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飞飞 原创】明月潮生 沈飞（龟速更新中）

章六 遗孤小北
游小北在一片暖意中醒来，他的头虽很疼，身子却并不感到冷，这实在太奇怪了，到达大悲寺前他就已染了风寒，他在大悲寺门前跪到后半夜的时候，身体已冰凉得麻木了。他还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寺门前了。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睡在床铺上。自父母突然去世，他已很久没有睡在床铺上了。
一个月前，他在家中接到青柳山庄的传信，信中寥寥几句，却是父母的死讯。自他出生起，他的父母便在青柳山庄当值，他的父亲是青柳山庄的伙房伙计，母亲是青柳山庄的丫鬟。他独自一人推上一辆木轱辘车去青柳山庄要来了已发臭肿胀的父母的尸体，他走了三天三夜，脚下的布鞋早已磨破，他向青柳山庄管事的人要说法，可哪里有什么说法，他被青柳山庄的护卫家丁打了出来，拳头落到他身上时他没感到疼痛，感到的只有屈辱和仇恨。
他带着一身伤痛，想将父母的尸体运回家安葬，却因体力不支在半路上倒了下去。他是被一个老和尚救下的，他虽倒了下去，却依然有神识，那老和尚扶着软绵绵的他从地上坐起，自己绕到了他的身后将双掌贴在他的背上，然后他就感觉有一股暖流，通过那双温热的双掌打入他的四肢百骸，舒服极了。对了，就像他现在的感受一样。
游小北猛地睁开眼睛，他是不是又被那高僧救下了？他不知道。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所处是一个老旧的僧寮，室内燃着安神的香。不管是不是那高僧，他已到了大悲寺内。他跪了一天一夜，还好没有白费。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游小北爬下床，他实在太渴，找到矮几上放着的茶壶，灌下了好几口凉水，现在才算是真正活过来。伸手抹了一把嘴，他又听到了门外传出的动静，一下一下的，像是有人在劈柴。他推门出去，就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的精壮男子在院中劈柴，许是因为天气炎热，那男子光裸的皮肤被晒得红通通的，匀称的肌肉上布满了汗水。他愣在了原地，这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这人有头发，不像是和尚，又是怎么会在这寺庙中的。正当他疑惑之际，那男子已向他看了过来。
游小北又回到了房中，他坐在矮几前，看着原本在外劈柴的男子用布擦干身上的汗水，他忍不住偷瞄了几眼，那男子背对着他，肌肉紧绷，上身无一处赘肉，背部却横七竖八了好几道伤痕，长短粗细各不相似，游小北判别不出是剑伤？刀伤？又或是什么。却猜想此人许是个习武之人。待那男子穿回上衣，便朝他走了过来，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拎起矮几上的茶壶倒了两杯水，一杯推给了他，一杯自己喝了下去。
游小北问：“是你救的我？”
那男子不答，却道：“看来那个叫小妹的姑娘没有找到你。”
游小北脸色大变，警惕道：“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小妹？！”
那男子笑笑，道：“我在望北村驿站旁的那个小食店吃牛肉汤时听到的。那个叫小妹的姑娘跑来问刘氏夫妇你的下落。”
游小北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转念一想，再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小妹要找的人便是我？”
那男子答：“咱们见过，你忘了吗，当时你在拜祭你的双亲，你立的碑上刻着‘父母游泰游青君之墓’几字。那小妹说‘小北要替游叔叔和游大婶’报仇，我就猜想是你。”
游小北这才想了起来，那日他下了决心要去大悲寺寻那高僧拜师，拜别父母之时，就是这人骑着马差点踩上掩埋他父母的黄土。难怪他见此人有些眼熟。想到这人那天的莽撞，游小北心中有些生气，原想向这人道谢救了自己，如今也不打算说了。他又上上下下打探了这男子几眼，问出心中疑虑，“你……你是这寺庙中人？”
那人手上把玩着饮尽茶水的陶土杯，想了想，答道：“算也不算吧。”
这算什么回答，游小北一愣，算也不算，那就当做他不算了。游小北不愿再与他周旋，他来这里是找那个高僧拜师的，这样想着，便起身要往外走。刚要推开门，却听那男子叫住他道。
“你要学武报仇，怕是找错了地方。”
