦惊觉在这陌生的地方。
剑鬼在不远处仰望天际。
“那女娃，被接走了。”剑鬼背对着他说。
“谁？”
“高丽人。”
“终于，还是这样了......”
“痴儿，怨生爱死。”
“否则，就不是方少卿了......”
“是吗......”
“......”
“梨花开了，满山满谷，你，或许想看看。”剑鬼指出一个方向。
“也许吧......”
他把剑交给了夏逐云，请他把剑带给秦琼，这毕竟，也曾是他的荣耀，他的骄傲。
他向着剑鬼指的方向走去，梨花簇簇，就像梦中一样。
剑鬼幽幽地低语，“痴儿，两个都是痴儿啊。呵呵，公主殿下，你还真是找了一个好夫婿啊，能够陪你一辈子的男人。”
他看见梨花下的她，从此付了一身去守。
他们结庐在这空谷，避世隐居。
剑鬼甩干剑上的血，高丽人的血，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
皇上和秦琼看着那把断剑，没有再说话，只有剑鬼幽幽地叹着。
“剑是好剑啊，可惜，心死了，不能再用了。”
（终）
观望着寒风中依旧啾啾的突厥骑兵，雪划过他的脸，那张与北漠格格不入的清秀的脸，留下一丝红色的痕迹。
他曾经是很多人的骄傲，很多人的期待。
只是没有人愿意再提起，在这里，他收起了过往种种。
他如今只是一个罪臣，发配三千里，北征突厥。
一把没有锋的剑，怎么杀人？其实只要一打听，你便会知道那把无锋剑，让突厥人闻风丧胆。
其实，那把剑，名叫昭文，那是贞观十二年，皇帝赐给他的。
……
他骑着那匹马，行走在长安的大街上，看尽一切羡艳的目光，嘴角得意的勾起一丝弧度，很多个绣球，差点就砸中了他，但终于还是没有。
那一年的他，十八岁，文武双状元，震惊了整个长安城。
他的父亲，是秦琼秦叔宝。只是他的父亲怕他骄纵放肆，让他随娘，姓方。
他叫方少卿。
那天皇帝问他胸中抱负，他说，但求一职，昭文于天。
皇帝拍手大笑，随即封他做昭文将军，命人打造了这把无锋剑。
从此就有了这银袍金甲的大唐战神。
其实很多时候，只需要他骑着马阵前压阵，便能让军士们士气大涨，追敌于千里之外，所以无锋剑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鞘，少有的一次出鞘，他认识了她。
他一剑挡开了三支箭，一支向着皇帝，一支向着他，还有一支向着她。
他知道遇见了刺客，但是他不敢追。
“皇上小心，公主小心。”他简单地说着。
他驾着车，马车奔跑在大路上，扬起一路尘土。
但是他的父亲不认为他这是什么救驾有功，而是让他跪在皇宫大殿之下，秦琼以为，他的所作所为，辱了大唐皇帝应有的威风。
也同样，损了秦家的尊严，在秦琼眼中，秦家的人，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连皇上都劝不住，无计可施，这就是秦琼。
他要跪十二个时辰，还不准吃东西，不准喝水。
他也是个人啊，还好她来了，带着关切与好奇。
“喂，秦将军……”她试着问道。
“我姓方，不姓秦。”
“……那个……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和我父皇的命。”她很认真地说。
“职责所在，公主殿下谈何感激与否。”
“怎么你和他们都一样，满嘴巴的君臣礼义，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不答话，他觉得很委屈，其实他的虎口早就绽开了，血珠缓缓地滑下。
三更的皇宫内，很冷，冷得她的心，微微地颤。
就像他的童心，被一条一条的家规打得粉碎。
想必，他没有感受过童年的温暖吧，帝王将相家，哪里有什么温暖可言？她提着灯笼，这样想着。
“……你，可知生之于人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这无锋剑，真正的含义又是什么？”他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心思，这样问道。
“我……你说吧……”她哪里回答得上，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一个人的倾诉。
她永远也忘不了，三更天的皇宫里，一片静寂，一盏灯，照亮了两个人，他们说着，说着，直到天明。她深深地记住了他，那黑夜之中的银袍。
……
只是现在，胡骑啾啾，踏破了他的思绪，一口饮尽杯中浊酒，他跨上了马背，殊不知，他这身戎装，成了谁一生的风景。
一生都想追的风景啊，一眼，就误了谁的一生。
大雪纷飞，很完美地掩藏住了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刚刚滑出，就冻成了冰，随着大雪纷飞。
被掩藏在积雪中，埋葬而不可寻。
他很清楚这里的冰封的泪水有多少，就像他知道他手上的鲜血有多少。
只怕，连这里的千里积雪都会染红吧。
一将功成，万骨枯，功败，依然只是万骨枯朽。
还能是什么呢？哪里有什么不死人战场呢？
只要是战场，总会死人的，而活着的人，就会为死掉的人，写下墓志铭，再为活着的人，吟诵赞美的歌赋。
他就是活着的人，为了守住一些人，用命来实践的诺言，也为了，赎自己的过错，他觉得，他会永远地留在这里。
让无锋剑上，沾染一层又一层的鲜血。
看着那一缕细细的黑色的一痕影子，所有人都很诧异为什么这一股胡人没有逃散。
胡骑，渐渐地近了。溅起一阵苍白。
为首的那人是他的老对手，斛律安，唐朝的叛将，他的，总角之交......
