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十木音也很诚实，所以他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来，一之濑时矢第一次觉得自己完败。
是不是应该感谢上帝，竟然派来了一个连面包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给心情不好的他取乐。
“总之，你知道它可以吃就好了。快吃吧，我在那边看你很久了，你一直在唱歌吧？”
出于无奈和同情，一之濑时矢催促一十木音也赶紧把面包拿走吃掉，不然他觉得将会有更多超出常理认知的事情发生。
事实证明一之濑时矢的预感是对的，但是即使一十木音也很快地把面包吃了，该发生的，一件也没少。
“是啊…嗯嗯……咦，这是什么！味道超棒的！”一十木音也一边回答着问题一边接过面包吃起来，忽然他惊讶地叫起来，吓得一之濑时矢头疼地揉了揉耳朵。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是面包。”
“我知道它是面包啦——我是在感叹它真的好好吃！”
一之濑时矢再次完败。
“你以前真的没吃过面包吗？”
“没有。”
“那你平常吃什么？”
“海藻，海带，紫菜…”
一之濑时矢这下明白了：敢情这孩子生在渔家。常年漂泊在海上的孩子没有见过面包，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突然，一直注视着一十木音也吃面包的人「啧」了一声。
他一直在这里的原因可不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午餐送给别人。
上个星期，经纪人再次向他提起那个说了无数次的问题。
「一之濑，跟以前相比，你对歌曲的感情投入确实进步了，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你再多一些炙热感——」
炙热感…真是麻烦。
但是他今天在眼前的少年的歌声里竟然捕捉到了这种炙热。兴许是对于歌的赤诚。
正是因为这种炙热，他才一直在这里留到了现在。
“好了，我吃完了。”忽然一十木音也心满意足地将包装袋折起来，“我一定要唱歌了。再不唱就来不及了。”
“…”一之濑时矢差点脱口而出为什么，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罢了，他本来就是为了他唱歌而在这里的，只要他唱就足够了。更何况他根本没有问「为什么」的资格。
石滩上很快又响起歌声，这一次真的响了很久很久。比之前还要久。
日暮的光就快来了，尽管现在天还和早晨一样明亮，但是一十木音也的鱼尾告诉他，海水已经开始转冷了。
可是直到现在，这儿除了一十木音也，就只有也在这儿待了很久的一之濑时矢。
怎么办？！总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听了他唱了一个下午歌曲的人吧。
不是说会引诱来人类女性吗？
而且，就算真的要引诱的人就是个男性，他要怎么做…才能和同性诞生后代？
难道他真的、真的、不能引诱来人类吗？
对了。
想到这个的一十木音也激动得差点从礁石上弹起来，声音都激动得颤抖了起来。深海珊瑚给予他的水晶球，不是可以拯救困境吗？
一之濑时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十木音也忽然拿出了一个袖珍的水晶球，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它掐得粉碎。
透明的水晶球在碎了之后真的留下一个东西——一张小纸条。期待着会有什么神奇魔法的一十木音也几乎陷入绝望，只好拿起这张纸条仔细地观察。
纸条上只很简单地像是用铅笔写了一行字：Ichinose。
一十木音也将它念了出来。
“什么？”一之濑时矢听见一十木音也的话仿佛大吃一惊。
“什么？”一十木音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姓氏？”
当这个问题被一之濑时矢抛出来之后，即便是明朗夏天的的下午，一十木音也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空气仿佛陷入了黑暗的死寂。
尴尬的无言以光速蔓延开来。
“没办法了。”一天之中，一十木音也再次因为无奈而说出这句话，紧接着不给一之濑时矢任何反应喘息的时间，用力拉着他的手臂将他一下拽进了海中。

游 回来体力消耗很大，那就先回去吧。”
寿岭二闻声朝紧张得不知所措的两个人挥挥手道别：“那么好好休息哦，时矢暂时就和我们一起住吧。”
很快殿堂里就只剩下无声和分处两处的两条人鱼。
“……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吧？”