游小北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停在原地，听他后话。
“这寺庙里都是苦行僧，没有会武功的。若你只是打算在这寺庙中剃度出家的，就当我没说这句话罢。”
游小北并不信服，当日他被那老僧救下，老僧虽对他并无言语，他却能从僧袍服饰判断出那老僧就是这大悲寺中人，况且那日那老僧是在传输真气给他，若真如这人说的，这寺庙里都是苦行僧，那老僧又怎会传输真气？
他虽心中敞亮，却也懒得对这男子说明认定这里有武僧的缘由，只恨恨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真是我找错了地方，那我再去寻别处便是。我……”
游小北一顿，不禁想到父母的死状，悲愤之情油然而其，他握紧双拳，转过身看着那男子坚定道，“我一定要学好武艺，我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那人也望着他，看了一眼他紧握的双拳，又将视线转向他的双眼，哂笑道，“血债血偿？然后呢，报了仇，你的父母就能活过来吗？你的父母又希望你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替他们报仇吗？”
游小北顿时大怒，这人这般轻飘飘的口气，听得他异常刺耳，惨死的又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他遭仇人屈打，他又有何种资格如此评断，当下喝道，“与你何干？！你又懂什么？！”
游小北双目通红，血脉贲张，见那人也不恼，脸色神情与之前无异，仿若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心中火气更甚。
却听那人轻叹一声，道，“你要找的僧人，乃虚云大师。”
游小北一愣，虽不情愿与这人再费口舌，此时却也挤着牙缝道，“你知道？”
那人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听僧众说了，你说你曾被虚云大师救过，可是？”
游小北便“嗯”了一声，声音如同蚊吟。
“可惜你来晚一步，虚云大师已圆寂了。”
“……你说什、……”
待听懂那人口中的“圆寂”一词是何意后，游小北瞪大双目，嘴中震惊的话尚未全数吐出，却见那人咧着一口白牙，朝他慢悠悠说了一句。
“不过我可以帮你。”
沈浪知道，他与这孩子有缘。从僧众口中听说，这孩子说自己被虚云大师救过，想拜虚云大师，习武报仇之时，他便已打定了主意，要帮他一帮。便像是因果宿命一般，他的父亲救下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谢偃，世上于是多了一个虚云僧，虚云僧庇护另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沈岳，世上于是又多了一个沈浪，如今，沈浪自然要帮一帮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游小北了。却未想到这孩子秉性竟如此桀骜。好在这孩子虽然桀骜，却是个聪明的，能屈能伸的好孩子。他知道这孩子并不喜欢他，却依然愿意放下一时意气，承了他的情。
他从游小北口中得知，游家的仇人，在青柳山庄。
又是青柳山庄。
杀死“天密”座下鬼宿的神秘人，保全青柳山庄一家三口之命的任务要函，扬言杀死他父母的仇人就在青柳山庄的游小北，这三者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牵连？
隔日，沈浪便带着游小北偷偷摸摸地来到了青柳山庄地界。两人在防风墙下，沈浪俯下身，双手握住游小北有些单薄的双肩，故作严肃道，“等会儿上去了，碰到任何事情，都绝不能声张。”
游小北皱着眉头，昨日听这人说要帮他，还以为是要教他武艺，没想到却是偷摸地来打探劳什子消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按捺住心中不爽，游小北反问他道，“上去是上哪儿去？”
沈浪神秘一笑，下一瞬间便挟着游小北，双足一踏，飞身上了青墙。游小北还未低呼出声，便被一只大掌掩住口鼻，人已经离地面好高了。
沈浪挟着游小北在青柳山庄房屋顶上伏着，一炷香一换地点，这么来来回回大概过去一个多时辰，游小北已露出不耐烦之态，沈浪却留意庄内大大小小的动静，心中确实生出一些端倪。
“喂，”游小北终是无法忍耐，却也压低了声音道，“还要多久？”
沈浪刚要回答，却听院内的一间房间传出动静，便压下游小北略微有些抬高的脑袋，对着他竖起食指在嘴边作噤声状。
再小心翼翼朝那发出动静的房间看去，沈浪惊地差点从青墙上掉下去。
