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太快，我甚至抓不住它离去的踪迹。偶尔的，我总觉得它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在这一片黑暗的笼罩之中，孤独而奋力的存在着，可一个眨眼，似乎就将失去全部的生命力。药力在他的身上渐渐的发挥着作用，他的眼睛也没有任何被治愈的征兆，而我，几乎成了他的一双眼，可这也将我的负罪感上升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早已经失去了掌控自己生命的权利。）
（一个寻常的夜，我在外头为他布置了吃食，却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我的名字，在他响亮的声音里，融入了强烈的阵痛。我放下手中的物件，跑到了他的身边，一方镇纸，被他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我捡起了它，而后蹲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的眼睛，虽然我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再看见我的样子了。）王爷——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在那个错综复杂的地穴里，我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可也正是这样一句话，把他一次次的带入了无以回转的深渊。）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对我说话，早在墓道之中，我便已深深地，记住了这样的一个声音——那时候的她，还似乎带一点微弱的仓皇与恐惧，作为一个，躺在僵尸怀中，生命垂危的少女，而我是奋勇而不得法的解救者。一枚指甲，作为交换生命的祭品，经过生，经过死，经过墓道中，自黑暗到光明的一役——我握住她的手，此时此刻，她就在我身侧，脆弱的，好像是庭前飘落的梨花。）
秋水，我有话问你。
（借着她的搀扶，我摸索着，又一次立起。苍茫的夜，微妙地笼罩着这个昏暗的房间，她不在，于是，连点灯都变得全无必要，我开口，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为平稳一点。）
你要说实话。

（我的指尖微微的颤了一下，正如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经此数年，我养成了寻常人所没有的机敏，也对他有着太深的了解。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却几乎可以在他的口吻中，得到一些我十分害怕、且抗拒的答案。我知道，总有这样一天，我只是自私的希望，它来的迟一些、更迟一些。）
（我握紧了他的手，帮助他重新站立了起来，他比我高上许多，霎时间，借着月光，我感受到有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的头顶上，避无可避。）——好。
（实话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着实是十分难得而可贵。因为在我尚不算长的人生里头，我并没有多少说实话的机会。现在回忆起来，大约也只剩下我告诉他的那句，我喜欢一树的梨花，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白茫茫一片。）

（失明以后，我认识到了许多糟糕而严肃的问题，其中一个，也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一个，就是我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怕黑。——毕竟，自亘古以来，凡在黑暗之中，生命的一切，便都尽数落入全盘的未知，人类，纵是勇士，也总是难以否认对未知的恐惧，因着未知，所以生出怀疑，继而，生出产生不信任的胆怯——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
嗯。（我应了一声，站稳了，握着她的手，冷静地，搭上她的手腕。黑暗之中，她的脉搏显得非常清楚，一下一下，仿佛喷薄的生机与热血。）
秋水，（在发问前，我却忍不住，要先再唤上一声她的名字。窗外，皎洁的月吻上我的眼。）我的第一个问题——
我的第一个问题，秋水，我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毒的？

你俩居然………！！！

鉴于我每次码字都要听这个，然我先插一曲
让梦冬眠 - 孙楠,艾雨

（果不其然的，他知道了。）
（几乎是带着凄凄咧咧的一笑，似有北风穿堂而过，吹向我半点不带血色的脸。如果他能够看见，大约能在此时发现我眼里从未有过的孤绝。——有过开始，就总会有结局，这是我从延禧宫一步步走出紫禁城时就早已明白的事实。我记得那天下着雪，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把我肩上的包袱打成了一片茫茫白色。）
在陵墓中。（在陵墓中，我抓紧了他的手，让商陆的药粉一点点的渗入他的肌肤之中。那个幽深而千折百转的地宫，像是一个巨大的诅咒，开启了我无法回头的一生。）
是慢毒，无色无味，不易觉察，时至今日，应已深入肌理了。（我第一次，这样与他讲话，冰冷的好似从未认识过他。及至此时，我却觉得十分畅快而安然，心中那块压抑了数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纵然砸的人血肉模糊，竟也足够了。）

