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 Secret Trouble -
(3)
“访客是富商打扮,貌不出奇,举手投足间却显出武力不凡,而且目光阴鸷,叫人不得不防。所以虽然他要求密谈,我还是坚持说按照惯例,庭警得守在门外,不过交谈可以用古语。”
不管是为了鉴别涉案人士和案情,还是警惕蓄意报复的接近者,观察力都是高级法官的必备素质。审判官单独会客时,确实照例有庭警在场,以防个别访客突然发动攻击,威胁法官们的安全。庭警们读书不多,基本不可能懂古语。
“他讲古语意外地很流利,先用巴路隆审判官不谋私、不攀权贵、不慕虚名的传言夸赞了我一番,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说:‘其实您这样很危险。’”
“唔?”国王偏了偏头,似乎觉得这话有点意思,审判官却犹豫着,小心地接道:
“他说:‘钱、权、名都不能笼络您,陛下要怎么才能长保您的忠诚哪?’ 我不知道他的意图,只好回答说感谢提醒,我会更加审慎,但陛下赏罚有度,群臣自然忠心,无需收买。”
访客的话是诛心之言,史上从来不乏大臣操行清白,却因为这种逻辑反遭君王猜忌,甚至有时为求自保,不得不故意做些追名逐利的事。而法官回答得虽然客气,却是警告对方不要影射国王是好疑忌之辈。
“‘的确,对您这么忠诚的人,陛下可是格外关心。’他讽刺道……”
审判官愈说愈见心虚,他停下来斟酌着措辞,国王却问道:
“讽刺——他是指你不惜开罪反对派,谢绝了阿格伦的招揽,我不赞赏你的忠诚,反而报以猜疑,派侍卫跟着你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令人心寒?”
他不但猜中了,甚至亲口戳破了这件事,路尼心里一紧,急忙辩白道:
“那是他胡言乱语,我——”
米诺斯抬了下手止住了他:“可想而知你会反驳。接下来他又说了什么?尽量回忆,告诉我原话——就算是大逆不道之辞,也不要概略。”
路尼本来担心陛下发怒,想尽量将访客的后话说得概括些,现在面对国王不容置疑的语气,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复述:
“我说这是以小人之心揣度陛下,他却笑我自欺欺人,说:‘忠诚谨慎,甚至功勋卓著,从来不是大臣的平安符……老加伊拿亲王就是个例子。’”
说到最后的人名,他不禁忐忑地抬眼望了望国王。米诺斯微扬起脸,长浏海下的锐利眼神一闪而现,又迅速地敛下去,仿佛在思索。
老加伊拿亲王卡德梅斯 · 迦南 · 加伊拿,是本代亲王拉达曼提斯的父亲,先王王后之兄、国王的舅父,一向忠心辅佐王廷,军政上更是国之柱石,却在格里芬即位后两年,不到五十岁就去世。
“我叫他不要乱讲,老亲王当时身体转坏,未享高寿,实为遗憾,但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他说:‘老亲王屡次领兵挂帅,身体一向硬朗,突然就变得虚弱,以至于从先王在位最后一年的平乱开始,他就没能再出征,只派了才满十五岁的世子去帮助。您真的相信他的身体是自己坏的吗?”
世子是指现今的亲王拉达曼提斯,这显然是暗示老亲王因为功高权重,遭到王廷的忌惮甚至暗害,破坏了他的健康,以削弱他对军队的控制。
法官继续转述访客的话:“‘而先王病危时,陛下——当时的格里芬王子殿下——正领兵在外,围攻叛乱领主的城堡。他等着加伊拿世子来支援,世子却前来报告了先王驾崩的消息……’”
他又噤了声,国王站起来转过桌角,走到他旁边,忽然微微俯身,虚揽住他对侧的肩:
“继续说。”
路尼惊得反射性地仰了下头,却也感到国王支持他继续说的意思,终于接下去:
“‘王子没有举哀回师,也没有秘不发丧继续作战,而是假装举哀撤围,却在次日凌晨奇袭,用钩锁攀上城堡的高墙,击溃了守军,开城门让世子挥军而入,又将赶来的领主格杀。这些您多少也该有所耳闻。
‘可您知道,提出这计策的并非参谋部将,而是格里芬自己吗?——十五岁就会利用父亲的死来设计,这样的君王,您指望他的恩惠是真心的吗?’”