院中那推开房门，慢步走出来的身着灰色僧袍之人，竟是让他好找一番，已遁入空门的宋离。
待续

秘探青柳山庄回寺后，游小北就见被僧众称为“行正”的男子里里外外忙碌了起来，他每次出门大概半柱香的时间，不多也不少，每回进房门便往桌子上放几样他从外面带回来的物件——各种各样的研钵，装了清水的木碗，辨不出是用来做什么用的粉末和造型迥异的挑针与刻刀。
那“行正”此时伏在堆满物件的案前，又拿起了墨宝写起了书信，游小北不知他玩什么把戏，他是来学武报仇的，可不是看人耍猴戏的。这人说要助他，所作之事却神神叨叨的，叫他看不明白。看不明白，他便打算出口询问。
“青柳山庄探也探了，现下你又是在做什么？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开始教我武功？”
游小北边问边向那人写的信件看去，可惜他识不得多少大字，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沈浪停下笔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书写，嘴里念道：“小兄弟，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游小北回道，“报仇十年不晚，学武若是要等上十年就太晚了。我听说习武之人都是从垂髫之龄便开始的，那是因为他们的骨骼还没长开，有利于锻炼筋骨。”
沈浪在心中一叹，这小童年纪小小，心思却如此之重。
“再等等。”沈浪道。
“等多久？”
“等我将这封书信写完。”
游小北乖乖闭上了嘴。
不多时，游小北便见那人将毛笔搁于笔山，用手往宣纸上扇了扇风助笔墨加速干涸，又将写满了字迹的宣纸折了三折塞进信封中。那信封上赫然手书五个大字，游小北认得这几个字——熊猫儿亲启。“熊猫儿”，这名字好不奇怪。
沈浪见游小北好奇盯着自己写的这封信件，笑笑将信件递去给他，原本也是为他写的这封信。
“小兄弟，我让寺内的僧众给你准备了些盘缠和粮食，你带着我写的这封书信，去街上找一家叫做三元楼的酒楼，酒楼一楼最内角坐着一个老叫花，你一眼便能认出，你将此信交给他，告诉他让他带你去找熊猫儿。”
游小北有些犹豫，却依然接过书信，问道：“我为何要去找那个熊猫儿？”
沈浪回道，“你不是要拜师学武么，这熊猫儿乃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从小学的便是最纯正的少林外家功夫。”
游小北一愣，这人说的让自己等他写完这封书信原来是这层道理。又道：“可你也是习武之人，你为何不亲自教我？你又跟这位熊帮主是什么关系，单凭你这封书信他便会教我武艺吗？”
沈浪听他一股脑抛出这么多问题，耐着性子一一答道：“对不住了小兄弟，实乃出了些变故，”他原想打探青柳山庄这一系列古怪之事背后的原因，未想竟在青柳山庄无心插柳寻得宋离踪迹，却也解开了盘亘于他心头的一件惑事，被人轻易用两刀毙命的鬼宿怕是便死于擅长用弯刀的宋离手下。宋离先与神秘人密谋围剿他一事中露面，此番又身陷青柳山庄内，到底是又被这神秘凶险的江湖卷了进去，思及此，沈浪微微皱了皱眉，继续道，“眼下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此行凶险，若我失手，便也如虚云大师一样不能帮你啦，思来想去，只得将你托付给我的这位好兄弟，猫儿随我出生入死，看了我的书信，必会教你武艺，你大可放心。只是……我有件事情还需要你帮我一帮。”
游小北原先只觉这人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此时听他竟与丐帮帮主有生死之交，便知自己是遇到江湖高手了，见这人面露难色，一改先前无理之态，恭敬道：“先生但说无妨。”
这臭小子对他的态度转变也未免太过剧烈，没想到猫儿这丐帮帮主的名头还有此妙用，沈浪心下好笑，脸上却严肃道，“你在此见到我的事情，不可向任何人说起。倘若丐帮中人或是其他之人问你，你便替我扯个慌，说是大约一个多月前，在衡山山脚下遇到的我，他们再问你旁的，你也不要再多说了。”
游小北虽心中疑惑这人为何要向丐帮隐瞒自己的真实行踪，却也应声道，“先生放心。”
沈浪爽朗一笑，拱拳道，“那你便去罢，等日落西山，再见那老叫花便又要等一天了。小兄弟，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章六 完
待续

试了半天又被吞了我无语

章七 青柳非离
游小北看不懂沈浪带回来的那些物件，是沈浪用来易容乔装用的。他这个假死之人如今要变成“天密”鬼宿这个真死之人混入青柳山庄。
