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书局是从付老爷子手上直接传给付慕天的,没经大老爷付宗煜之手。付老爷子是明眼人,老早就看出儿子虽然好书籍古玩,勉强算个雅士,但终究不似踏实的生意人;倒是长孙付慕天,性格沉静,年少时便显出稳重踏实,老爷子一直着意培养,临终更是把所有生意都交给他打理。付宗煜也不计较,反正没少了他的花销,落得大松心。
因付慕天自小被祖父教导着学习书局生意,付辛博与这位大哥接触不多,倒是整日价与李易峰一处厮混。他却也知道,平日里虽然不甚亲近,付慕天却极疼爱他这个叔伯兄弟,自己从私学转到新式学堂也多亏他帮着讲好话说服大伯和母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付辛博也了解到大哥付慕天为这个家付出甚多,又见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鲜有笑模样,身子骨也像是不大好,就琢磨他是为书局操劳所致,心里更是不落忍。
生意帮不上手,付辛博就总想从旁的地方让大哥欢喜些,平日里不是把新学的小提琴曲拉给他听,就是把时兴的杂志、报纸巴巴地送到他的书房。哪怕自己拉的开塞(Heinrich Ernst Kayser)20号被说成是锯木头,《新青年》上的白话文章被说成是引车卖浆者言,付辛博总能觉出大哥心底里还是乐于接受自己的心意。所以他才会半道儿改主意,让车夫拐趟书局。
付辛博才下洋车,就有眼力好的伙计迎出来,躬身唤了一声“二少爷”,必恭必敬地把他引进门去。
书局店堂的左侧有一块用隔扇隔出来的安静之处,平日里东家在里头喝茶歇息,或是与商家谈生意时,透过裙板上鹤鹿回春的双面透雕,也能把整个店堂瞅个清清楚楚。
付慕天又是仁厚之人,伙计若有不是,他一向都是把人叫到隔扇后头单说,从不当众下人面子。
这会儿,付慕天正跟里头沉着脸数落一个前柜卖书的伙计,见付辛博进来,他使个眼色叫他先到一旁坐下,又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福子,你在咱这书局当学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在后头作坊学调兑墨汁起就有师傅教规矩,掌柜的看你是个知进退的明白人才挑你上柜台历练。怎么有出息了反倒忘了敬财神菩萨的礼数,算盘也敢反搁了?”
付慕天说话的音量不高,咬字也不脆生,再严厉的话从他嘴里出来都变得低柔婉转,再加上他白净斯文的长相,平日里又从不肯苛刻店伙和工人,书局上下从经年的掌柜的到初来的学徒,没一个不念他是仁义的好东家。
被训斥的伙计因一时忘形犯了商家的忌讳,心里本就有愧,再加上付慕天句句在理的教训,更是把肠子都悔青了,站在一旁佝偻着身子也不敢言语。
“干活去吧,以后凡事多上点儿心。”付慕天并不想刁难人,看福子知错也就不再多说。
掌柜的忙在一旁给福子递话儿:“还不快谢过大少爷。这事要搁别家早撵出去了。”
福子哈腰讷讷地谢了,跟着掌柜的回到柜上,理书格外卖力。
付慕天转过头,微笑着询问付辛博:“下学了怎么还不家去?”
“这不是来请您跟我一道回去吗。”付辛博挪坐到付慕天近旁的雕花太师椅上,敛起笑意,有些担忧地说,“早上出门前碰见大嫂,说你前天晚上从书局回去就病倒了,昨儿跟家不吃不喝溜溜躺了一天,今儿一早又奔命似的去了书局。大嫂跟我念叨的时候,眼圈儿都红了。大哥,你不能把心思全搁在书局,也得当心自己的身体。”
付慕天半晌没言语,只摇了摇头。他平日里脸上就不见血色,这一病再加上赶巧穿了件深色的青蓝长袍,更衬得一张脸御版宣纸似的雪白。
“我看你也没好利索,不如早些跟我回去歇着吧。”说着,付辛博的下颌点向站在厅堂里支使伙计搬书上架的王掌柜,“没见哪家的东家跟你似的天天守铺面,还不都交给掌柜的?”
付慕天思忖片刻,解释道:“从兴隆运来的松木枝进炉也有些时候了,一会儿得督着工人‘散’烟灰,看‘云烟’的成色,若不够时候就加水加胶上火熬,糟贱东西事小,砸了咱墨香书局‘松烟墨汁永不褪色’的招牌可就事大了。作坊里这些事也不能都指望王掌柜,还得我自个儿盯着。你先回吧,省得家里人惦记,到时候又念叨你四处瞎逛不思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