他终于说完了最刺耳的部分,松了口气。
“他的身手我对付不了,而即使庭警能拦得住他,事情也会闹得公开。如果我坚决表示不吃他这一套,同样会打草惊蛇,或许您并不希望如此。于是我做出慌张而强自镇定的样子,说:
“‘您说的我一点也不信。请立刻住口走人,否则我就叫庭警把你抓到陛下跟前去!’
“他大笑起来,推门就走。夜里安静,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但等他转过回廊到了我视线以外,脚步声突然就消失了。我追出去问警卫,也没人看到他是怎么离开的。”
“有这样的能力,又知道内情——如果那些不是胡编乱造的话——他不像是一般的反对派党羽。他背后的人,太居心叵测了。”
国王直起身,路尼感到肩头压力一松,赶紧撑着椅子站起来,转身面向国王。他不想保持着侧对尊长而坐的失礼姿势回话。
“你想说有家族蓄养死士,如果新政持续危害他们的利益,他们就要给我点颜色看看?”国王轻哼了一声,“别担心,你这不是中伤。事实一贯如此。”
路尼暗自松了口气,诬陷他人谋逆可是重罪,虽然他所言是实,刚刚也还是担忧,陛下会不悦于他以平民之身对大家族无礼妄言。
“他的外貌有什么特征?”国王又问。
这一点路尼当时倒是十分留意,便答道:
“和我一般高,要魁梧一些,头发灰白,鼻直口方。黑眼珠,一字三白眼。”也就是上眼睑平直,眼珠上翻,他特别提到这点,是因为眼睛很难化装。“还有……他身上有点脂粉味——女性的脂粉味,如果穿得再花哨些,就像是才从第二街出来……”
他停了口,因为国王突然握紧了拳,指节发出咔地一响:
“幸亏你让庭警守在门外。如果真是那个人……这次是他无意动手,否则,他能用香气让你全身麻痹,如果身边没人可以呼救,就要任他宰割。”他转眼望向桌上的玻璃灯。
“那人叫做尼马——或许不是真名——还有个‘深者’的绰号。八九年前他在王都进行过阴谋活动,我离京西征的时候,他更潜进王宫刺杀艾亚哥斯。很多侍卫中了他的迷香,几乎让他得逞,幸好吉欣保护了王子,但是她的脊背差点被砍断,至今都不能在雨天值夜。”
女侍卫长的问题路尼也隐约有察觉,却想不到是因为这种缘故。
“最后他还是逃脱了,从此销声匿迹,没想到还潜伏在王都。浸淫于迷香的人,往往自身也会染上难以消除的味道。侍卫也说过他的迷香是女用的脂粉味,用男性的熏香遮盖不了,沾上脂粉假装花花公子来掩饰,倒是个好办法……或许他真的藏在第二街。”花街柳巷龙蛇混杂,城卫难以监管,是不法之徒隐藏的好场所。
“这个以后再说。”国王将目光转回审判官身上,也转回了话题:
“那次假装举哀撤军的破城战略,确实是我提的。”
法官轻轻倒抽了口气,又听国王说:
“部将们比我有经验,肯定有人想得出这条计,但以先王驾崩设计是大不敬,除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没人敢提。不过父王可没教过我,放着计策不用,偏要强攻,徒增伤亡,他会喜欢这种尊敬。”
“至于老亲王……”他冷笑道,“谁干的好事,他们自己心里明白。这件事稍后再和你细说。”
路尼摇了摇头:“我相信您,非分的内情我不会窥探。”
“很快就是你该知道的了。”
米诺斯答道,他看着对方讶然的眼神,唇边浮起淡薄却真实的笑意。
“你已经自绝后路,被反对派认定是我的死党,必欲除之而后快,我也只有从善如流,把你拉进死党的圈子了。”
审判官压抑激动似地咬了咬嘴唇,虚弱地微笑道:
“感谢您的信任。”
国王的话终于扫去了他连日来的积郁和担忧,他心里骤然一轻,发烧的昏沉再度上涌,身子一晃几乎摔倒。国王抓着他的上臂一把扶住了他,又问:
“该你回答了。为什么这么死心塌地,不计得失,甚至不顾安危?别用知遇之恩来敷衍我,也别说你对派遣侍卫的事完全没有想法。”
虽然猜不到国王具体会怎样发问,但法官多少想过对这些的解释。他又微垂了视线,说:
“侍卫的事我确实惶恐过,可是恕我妄言,即使您真的意在监察,也只是因为我的资历不足以承担眼下的重任。我应该等待时间来验证忠诚,而非心生芥蒂。
“身为臣子我应当回答,因为您有至高的血统,王权天赐,众人理应忠诚。但这么说依然是敷衍您。您刚刚提到,身怀重任的人,担负着自己和他人的艰险。
“我的死心塌地大概是因为,您自身承担的艰险,从不比您让他人承担得少。您待下即使真有某些人所批评的严厉,对自身也绝不更宽松。而且您这么做是为了王国、为了不知名姓的子民们,而非自己。因为我几乎见不到至尊的身份给您带来享乐和安逸。”
他看着国王的白衣:“黄金百合之名,来由之一是您在战场上也穿白缀金。在刚刚谈及的袭城战,您要攀高墙,又近身白刃,难道还是如此穿戴?”