青柳山庄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商家，祖孙三辈专做绸缎生意。庄主江念青不同于广结江湖侠士的朱富贵，是个正正经经的商人，故此，沈浪对于宋离竟在此处与江家求助“天密”二事，大为好奇。不知宋离与江家求助天密之事有何牵扯？
沈浪此时坐于青柳山庄的厅堂内，眼眸微敛，身上隐隐有肃杀之气。他年少时虽以赏金猎人身份讨生活，却也是知道怎样去扮演一个神秘组织的杀手角色的。
厅堂主位坐着两人，一人乃青柳山庄的庄主江念青，另一人为庄主夫人。江庄主与朱爷年龄相仿，却已生了许多白发，反观江夫人肌肤若雪，青丝墨黑，叫人猜不出年纪，看起来足像是比江庄主小了一轮。
江氏夫妇二人座位间的案几上放着沈浪呈上的“天密”令牌，江念青盯着令牌看了数眼，又向江夫人看去，江夫人恍若未见，酌茶不语。
江念青这才把视线转向沈浪，问道，“先生缘何晚了四日？”
沈浪变了自己的嗓音，沉声道，“路上遇到了些麻烦。”他这话并非虚言，那鬼宿确实是遇上了极大的麻烦。
江念青“哦——”了一声，尾音悠长，犹豫再三，又追问，“请问……请问先生是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了？”
沈浪抬眼看他，江念青见他看来，迅速错开目光，沈浪已看见他额角渗出的细汗。这江庄主胆小如豆，提出与“天密”交易一事，断不会是他。
沈浪收回目光，直视前方，冷笑一声道，“我的麻烦已经不是麻烦，可庄主的麻烦依然还是麻烦。”

江夫人此时放下了端在手中的茶盏，她端茶的手很稳，说话的声音也很稳，沈浪听她道，“先生勿怪，外子一介商人，不甚通晓江湖之事。如有冒犯，贱婢给先生赔个不是。”她说完，又侧了侧身子，向她的丈夫柔声道，“念青，天密令牌足以证明先生身份，你大可放心。”
江念青适才放松下来，连连点头。
沈浪暗忖，这夫妻二人妻强夫弱，江夫人面对江湖神秘杀手时，一言一行泰然自若，断不会只是个嫁入豪门的闺中少妇。那封密函中对江家的描述着墨甚少，沈浪摸不清这位江夫人的底细，怕只怕“天密”组织为保行动隐秘，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将交易方的背景身份告知认领任务的杀手。如此，要如何在这庄里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二，可就成了难事了。
说话间，一重一轻两个截然不同的脚步声朝厅堂走来，江念青见到来人，脸上紧张的神色舒缓下来，招手道，“明空大师，非非，来，你们来见过鬼宿先生。”
江念青话音刚落，沈浪却犹如晴天霹雳，江念青口中的这位明空大师显然便是他那日卧于青墙上窥见的宋离，但若真是宋离，江庄主那声“飞飞”，难不成……
是了，这世间，能叫万念皆灰，人魂分离的宋离重踏这暗潮汹涌的江湖之中的，怕也只有一个飞飞了。飞飞……飞飞竟还活在这世上吗？如若她是真的，那他此刻这番模样倒真是天意了，老天这样安排，是要叫他成全宋离与飞飞的。满腔惊喜于顷刻便化为失落，沈浪僵坐当场，心中千丝万缕，又似空茫一片。
待回过神，那明空大师与“飞飞”已入得堂内，沈浪痛定思痛，抬眼望去，一颗心又迅速落了下来。
那明空大师确是宋离，“飞飞”却不是飞飞。沈浪暗暗长出一口气，又细细朝那被唤作“飞飞”之人看去，眼前的女子虽不是飞飞，一张小脸上的柳眉和双眼却与飞飞有几分相似。
那女子见他望来，杏眸微脸，似是羞怯，忙低首朝他盈盈一拜，“小女江非，见过先生。”
“江非……”，沈浪在心中默念一遍，点了点头，又朝一身粗布禅衣的宋离望去。若他料想不错，那鬼宿便是死于宋离手下，不知宋离见已是死人的“鬼宿”现身于青柳山庄，会是怎样一番神色。但见宋离双手合十，仅向他行了佛家之礼，脸色平平，未有多言。
江念青见状，代为开口道，“先生，这一位是云游四方的大师明空，前些日子途径我庄，观我庄黑气冲天，似有劫难，出家人慈悲为怀，便留于庄内相助于我们。”
宋离这出家僧人身份确是好使，与自己这大动干戈的易容乔装之术相比省去了不少麻烦。沈浪在心中微羡，口中却冷冷道，“庄主，多事之秋，来路不明者不可不防。”
他故意如此说辞，是想套出宋离这“明空大师”在这庄内是个什么身份。
江念青果的便要开口，却见庄主千金江非一改先前惧人的模样，急对他道：“先生放心，江非愿以性命担保，明空大师绝非可疑之人。”
沈浪不语，一双眸子依然放在宋离身上，相比江家千金这番殷切为他托词的样子，宋离却是面不改色。想来这宋离是快活王一手调教的气使，一贯都是这般沉稳内敛的模样，在他与宋离为数不多的交集中，怕是也只有飞飞能叫宋离有所动容的。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世间事可真是奇怪，飞飞还活着时，他总忍不住拿自己与宋离攀比，在那时，他与宋离便是两个鲜明的个体，而如今，飞飞虽去了，他却觉得自己与宋离有了某种关联。这世间，似还有另一个“沈浪”，在灯寒梦远中，尚恋慕且惦念着飞飞的一缕芳魂。