斛律安远远地让两个突厥兵卒护送着一个人过来，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只是能依稀地看出，那是一个女子，而且，很像她。
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但是他终于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头，带着的是心痛。
因为那一抹白光在风雪中飘摇。
他垂首不语，风雪并没有掩藏住他脆弱的眼泪，反而卷起那一滴滴晶莹，洒满天际。
全都被看见了，斛律安，华枫，他所有的部下，还有她。
华枫投去询问的目光。
“无妨，风雪，有些大，迷住了眼。”他还是在尽力掩饰自己的软弱。
斛律安想起幼时的他，每每被秦琼罚过后，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华枫也想起每个月圆之夜，他总会一个人切切低语，好像有很多说不完的话要跟谁说。
现在他们都明白了，很明白，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终究，斛律安看到一丝感激，还有无数复杂的感情牵扯在一起。
他们隐于风雪。
他不愿承认，但他不得不感谢斛律安还念着旧情。
他们幼时从小到大从不分开，亲密无间，连从师都一同从于李靖。
他们都喜欢梨花，三月的梨花，长安三月的梨花。
他们曾经一起熟读过四书五经，一起当上将军，一起征战四方，只是，斛律安反了。
人心总是会变的，就像这世道，世道催人啊。
斛律安变得野心勃勃，而他依旧只是那个单纯的方少卿。
他望着月亮低语，只是这次，旁边有了可以分享的人，一起分享着月光下的苦涩。
“你......不打算告诉我原因吗？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早已在塞外像风一样厮杀得沙哑，但他还是尽力像三年前一样，让声音带着儒雅。
“来找你。”她一字一句地说。
“......回去吧，皇上他，一定很担心你。”他闭上眼睛。
“我不。”她也闭上眼睛，“父皇他......要我去高丽和亲......”
“高丽？那个高丽？！”他猛然睁开眼睛。
“是，是高丽......”她缓缓睁开眼睛。
他站起来，想说些什么，但又躺了下去。
“回......回去吧，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他不愿再看她。
“我不走，不走......从今往后，我绝不离你左右......”她看着他。
他突然感到烦了，倦了，他想赶她走。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多大的人了？还让人担心？！你不知道大家很担心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我爸爸？我——想家了......我回的去吗？啊？......走，走啊！......你，曾经问我，你在我心里，究竟算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在我心里，永远没有大唐重要。”他转身离去。
他突然觉得银甲变得很沉重，像是压了很多东西，让人喘不过气。
明明答应过的，却是他先失约了。
......
“生之于人，不过是为了承袭香火，传宗接代，所谓家风、家规，抑或是家法，都在香火之中，受之于父母不假，但生我者何人，又岂由得我？在这香火之压下面，理应有后来人自己生存的空间，万不可受之于前人，又授之于后人，无丝毫变通。这尘世，不就是因为有众生之变而成的吗？只是......我爹他，不懂这一点。”
“你这么说，不怕我告诉你爹？”
“那，就算我看错了人。”他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
“哎，别生气啊，开个玩笑嘛......”
