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工疗活动快结束时，正好音乐治疗室需要人擦地。Z在康复庭院里，透过治疗室的钢化玻璃门，看见我在音疗室，也就跑了过来。Z才刚一进来，我就说：
“你帮老师们擦擦地吧？”
“我活六十多岁了，擦不了地的话，会别人笑话我的，我说干就干。”Z嘟囔着回应我这句话后，一个转身，就急冲冲地跑去外面。不一会儿，他掂着一个拖布进来，嘴里还不住地念道：“以后，不管去哪里，拖地的活儿，就全包给我了。”

这时，另一个跟Z年龄相仿的病人，拎着拖把也进来了。音乐治疗室的地，一向是由这病人搽的，这病人，已住了二十多年院了，老是认为，外面的鸡蛋一斤还不到一块钱。长久封闭住院生活，已使这病人对社会的整体认知，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之前。
我有时候想，就算把这病人，放出去，那他过不了多久还会回到精神病院里来，因为外面的世界中，他活得不会有安全感，只有在这封闭的住院环境中，才是他人生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他今儿个像往常那样，左手拎着一红把拖布进来音乐治疗室，刚走进治疗室门口还没一米远呢，Z就俩手持着拖把，嘴里喊着“你，出去！”来撵他。他见扭不过Z，嘴里咕哝了几个词便出去了。
看来，Z的心思可真不小，想把擦地的“功劳”，独自一人全吞了。

（三）
后来一次见Z，还是在我俩初次相遇的手工作业室。
作业室内治疗活动结束，Z杵在作业室的里面，依旧唠唠叨叨个不停。地面一片狼藉，有必要清理一下。
“你上次不是说，不管去哪里，拖地的活就全包了吗？”我挑出那天下午，Z在音乐治疗室里说过的话头，对唠叨中的Z讲。

Z一听有人挑他的不对，立马停止了唠叨，来到我的面前——
“你看我这记性！”Z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侧脑袋，竖起俩个拇指，说：“还是郭大夫提醒得好！”说完，便跑出去，从康复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拎了一个拖布进来。进来时，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会拖不了地吗？”

真别说，Z今次擦地擦得特认真，就是速度比较慢，等得我都快失去了耐心。一块瓷地板，拖布非要在上面来回涂抹几次，Z才肯罢休。
手工作业室中间的四条腿黄色方桌下面，有一小滩污点。每相邻俩根桌腿之间都搭起了一根黄色横木，那横木离地面很近。我目测了下，那根黄色横木与地面形成的空隙，拖布应当是进不去的。我见Z试了几次，拖布还是没有塞进去。

“好了，那一小点不影响的。”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不，能进去的！”Z较真地反驳道。
果然，在几次尝试之后，拖布终于塞进去，拭掉了那块污点。Z满脸喜悦那滩污点终于没了，而且是被他，而不是被其他病人给擦没的。
快拖完地时，门口有几片小纸粘在地上，拖布没能把这纸片带走。Z索性拖布一扔，蹲下身子，伸出嶙峋糙黄的手指，来回扣了好几次，右手食指与大拇指的末端，终于揭起了那几片粘地的纸！

这着实小惊了我一把，竟然在细节上做到了秋毫不放的境地。
拖完地，阖上手工作业室的红木门，和Z相跟着，走完作业室门前的走廊，左转，经过约300㎡的康复厅，来到了康复庭院中。
“你感觉，你前段时间状态怎么样？”我见Z今天情绪比那天平稳了些，边走边问。
“那段时间过于兴奋了”Z说。
“你清楚啊？”我问。
“当然了”Z回答。看来躁狂还不至于完全糊涂了Z的脑袋。Z对自身的病情，还存有部分感知力量的。

“还有厕所！”Z伸出俩手的大拇指擘向自己的前胸，脸上漾满了兴奋，对我说“郭大
夫！你看，我多能干！”
我就不免要猜想“按Z今早拖地的法子，这俩地方下来得多长时间啊！”
这时，熟悉Z的一个病友过来，就是上次告诉Z“这不是下午，而是上午”的那个病友。我问这病人一些关于Z拖地的问题。了解到，护士见他醒得太早，在病房里嚷吵着其他的病人，就安排他拖地了。但拖地时间，着实不短。

病房大厅拖了四十分钟，厕所，他在里面拖了二十分钟 。
我边听Z那病友说，边笑。按Z今早拖地的认真劲儿，是得这个时间。
接下来没啥事情值得记叙，直到话剧的彩排。彩排放在了300㎡康复厅中的舞台上。这个舞台，约五六十平米，高出康复厅的瓷地板砖约10㎝，由一棱又一棱的红木长地板织铺而成。
舞台的对面，有四排灰白色的铁皮座椅，每一排连起来的座椅数量大概八九个。供观众观看。

“结束之后，那我能说快板吧？”Z阴沉着脸说。
“哦，应当可以。”我声音压得很低，吐词很含糊。因为我既怕违逆了Z，给我一肘子，又怕Z立马冲上舞台去，所以我选了个折衷的法子，低音同意。而我也清楚，话剧结束之后，估计Z也不能说快板，因为后面还有其他的节目要排。
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我的低声回答。

只知话剧结束后，参演人员都散了。Z见他的快板还不能登上舞台，即兴来场“竹
板这么一打啊，别的咱不夸，咱先夸一夸，躁狂的我，是有多热情！”，便愤怒地起身，满脸的委屈与愤懑。一时间站起来，一手扠着腰，一手指着远去的话剧参演人员，破口詈骂道：
“你们一群王八蛋！”
这也属于易激惹。

Z骂归骂，没有人去搭理他，我也没去搭理他。Z的承诺不能当真，同样的，Z的詈骂
也不可作真。他病情发作期间，任何不敬的言行与举止，都理应得到全人类的宽宥。
后来，我换了科室，就再也没见到Z了。

楼主懒癌晚期，下一章更指不定在什么时候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