“先生有所不知，”许是知晓先前的失态，这江家千金顿了顿才道，“明空大师入庄之前，非非曾与明空大师有过一面之缘。那日我与奴仆前往街市购置物件，回庄之时碰到些许个不长眼的泼皮，幸得大师出手相救，这才未被人欺负了去。再十日后，我听庄内侍女说起庄门口有个云游的和尚神神叨叨地掐指念诀，便溜去偷看，未想竟是那日救我助我的大师。我以前听娘给我讲佛理，大抵……大抵便是经书上所说的‘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了。”她说这些话时已没有先前那般急切，可话语间渐渐透出小女儿家才有的姿态，最后一字脱出口，沈浪见她痴痴朝宋离望去，那双酷似飞飞的双眼中，满是柔情与欢喜。

那密函上的任务便是要保护江氏这一家三口人之性命，如今虽已如数见得牵扯进来的人物，但这表里暗里的关系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捋得清的，而游小北的父母又是如何牵扯进这恩仇中的？沈浪自然也并不急于这一时，三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过后，沈浪便被管家引去了他在庄内的住处。
管家燃了房内烛灯，又安排了奴仆去备些酒菜稍后送来，随后恭敬问他道：“先生可还有什么吩咐？”
沈浪道：“你便将庄内的地形图送来给我。”
那管家腿脚很是利索，不消多时已将地形图取来，又恭敬退下。
沈浪就着桌上烛火仔细翻看青柳山庄的地形地势，这江庄主商贸生意做得没有朱爷大，庄院大小却与朱宅一般无二，可谓是奢侈了。不过这庄院大也有大的好处，他日杀手来犯，一来地方够大藏人的地方便足够多；二来他与来人动起手来，手脚倒也能施展得开。正思索着藏匿江庄主一家人的合适地点，却见地形图上江家千金的闺房所处位置，不正是那日他伏于青墙上见宋离走出来的那间屋舍？宋离这年轻的白面僧人，竟可随意进出未出阁千金的闺房！
缘以为江非口中那次萍水相逢的搭救，不过是宋离为入庄所制造出来的巧合，却原来他二人还有旁的关系么？沈浪一时苦笑，宋离身上的谜团犹如雪崩时从山顶滚落下的雪球，愈滚愈大。
待沈浪将青柳山庄的地形图牢牢记下，用了晚膳便在房内打坐至夜半。
子时，青柳山庄却并非万籁俱静，沈浪凭借着记忆在庄院内踩点，却见身披缟素的一老妪蹲于庄院后门处烧冥钱。观那老妪身上着装，应是庄内的后厨佣人。沈浪怕惊动了伤心的老人家，原想绕开，那老妪却已抬头见到他，想来“鬼宿”是个生人面孔，刻在人皮面具上的那张脸又实是不怎么好看，便叫这老妪骇得瘫软在地。
沈浪向前几步俯身扶住那老妪，安抚道：“老人家莫怕，在下是江庄主的客人。”
那老妪缓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又蹲了起来。沈浪便随口问她道：“不知老人家家中是何人过了世？”
“不是家里人……”那老妪叹了声气，捏了枚纸钱往火盆里掷去，“是这庄内人。这庄子，前些日子莫名可死了不少人……我在这庄内年数最长，有些个是看着他们从十多岁的娃娃长起来的，可都是我的亲人呐。现在却让我老婆子白发送黑发人……”提及伤心之处，那老妪说着说着便流下两行清泪。
沈浪一愣，确认道：“都是莫名死的么？”
老妪伸手抹了把泪，声音发颤道：“可不是么，真是天下奇冤。一个月前，先是一夜之间死了庄内的家禽和马驹，庄主派人去查，皆是无功而返，便当做是瘟疫染病。可谁又能想到，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数日后，这人呐，就接二连三地像是被诅咒了一般……”
沈浪默然，在心中叹道：“游小北这双亲之仇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不过是这江家不知名的仇人要骇一骇江家人而采取的心理战术，不过是……不过是那刽子手手底下无辜丧命的冤魂罢了！”心中的愤怒蔓延四肢百骸，那刽子手与江家人究竟有何深仇大怨，便如此狠辣恶毒，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在他眼中竟如草芥一般么？！
正当沈浪暗自愤慨之际，那老妪收了哭音，转而道：“好在明空大师来了！”
沈浪疑惑道：“此话何解？”
那老妪答道：“明空大师自来了庄内，便不再有人死去，明空大师定是得道的高僧，此番进庄是降妖除魔来了！”
那老妪说完，沈浪的一颗心便完全沉了下去。宋离设下种种圈套，原来是要让寻常人以为是妖魔作祟，高僧化劫，如此他才可名正言顺地留于青柳山庄内而不被怀疑。