“哈哈......”他突然笑起来。
“呵呵......”她也跟着他笑起来。
他突然不笑了，她也只能停下来，看着他。
“无锋剑，真正的含义，其实不难懂。剑者，心之刃也，既可为杀，亦可为护，杀与护，只在持剑人的一念之差。无锋剑无锋，难以伤人，却更易护人。皇上，这是要我替他守住大唐江山啊......”
“一把剑就能看出这么多，简简单单多好啊......”
“你......你还不懂，简简单单确实是好的，只是世界这么乱，很少有人可以做到的，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有时候，只能靠杀人来护人......”他无奈地长叹。
“......那你要保护的人，都是出自真心的吗？”
“很多都不是，”他顿了顿，“我真心要护住的，不过是皇上，我爹，我娘，仅此而已。”
她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灯火渐渐黯淡在天边。
“但现在，多了个你。”他朝着那个方向高声说道。
那就这样定了，她在心中这样想着。
......
终究，是他负了承诺啊......
他在远去后，默默地念着那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见的话，“你在我心里，永远没有大唐更重要，但是绝对，比我的命重要。”他又长叹一声。
明天，就是两军决战的时候了，到时候，希望，彼此都不要手软吧......
他挑开无锋剑的青锋，上面是斑驳的，擦不去的血迹。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对他说过的话。
那个人自称剑鬼夏逐云，可他知道，那是皇上身边最靠谱的侍卫，皇上自幼的侍者。
那天他奔赴雁门，秦琼没有来，告别了母亲之后，他听见一个声音。
“此去雁门，路途艰险，将军一路保重。”
“戴罪之身，实在不敢自称将军，老年人有何见教？”
“为昭文剑而来。”
“哦？阁下是......”
“剑鬼夏逐云，名号不过身外之事，将军谨记，此剑有凶相，绝不可沾染上将军至亲之人的血迹，否则非但无法昭文于天，还会让持剑人付出代价。”
“晚生受教了，如若他日有命返朝，定当亲自上门拜访。”
“哈哈，将军如果做腻了将军，辞官回乡，当个大侠一定很称职，雁门路险，将军保重啊......”
老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方少卿的耳边。
天将明。
关外已是战意四起，他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方少卿，斛律安，李靖的这两个足以让他自豪的关门弟子要分出高下了，他们都念及着旧情，但各为其主，谁也没理由放过谁。
长戈单剑，银袍金甲，昭文于天。他跨在青雅上，，毫不畏惧，长枪划出一道银光，羽林军的银甲撞出一片银光泻地。
斛律安抓紧了刀，突厥人都知道，狂沙霸刀斛律安的刀，洗不净，都是殷红的，上面镂着桃花，一朵一朵灼红嫣然，葬了谁的温柔，谁的愁。
桃花刀斛律安，曾经长安城无人不晓的名字，他不应该是这北漠的狂沙霸刀，他如果好好地做着将军，就一定会是方少卿记忆中的斛律安，只是人心难测......
八百突厥铁骑，三百羽林骠骑，还有一枪一刀，在这小小的雁门峡决一死战。
没有任何花哨，也没有任何做作，只有血肉相搏，很残酷，同样的，也很真实。
枪穿过了谁的胸膛，溅起一片鲜血，鲜血又凝结成了冰，缠在枪上，擦不去，洗不清，还染在金甲上，一层一层。
他真想高歌一曲破阵子。
最后桃花刀找上了雁翎枪，缠斗着。
一片红光银光交织成两个人的私怨，有方少卿的，有斛律安的。
无锋剑，无锋剑，断不开执，也破不了怨。
刀斩断了枪，斩断了宿怨。
他只有拔出了无锋剑，夏逐云的话早已被他抛弃到脑后。
不得不说无锋剑很适合防守，密不透风地挡住了凌厉的刀法，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卷上了残晓，阳光刺破了夜的苍凉。
破晓时分。
方少卿裂开了虎口，就像那天一个人驾住了八匹马的马车一样。
斛律安终究赢了，无锋剑摇摇晃晃，而桃花刀已经裂开三寸。
他输了，羽林军全军覆没，突厥人用两倍的代价换来的。
“我输在了你手上。”斛律安说着，放下刀。
“你在嘲讽我吗？”他看着四面围上来的突厥人，放下了架在斛律安脖子上的，摇摇晃晃的无锋剑。
“你回不去了，败军之将，唐军容不下你的。”
“你赢了。”他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来吧，少卿，突厥会容纳你的。”斛律安向他伸出手。
他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你在犹豫什么？你以为，回去你还能活着？”
“战死是我的荣耀，但是，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
“你......”斛律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再说了。他一摆手，突厥骑兵让出一条路。
“少卿，你还记得吗，那天你说过的，占断天下白......”
