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雁子又急急忙忙地飞入了胡天，那些芳菲又极尽浓烈地铺满了院墙，那些枯枝又以令他猝不及防的速度绿了大半个皇都——
正如同江波涛所说的，没什么不能从头再来。
他说的他没有一次不信的，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到肩膀宽阔担得起半壁江山的年轻帝王，只要那个人的眼睛一眨露出一个温软柔和的笑来，他就什么都不愿理会了，只愿为了那笑意做任何事——无论他办得到办不到——只要是他让他做的，他都会做到。一定。
很多次，就连他也分不清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如同他所说都是为了他好，但是隐藏在温柔之下他看不见的东西他不愿深究，他只管说，而他只管信，没什么不好。
君重诺，不曾欺。
卿笃信，未有疑。
年少时他一字一句写下的诚心誓诺，宣黄纸朱砂笔，满心满意以为人不变字不变，自可地久天长。
后来那纸脆得不成样子，不知被哪个宫女捡了去。
信的那个没有变。
许下诺言的那一个，好像也没有变。
但是谁又知道一开始谁是什么模样。
而今想来，那些温柔的如同庭后芍药花一般盛开的笑容，被时光撕扯延伸，恍恍惚惚中都已经模糊得不成形状。
后来他还是信着。
为着没有形状的一个笑。

他想到这些的时候江波涛已经出发了有几日，他正在下一局凶险的棋，这一思索手中的棋子便是久未落下。方太傅瞧见他失神模样摇了摇头，他慌忙回过神来用心对弈，只是袖子下攥得紧紧的手一丝一毫，一丝一毫都未曾松过。
方明华叹了口气道:“你对江家的小子上了心是也不是？”
他不作声。
他从小就敬畏的老师眉头皱得越发厉害，白子摔在棋盘上叮当作响，“可以用，但不能信。”
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方太傅的目光如炬，直要钻进他心里。
“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都知道。那种环境下还能有这种温润性子的，心机定是深不可测。”
“金鳞岂是池中物，用人你尽管大胆地用，只是切记万万不可交给他实权，他会反了整个燕京的天——”
“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甚至你自己的心，都不一定是真的……”
“你别信。”
他说完这些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连饮了好几杯茶，有茶水沾到了他的指尖。那双鹰聿一样的眼盯着他看了很久，他亦抬起脸安静地表达着对老师所提出的质疑的不以为意。
他是如此年轻，他是如此轻信，他又是如此无可救药——
他的太傅最终摇着头离开，好像预见了什么极可笑又极可叹的结局。
他任由方明华的袖摆渐行渐远，任由行云一样的歌声塞满他不愿相信的那个危机四伏的春天。
他在唱——
“君不见杨柳挂丝，胡天飞雪，怎禁得天无口地无眼，却把无情人当了心人付——”
可惜他那时不懂。
——也再没了懂的机会。
当时的他收敛了目光望向棋盘，惊讶地看见玉案上半干的水迹:棋局需细细定夺。
黑子势如破竹，虽白子气浪汹汹，也分明是稳妥的胜局。
此行凶险他知，可是世家也未必敢拿国战当儿戏。
那么……
他恍然惊觉。
何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棋子可以不看生死只分输赢，人呢。
只怕是，春未尽，花已残。
黑子白子重重地被谁掷在地，惶急又愤怒，好像只凭一人之力，便可还这棋局一个清明。

可是那些近在咫尺的月色如今他再也捉不到了。
他疼。
而这一次的疼痛无疑比上一次更加剧烈，把整颗心都连根拔起，碎尸万段。
他先一步把那心挖出来是不是就不会疼了。他想。
最终只是个念想，因为江波涛点了他的穴道，他整个人坠下来，坠在江波涛怀里。他们此生都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多像那出霸王别姬的戏。
他记得那出戏的——
身段娇柔的虞姬倒在项羽的怀里，她说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她说只愿来生再不见他三尺青锋金戈加身，她抚上霸王的脸，声音渐渐碎在风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留不住那个人的。
就像留不住这青山绿水。
他也留不住他的。
纵然留得下这青山绿水。
江波涛知道吗？
他想必是知道的，不然此刻周泽楷恐怕已经半只脚踩在奈何桥上了。
他总是什么都知道，可是为什么不知道周泽楷喜欢他？
再喜欢又怎么样呢，眨眼之间，刀剑相向。
周泽楷试图去揣摩江波涛的想法，可是这委实太难了，江波涛在想什么他没有一次猜对过的，江波涛好像什么都摊开在你眼前，又好像什么都藏在了心里面。永远不要妄自以为你了解他。
江波涛温柔，对谁都温柔。
对，他温柔。
周泽楷终于想明白他的温柔来自何处，这个想法让他全身冰冷得有如浸泡在冬日的湖水里。
这个世上，有人信，就有人不信。有人简单，就有人复杂。
周泽楷恰好是前一种，江波涛恰好是后一种。
他从来都没有信过，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所以他温柔。
芸芸众生，浮世百态，于他，不过衣袍上可有可无的一朵梨花。
温柔原来可以凛冽，如刀。

周泽楷忽然就笑起来，那笑让江波涛害怕，于是他探向他的脉搏，那里的跳动紊乱又微弱，并且逐渐感觉不到。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慌乱。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慌乱。
周泽楷想回答他早在他来之前，在他一个人坐在这宫里看飞雁来复去的时候他就喝了毒，无论来的是谁，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周泽楷都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的脉搏终于停止。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黄初元年，新帝登基。
帝问江相何求，相不语。帝复问，相言一出，满座皆奇。
江波涛道，只求帝降旨，命天下间再无一人植芍药。
问其何故，相又是不语。
缘此，举国再无芍药花。

当长河霜冷，江波涛终于知道，那一种花还有一个名字。
将离。
所以他们从来离离即即。
只是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死了的人绝不会知道，他骗了他一辈子，连同最后一次，都是谎言。
——可惜都已是别离。
——可惜都已是行将别离。

fin.

我靠我竟然写完了。快夸我。

还有一件事——！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来自李白的诗，愿意大概是表达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这里断章取义了一下_(:_」∠)_
为什么要特别解释。
因为我怕考据党。

好快qwq

好看！

看到江周的我狂喜着点了进来，结果前一秒还群魔乱舞着，下一刻就死了。
为！啥！要！这！么！虐！！
小十七你别下毒啊你下什么毒啊！！！
抓着小十七狂晃。
呜呜呜看完之后心都碎了……为啥这样对小周啊……！！
嘤嘤嘤哭着爬去了隔壁叶喻蹲下了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