手刃鬼宿，血洗江宅，这一桩桩血案，竟真的都与宋离有关么……不论宋离缘何在此，为行何事，必定与江家的仇人脱不了干系。若是如此，宋离又为何要于衡山回雁峰巅置他于死地？
一瞬思绪翻海腾云，沈浪正打算与那老妪作别，回房重新梳理一番，却听背后有人声响起。
“阁下不该在此地。”
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宋离。
沈浪转身望去，宋离立于月色之下，神色淡然，周身却有肃杀之气。
宋离啊宋离，明知我非鬼宿，现下却要与我打机锋么，沈浪冷哼一声道：“大师便该在此地么？”
宋离缓缓开口，言语中带着警告：“不论阁下是谁，且好自为之，莫将性命稀里糊涂地搭了进去。”
沈浪看着他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心中隐隐有团怒气。我这条性命，可是你我所爱的女人用命换来的。未多想，话便已脱口而出，“大师放心，在下的这条命是别人给的，在下自然珍惜。”
宋离唇角微动，久久未语，半晌方转身一步一步往那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处离去了。
待续
我赌我这次发出去了

章八 前尘入梦
月上柳梢，沈浪已在这青柳山庄待了三日。这三日来，青柳山庄风平浪静，江家未有任何人找过他，他也未再与宋离见过面。江家所剩无几的奴仆杂役被宋离设下的妖魔作祟之计迷惑，日子过得一天天松懈下来。沈浪从他们口中问不出半点眉目，顶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八卦小事，例如江夫人旧姓白，单名一个清字；再例如有传言，江夫人嫁入江家时已怀有身孕，江家的千金非江念青所出；再再例如……说是宋离这和尚也并非清心寡欲，已与江小姐暗渡陈仓，两厢交好。
沈浪虽是沉得住气的人，但也着实摸不清这江家人费心尽力地求了“天密”的庇佑，那江庄主又望眼欲穿地等了他四日，如今却将他当做空气一般晾在这里是何道理。他虽非那领了任务的鬼宿，好歹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便拿定主意，过得这一夜，若江家人再不来寻他，他便亲自访一访江庄主。沈浪拿定主意未及一炷香功夫，江夫人却将他请了去。
来请他的是照拂江夫人的老嬷，那老嬷将他引至江夫人在的佛堂门外，便退下了。
沈浪入得佛堂内，但见江夫人跪于拜垫上，诵经礼忏，“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正是《华严经》。沈浪未语，立于一侧，静心听禅。
待得江夫人诵完一段，突地开口道，“先生，明日便是江家的劫难之日了，先生可已有应对之法？”
明日……！沈浪心中不由一怔，面上却依然装出杀手固有的冷静。虽知横竖几日便有一场硬仗在所难免，却不想原来竟如此之快。
“夫人放心，在下已有对策。”这话所言非虚，他的法子就是把这一家子老少病弱的统统藏起来，自己与来人打个痛快。“天密”中人虽不得小觑，沈浪自比却远胜于他，是以心中把握还是足够的。便将谋划好的藏匿地点一一告知，又布了些许江家家仆作调虎离山之策。
江夫人听完，只平静道，“便如先生所言。”又执起木棰念起经文来。
沈浪心中怪道，这江夫人脸上无甚喜意，连听他解说对策之际脸上也是神色倦倦。似乎并不在意她自己与家人的安危。
沈浪又立了半晌，见江夫人无旁的吩咐，便道：“江夫人，在下告退。”他话音刚落，正要抬步，却听木鱼敲击声戛然停止。
“先生且慢，贱妾还有一事不明，望先生指教。”
沈浪顿住脚步，江夫人侧了侧身朝他看去，细细将他端详一番，直看得沈浪心中打鼓。
江夫人看了他半晌，这才又神色无异地转回身去，沈浪刚松下一口气，便听江夫人道，“先生并非‘天密’鬼宿，是也不是？”
沈浪大怔，转念一想，这江夫人不似寻常妇人，断得也是有秘密的人，往往自身有秘密的人也不会暴露别人的秘密，更何况明日青柳山庄大战在即，江夫人怕是也不想节外生枝，自己只肖让她知道，他对青柳山庄并无恶意便是。沈浪于是变回了他原来的声线，拱手坦然道，“夫人好眼力。不知夫人如何得知？”
江夫人笑了笑，道，“一来，‘天密’行事严密，若是派遣的杀手晚了四日，怕是已遭罹难，这辈子都到不得了；二来，先生脸上这人皮面具虽做得栩栩如生，贱妾年轻时却也是帮人改头换貌的个中好手。”
沈浪本也不是什么易容能手，骗得了道行浅的，却骗不得行家里手，释然道，“如此，在下倒是班门弄斧了。”
江夫人点了点头作无怪状，又道，“只是不知先生何人？为何要蹚这趟浑水？”
沈浪答道，“在下与明空大师有些渊源，夫人放心，在下虽为明空大师而来，但已准备明日帮上贵庄一帮。不论如何，那人乱杀无辜，罪不可恕。若能将此人绳之以法，也算是功德圆满。”