寿岭二的声音忽然响起，只是语气有种连他自己都摸不清楚的情感。
不知道是遗憾、悲伤还是愤怒。
“你不也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这样吗？”
“但是，恐怕就连结局是什么，都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不是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两个孩子，我都很舍不得。”
舍不得——
那是应当的吧。寿岭二想。“那么，性别的事情要怎么说明？还是要把真相……”
“为什么问我呢？你不是早就决定好怎么做了吗？况且，一之濑再怎么说也是珊瑚的人选，与你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只是做一个见证人罢了。
“……是啊。那就这么办好了。本身也没有别的更多选择了。”寿岭二微微笑起来，只是那笑显得太过破碎和惨淡，“这还只是你宿命的一部分。”
“我很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再说现在再后悔不觉得太迟了吗？”
国王说得风轻云淡，可是供奉已经看见他的未来了。寿岭二甚至觉得，因为早乙女太过淡然，那个要承担宿命惩罚的将不是他，而是感到悲哀的自己。
“那，我回去看看那两个孩子。时矢现在想必很慌吧。”
转眼间殿堂只剩下了早乙女一个人。
再然后是完整的死寂。

小人鱼们虽然不愿意，但终于还是一边讨论着故事令人惊讶的发展一边游远了。
一之濑时矢也松了一口气。
“时矢，你讨厌孩子们每天这样过来吗？”
一之濑时矢微微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你仿佛终于解脱的样子非常明显啊。”一十木音也面露无辜，“如果不喜欢的话，明天我可以自己来和孩子们聊天的。”
“啊…是这样吗？”一之濑时矢思索了一会儿，“一开始是不喜欢的。后来，就觉得这样也好了。”
“……而且，离开你之后我一个人待着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还不如跟着你一起来。”
听到这句话，一十木音也反而稍微显得有些担忧。
“时矢…如果你以后要一直生活在海底，就不能一直依靠我呀。”
“可是我不是为了人鱼的传承才才被你带到海底的吗？”
“可是前辈以前都跟我说，只有人类女性才可以和雄性人鱼传承后代呀。”
直到一十木音也说完这句话，一之濑时矢才猛然意识到「传承后代」四个字背后所隐含的意义。
他和一十木音也都是男性，不可能做……那种事情吧？
想到这个，一之濑时矢结结唔唔一下子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一十木音也……
不。
他不知道人鱼有没有「那种」教育，也不知道一十木音也明不明白「传宗接代」代表的意义。
恐怕他是不知道的。这下，一之濑时矢又痛恨起一十木音也的天真了。
“时矢，怎么了？”
差点陷进幻想的一之濑时矢一个字也没法回答出来。
“你和我都是男的，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不过既然我是人鱼，你是人类，那传承后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不，你错了，一十木音也，问题大了去了。一之濑时矢在心里回答他。人鱼的某些教育真的应该改进改进了。
“前辈和国王应该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实在不行，可能就会指派我或者其他人鱼再去海上引诱人类，也可能是把你许配给其他的雌性人鱼吧。”
引诱其他的人类？
许配给其他的人鱼？
不知缘何，对于未来的这两种可能性，一之濑时矢充满了绝对、绝对的厌恶。
“不。”
似乎是被一之濑时矢冰冷的声音所惊吓到，一十木音也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了？”

06。
离正式在人鱼中宣布一之濑时矢到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虽然在这一个月中，由于早乙女并没有对这件事进行过多的隐瞒，实际上不知道一之濑时矢的人鱼数量已经为零了。
可是无论是早乙女、寿岭二、还是一十木音也，甚至就连一之濑时矢都知道，「正式宣布」和「民间了解」之后蕴藏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在一之濑时矢正式落户之前，人鱼们尽可以逃避思考他的性别，隐瞒欺蒙他们自己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一旦这个男性人类不再是黑户口，所有的人鱼，就不得不面对珊瑚为他们选择的人类是个男性——的事实。国王和供奉将不得不站出来为这件事情进行令人安心的解释，因为只有他们——能够明白珊瑚的指令。