“再无，清明花......”青雅驮着他回去了。
斛律安冲着他远去的他叹道，“你就是梨花啊，清白无暇，我要是个女人，肯定嫁你了......可惜了，你个臭小子，唐朝百年之内，只怕也找不出个像你这么清白的人了......唉——”
唐军确实不可能再接纳他了，他输了两次，而且都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第一次，他随师傅西出匈奴，和单于私定胜负，结果单于废了一目，但他却输了。唐军，依约撤退。
秦琼将他逐出家门，皇上龙颜大怒，师傅对他闭门不见。
“方少卿，你好不知轻重！你，就好好地反省反省吧。”皇上那天这样说。
他被剥去了官印，发配三千里，北征突厥。
他要收起以前的骄傲，来赎自己的过错。
只是他又输了，这次还搭上了三百条人命。
唐军营内，等着他的，是一纸诏书，还有一杯鸩酒。
他安静地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这就是等着他的一切。
他只需要像往常一样，一口饮尽杯中浊酒，就可以赎回自己的过错。
可是他没有，因为他不甘心。
诏书中说他私自掳走公主，图谋不轨，还与狄夷勾结，导致战事危急。
他苦笑，最后一条他姑且是有一些疑点，但其他的，却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他从来不是软弱的人，只是......
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辈子，也这样吧，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所有人，举起那杯酒。
华枫却动了，他是方少卿唯一的知己，他自然明白方少卿的委屈与不甘，他也清楚并相信着，方少卿是个怎样的人。
华枫夺过鸩酒，一饮而尽，然后拔出他腰间的无锋剑，狞笑着刺向使者，他相信，如果不这样，方少卿一定会把他拿下问罪的。
“大哥，下辈子，还是兄弟......吧？”红血混着黑血，华枫大口大口地吐着，他把剑抛向方少卿，然后把公主拉到他面前，看见他上了马，使劲地一拍。
“带着公主逃啊......逃到天涯海角......不要再...回来......”他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骑着马，一路向南奔去，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什么也没有了。
该散的，都散了，该走的，也都走了。
大雨纷纷地下，他不知道怎么逃，往哪里逃，天下，全都是大唐的天下。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现在只想回家，看看娘，看看那早已不认识他的爹。
三天三夜，他未曾歇住，或者说，青雅未曾歇住。
青雅，伏地而死，他们跌了下去。
他昏迷过去，没了知觉。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长安的梨花开了，她摘下一朵，给自己看。
他和她，走在桃花林里，有着无数的话要说。
斛律安和华枫在后面计较着功夫，不时放声大笑。
师傅、爹，还有皇上，在讨论着从前的种种故事。
他给她讲着“占断天下白，再无清明花”，斛律安于是不和华枫鬼扯，过来插嘴，被他笑着打跑。
他挹下梨花，花香于指间流转，盈满了一身，他把梨花插在她的发间，两个人相对持手......
他努力的去抓紧她的手，却，只是触碰到了无锋剑冰冷的剑身。
寒梦惊觉在这陌生的地方。
剑鬼在不远处仰望天际。
“那女娃，被接走了。”剑鬼背对着他说。
“谁？”
“高丽人。”
“终于，还是这样了......”
“痴儿，怨生爱死。”
“否则，就不是方少卿了......”
“是吗......”
“......”
“梨花开了，满山满谷，你，或许想看看。”剑鬼指出一个方向。
“也许吧......”
他把剑交给了夏逐云，请他把剑带给秦琼，这毕竟，也曾是他的荣耀，他的骄傲。
他向着剑鬼指的方向走去，梨花簇簇，就像梦中一样。
剑鬼幽幽地低语，“痴儿，两个都是痴儿啊。呵呵，公主殿下，你还真是找了一个好夫婿啊，能够陪你一辈子的男人。”
他看见梨花下的她，从此付了一身去守。
他们结庐在这空谷，避世隐居。
剑鬼甩干剑上的血，高丽人的血，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
皇上和秦琼看着那把断剑，没有再说话，只有剑鬼幽幽地叹着。
“剑是好剑啊，可惜，心死了，不能再用了。”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