江夫人长叹一声，“先生侠肝义胆，贱妾佩服。”说罢站起身来，朝沈浪走去，盈盈一拜道，“先生，贱妾……贱妾有一事相托。”
沈浪侠骨仁心，天生爱打抱不平，这位江夫人又是江湖前辈，是以他急急扶住江夫人道，“夫人但说无妨。”
江夫人起身，脸色神伤，隐有悔意，只一瞬，沈浪但觉她老了许多。
“先生若不介意，贱妾想给先生说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某个久居楼兰的江湖世家决定迁居中原，便让膝下两个女儿双双去中原置办。那两个女儿年方双十，离了那黄土尘沙，见到了小桥流水、十里烟波，也见到了陌上如玉的公子。阿姐在机缘巧合下救了悬壶济世的神医，那神医为寻稀世的药草，从山崖摔下跌破了头，失了记忆。阿妹却救了个欺世盗名的大恶人。姐妹两人的命运从此喧然大变。”
“阿姐与那失了记忆的神医在江南小镇开了家药草铺子，两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原以为自此可远避江湖，白头偕老。未曾想，有一日，半年前离去的阿妹身缠白布，浑身脓血与烂肉，如同恶鬼般疯了似地闯入她和那神医的家，口中直嚷‘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便要取神医的性命。无奈之下姐妹二人大打出手，怎奈她武功平平，不是她那武学奇才的阿妹的对手。只得掩护那神医逃命，自己与阿妹周旋，拖住阿妹不杀神医的性命。”
“那神医逃了出去，姐妹二人缠斗一番后，本是重伤的阿妹体力不支晕倒在地。阿姐念在姐妹情深，想来神医性命无虞，便优先照拂阿妹的伤势去了。阿姐将阿妹身上缠绕的白布除去，才发现阿妹原是被火烧得体无完肤，不再像个人样了。阿妹悠悠醒转后，便哭诉那恶人男子为骗取她二人门中的武功秘籍，虚情假意得了她的身子，得逞后，却放火要烧死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她腹中的孩子没了，她也变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阿妹恨透了世间男子，扬言若是他日再逢那神医，便要亲手斩杀他，免得阿姐被他欺骗了去，落得同她一样的凄惨下场。”
“阿姐知阿妹心神俱伤，是以神志不清了。表面上装作不再相信世间男子的模样，暗地里开始寻起神医的下落，欲想寻得神医后二人便私奔去，不再叫她那已性格大变的阿妹寻到。一月后，她找到了神医，却发现神医与一身怀六甲的清秀女子同处一处，耳鬓厮磨，显得亲密无间。原来那日她那阿妹虽未伤及神医性命，神医却在刺激之下寻回了记忆。神医原已有了婚配，膝下已有一子，那清秀的女子正是他的夫人。”
“阿姐苦苦央求神医放下前尘往事，与她携手同归，却遭到神医拒绝。她一时气愤，竟也如同她的阿妹一般失了理智，趁神医不在之时，杀了神医的妻子，又将那即将临盆的女人开膛破肚，将她腹中的胎儿夺了去。待醒悟过来后，阿姐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便抱着那浑身是血的女婴匆匆回了草药铺子，将事情告知阿妹后，姐妹二人带着那女婴一起逃去了别处。”
“那之后，阿姐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不多久便病倒了，却原来她也有了那神医的骨肉。许是腹中有了生命，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亲情，阿姐决定要将那女婴归还神医，阿妹得知阿姐的念头，趁阿姐还在病中将那婴孩抢了去，阿妹临走前同阿姐讲，她要将这女婴培养成复仇的工具，她要让这女婴成为她的‘女儿’，待她长大成人，便要同她一起手刃那狠毒的负心之人。”
江夫人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明日即便我死于南城之手，亦是于情于理的。我杀他结发的妻子，又害他与他的骨肉分离二十年。我罪该万死，只求你能寻得那苦命女婴的下落，将她的身世如实告知于她。我听闻我那妹妹白静开创了幽灵宫，成了幽灵宫主。这些年我依托江家的势力却也苦寻不到，眼看我命数将至，只得将此事另托良人了。”
沈浪不由倒退半步，心中震惊异常。机缘巧合，竟叫他寻得飞飞身世真相了吗？江夫人的故事说到一半之时，他已觉熟悉，却也未能笃定便是他心中所料，直听到江夫人说出白静与幽灵宫的名号，便是他不愿相信亦是不能了。