米诺斯本来已经听得有点怔住,此时才回神似地点了点头。
“如你所想,攀城不能穿重甲,我穿了白色革甲和披风,对敌兵就是个活靶。”见对方担忧地蹙起了眉,他安抚似地一笑,“战后我确实好像掉进过红染缸一样。不过,至少我现在完好地站在这儿。”
“即使穿重甲的野战,白色也太显眼太危险了。”路尼接口说道,“您不是为了拉风能拿性命玩笑的主帅。我想您不惜自身成为敌军的众矢之的,是为了让己方军队看清您,减少全军的危险。”
军士一旦穿上盔甲,就容易耳目不灵,尤以精锐的重装骑兵为甚。因为看不清主帅的位置,军队调度失灵、死伤甚众,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国王吁了口气,绷着唇笑了笑:
“难得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有人记得懂得。”
“到现在太平年景,一周三次御前早会。有人抱怨得太早起床,您为做表率,和住得远的与会者一样六点起身。据说不开会时您就练习骑射,风雨不辍。有几次被您摸到我的头……和脸之后,我更加确信这一点。”
说着法官低头看看国王扶住自己的手。那是翩翩公子的手,颀长光润,关节分明而不粗大。国王将手松开,翻过来看着掌心:这一面却遍布着粗厚的剑茧,与手背判若两人。
审判官又有点腼腆地低了头。
“无论艰难险阻,还是即使真有怀疑和苛责,被这样的手抓着我都心甘情愿。”
国王突然一把捞过他的肩抱住了他,开口时换回了多罗美亚语,嗓音微哑:
“不准再怀疑我对你的信任。”
“陛下!”路尼吓了一跳,心里一阵砰砰乱响,却感到对方与他相贴的胸口也在深深地起伏。
“反对派设了个好套。”米诺斯接着说,“不派侍卫过去,会陷你于危险,派人的话又像是监视,践踏了你才刚坚决表明的忠诚。我决定无论你领不领情,先派人保证你的安全,反正我并不在乎多数人的疑惧隔阂。可我发现,你是我无法不在意的例外!”
“抱歉,陛下,永远不会了。”法官答道。
国王放开了他,轻轻捋过他颊边的银色长发。
“不要下楼送我了。照刚才说的,至少在家休息三天。新法的细节能做则做,无须过多纠结,反正一个月后就是王公表决,到时总会有好一场较量。”
路尼低低应了声是,直到国王下楼由侍卫送出门,离开了片刻,他的心绪还没能平复,却又是修律以来未有的轻松,甚至感觉好像病已经好了。
同一时间坐在回程马车里的国王,心思却愈发深沉。
“巴路隆,”他喃喃自语道,“你竟然不是骑士。”
路尼当然不是,他不仅是文官,更是个平民,却像几百年前黄金时期的骑士一样,说他忠实追随的主因,并非自己是天之骄子,甚至也非自己的提拔器重,而是自己为王国所做的一切。
“的确,在骑士已然衰微的今天,能这么说的人,反而是要像你一样,没有所谓的高贵血统。”
他淡淡失笑,攥住了胸前襟上的金百合别针。
“舅父,你说过有几种人,上位者可遇而不可求。有个人却样样都具备。”
注:
卡德梅斯Cadmus,通译卡德摩斯,腓尼基王子、欧罗巴之兄,克里特米诺斯王的舅父,是一位勇士和贤者,创立了底比斯城。由于文中拉达改为米诺的表弟,和拉达也因应变为父子。迦南是希腊人对腓尼基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