可是要怎么解释才能令人安心呢？
成年的人鱼都知道，同性是无法繁衍后代的。
难道要宣布是珊瑚的选择出了错吗？
但是对于人鱼来说，深海珊瑚的存在仿若——不，深海珊瑚就是神明。
甚至伟大于神明。
由于每一代人鱼中只能选出一位负责传承的人鱼，因此每当要宣布传承者带回来的人类时，人鱼的聚居地就会陷入不知是狂热、自豪、喜庆、亦或是其他什么情感糅合在一起的微妙状态中。
就连平常嘻哈闹腾不停的孩子们，在最近几日也不再外出了，他们要留在家里，不为正在会场进行布置的大人们添乱。
“时矢，怎么办啊…”
“什么？”
“再有几天就是你的宣布仪式了，可是你的性别问题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随着宣布仪式所带来的热闹气氛的日益浓重，一十木音也一天天因为忧愁而不知所措。
原本以一十木音也的性格，肯定要做些什么来挽救一切的，可是……
自从有一天晚上，寿岭二把他叫走以后，他就这样沉沦在慌乱里了。
一之濑时矢不知道寿岭二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一十木音也出人意料地拒绝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有时候就连一之濑时矢都不免感到慌乱。
大概你是跟一十木音也独处的时间太久了吧。一之濑时矢这么嘲笑自己。他根本没有办法驱除那丝极其微弱的担忧，以至于放纵它在他心里深深埋下了无法拔出的根。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一十木音也丝毫没有感受到安慰，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桌子上陷入思考。
可能不是人鱼，就真的体会不到一十木音也现在的心情吧。一之濑时矢有些无奈。原本一直活力过剩一天到晚可以想出各种冷笑话逗笑他的人，在这几天仿佛一切生命力都被抽干了似的郁郁沉沉，活像个暮年的阿公，换谁都会感到不太适应的。
而且这个千方百计要让他开心的人，生命里在遇到他之前大概只存在着三种笑容：寿岭二的，孩子们的，他自己的。
一十木音也大概是非常、非常期冀着他的笑容的。
只是一之濑时矢一直想不起自己有在什么时候非常高兴地笑过。
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接近你，你就不会打碎我的生活，你就不会在我心里有太大的位置，我就不必像现在这样为了安慰你而苦恼，我就不必随着你心情的涨落而焦虑不安。一之濑时矢想。
但是随即，一之濑时矢为自己感到恶心。
真是自私。
自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尤其是想到平时，与他在一起的一十木音也在笑的时候，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他深深厌恶起自己刚才的想法。
或许，是你不应该接近我的。
“好了，别再想了。”一之濑时矢终于无法忍受静默再继续蔓延、尽管他一直以来都享受安静的环境。他从床边站起走到书桌旁，俯下身子伸手揉了揉一十木音也的发。

与赤色外表所展现出来的刚硬不同，一十木音也的发触摸起来是令人沉醉的柔软。
可能是长期生活在海水里的缘故吧。
“诶、时矢！”一十木音也从原本的蜷缩姿态变成跳——说跳也许不确切，应该是弹起来——仅仅用了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完成了。
“我……”仿佛是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夸张，一十木音也从惊吓变成结结巴巴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一之濑时矢干脆的回答反而让一十木音也更慌乱了：“还不是时矢你总是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
“小孩子不会被大人的爱抚给吓到哦。”
真是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理由呢。他大概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吧。
“什么啊…我和你明明不是差不多年纪吗！”
“那就过来再让我摸摸头。”
一之濑时矢说这话时，眼里满噙着笑意，以及不知名的得意洋洋的光。
因为，他看见，好几天来，在一十木音也脸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