是......我救你的时候？
（我不忍打断，却又不免打断，唯有在那话语的间隙里，握紧她的手。——脆弱的脉搏，一下下，证明着她的生命。真奇怪，对于一个盲人而言，难道连生命，都变成需要证明的东西了吗？我循着她话中的线索，依稀地，模糊地往前追溯，直到思绪，又一次落入庞大而无垠的地宫，在那个昏暗的世界里，血和嘶喊，构成最微妙的一切，的确——很聪明，在那种时候下毒，是让人非常难以拒绝的一件事。）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却好像，只是在为她感到惋惜。月色温柔，伴着风和云，又一次，偷偷地潜入窗阁里。说话的声音，都因此而变得轻了，轻得好像怕惊动些什么。）秋水，我赦免你的僭越，我的第二个问题——
我的第二个问题，我的眼睛，还有复明的可能吗？

是龙脉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那个时候，怡王尚未登基，他们一众皇子对于龙脉都出现都有一种疯狂的炙热，而也正是这种炙热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
（于是，当一切明明白白的摊开在我们跟前时，所有的故事逐渐明朗起来。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敏妃予我的玉镯，是嘉王冷冽的眼神，还有，那一枚，安安稳稳的搁在我手心里的钥匙。不知怎么的，我尚未变老，倒开始回忆起自己的过往起来，可思来想去，大概我的生命从走出皇宫的那一刻才算真正开始，而至绚烂夺目时，却也如燃尽的烟花，无以挽回。）
我方才说，你的毒已深入肌理，要想连根拔除十分困难，但——（我第一次没有喊他王爷，也第一次没有称自己奴婢，此刻我站在他的对面，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眉目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抿唇一笑。）但你要知道，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

（龙脉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这可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答案。我记得彼时，在那一脉，温柔的溪水之前，我和我的兄长们并肩，——如果貌合神离的并肩也算得上是并肩的话，我们并肩站在一块儿，当然，还有此时与我共处的少女，曾有一刻，我们站在一块儿，共同品尝无情的命运所带来的数种可能。那时候我的手还在流血，鲜红热烈的血，因砰砰的心跳而渗在指缝，我从未那样狼狈，也从未那样感到激动。那的确是最好的机会，我没有看错，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儿，某些时候，比我们都聪明。）
（我毫不怀疑她的说法，——不仅是我，所有的我们，在那时候，都一块儿，在堕入黑暗的一刻瞎了眼睛，权力、野心、欲望、财富、天下，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我们曾那样光辉地站在一块儿，仿佛从此以后，永远能这样光辉而骄傲地站在一块儿。）
你是个好大夫，可我——（叹息着摇了摇头，我猜她一定在笑，只可惜，我并不能看到。）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病人。秋水，我的三哥，已经过世了。

（三哥，嘉王。时至今日，他再和我提起，我却已经觉得十分遥远了。——那些关于敏妃，关于嘉王，甚至关于他的种种，尽数皆摆在了我面前，却又遥遥而去，好似都发生的那样真实，却又虚无缥缈。）
（我知道，他是一个并不那么容易对付的人，固执而敏感，还有着些骨子里的骄矜。可是现在曾授命于我的人，已经都悄然离世了，而我唯一尚能握住的，是手中曾经由他们交予我的，那么一点儿可嗟可叹的承诺。我所执着过的，我所试图牢牢抓住的，都那么清晰而注定的，将离我而去。）
（于是，我像许多次那样，蹲下身子，而后握住他的手，注视向他的眼睛——纵然，此时此刻，他看不清我的表情。）
（而后，我轻轻的一笑，温和而缓慢的开口。）如果，你想过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

（可我的命，又有什么用呢——）
（我几乎是十分努力的，压抑住这些年来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所有桎梏和隐痛，试图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可我却做不到。我只能更用力的攥紧了拳头，让锋利的指尖嵌入血肉之中，用它带来的疼痛，帮助我忘记这从头至尾的一切。）
（而后，我极其缓慢的，从袖口将一包粉末递到他的手中。）商陆之毒难解，我只能一试。你每日取一克，和着明前雨水服下，若一月之内得以见效，那你这毒大概也就能解了。
（我站起身，环顾起这间，我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它的每一寸方位摆设，每一处隐秘机关，我都曾细细描摹过数十遍，可现在，它们对于我却已经成了越来越深的魔障，再难消解。）
今年的梨花又快开了，你让我回家去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