昔日快活城一役，飞飞初初听闻自己并非白静与柴玉关所生，那时她脆弱得像是水中无依无靠的浮萍，她脸上茫然若失的神情刺痛着他的双眼，他听她如同受惊的小兽般问他，“那么，我又是谁？从何而来？”他无法回答，只在心中同她一般难过。再看她连连摇头，拒绝真相，浑身颤抖地叫嚣着，“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他心中着急，怕她仍要执迷涉险，怕她被谎言击溃，便只能用残忍的话语迫她清醒，他亲口告诉她：“而她，甚至不是你娘！”他看着她好看的秀眉因悲伤和痛苦拧成了结，他的一颗心也像是被人紧紧捏在了手中，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终是支撑不住，缓缓跌落在地，他蹲下身去，心疼地唤她，“飞飞……”
她的怨恨和她的眼泪，如今仍牢牢记在他的心中，倘若飞飞还活着，又叫他如何忍心，将这般残忍的真相如实相告。
章八 未完待续
啊，这章太长了，太晚了明天要上班，不写了，先放半章上来吧。

沈浪已从佛堂告退，耳边却恍然还有江夫人诉说前尘的悲恸之声，他浑浑噩噩地应下了江夫人所托，又浑浑噩噩地不知走到了这青柳山庄的哪处。却听这院落的某间房屋传出男女欢爱时的喘息之声，沈浪便知自己逾礼了，正要离去，那引人耳根子通红的喘息声化做了少女的低语，他听那女子细不可闻的呻吟着，“宋大哥……”，又听那男子声音嘶哑地应她道，“飞飞……”
竟是宋离与江家的千金！他竟不知走到了江非的闺房院落。江非唤宋离叫“宋大哥”，却不叫他僧名，宋离、宋离竟叫她私下如此唤他么？宋离竟将江非当做飞飞的替身了么？
沈浪顿时心神激荡，连连后退，不想却撞到一个柔软的身躯上，下一秒他听得他背后女子的惊呼之声：“你、你这人好生孟浪，怎么夜闯小姐闺阁呀？！”
沈浪知他是撞到江非的婢女了，可他来不及示歉，一转身便飞也似的逃离了。
他回屋后，一人站在黑暗中才堪堪想起如何呼吸。是了，无怪乎他初见江家的小姐，便觉江非与飞飞有几分相似，她与飞飞本就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无怪乎宋离费尽心思，隐姓埋名于此。沈浪不由苦笑出声，在心中叹道，沈浪啊沈浪，你出现在此地，实属巧合，而宋离出现在此地，却实实在在是为了飞飞的。你对飞飞的好，便是及不上宋离的半分。飞飞遇见你，何其不幸。
他坐在漆黑无灯的屋子中，愧歉之情披着尖刺丛生的外衣一时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不知过得几许，他听门扉被叩击之声，才从恍然中清醒过来。他燃起桌上油灯，转身将门打开，江非不施粉黛，身披羽裹，右手提着照明的灯笼，正站于门外。
她如今神色凌冽，有冷艳之气势，不像是三日前在厅堂内见到他时的模样。原来她之前装作柔弱的样子，只是作与他看的戏么。沈浪只觉她与飞飞又相像了几分，不由便看痴了。
江非厌厌道，“你看我的眼神，跟他很像。可他如此看我，我便觉得欢喜，你如此看我，我却不怎么喜欢。”她说完，便弯身吹熄了烛火，往屋内走去了。
沈浪先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江非口中的他，不外乎宋离又有谁呢？便也转身跟着她进了屋。
江非在圆椅上坐下，脸上神色显得有几分温柔了，沈浪只听她道，“他望向我时，眼中有痛苦和悔恨，还有几分愧疚，我便知晓他不在看我。他透过我，定是看见了另一个女子。”
沈浪正不知如何回答，江非已又改了语气，透着几分敌意，问他道，“先生已知晓我与明空大师的关系，会告诉我爹娘听么？”
沈浪稳了稳心神，他少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我是来护你与你家人性命的，不是来嚼舌根的。”
江非似很满意他这个答案，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先生放心，先生的事情，非非与明空大师也断不会同我爹娘讲的。”
沈浪无奈笑笑，未想宋离竟将他非鬼宿一事告诉了江非。只是宋离对江非，到底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呢？他看她极力维护宋离的样子，又思及她是飞飞的妹妹，到底有些于心不忍，便忍不住问，“江小姐可知，这明空大师是何许人也？”
江非见他眼中有几分真切和关怀，不像是刻意探听底细的模样，防备之心卸了些许下来。却也不作回答，宋大哥未对她全然隐瞒，却也未对她全盘揭出。便是要她答，她也答不出几分来。可她信他，她全心全意信着她的宋大哥。
江非站起身来，踱步走于屋内的案台前，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支香来，又取出一支火折子将那香点燃，插于案台上放置着的香炉中。
江非回过身看向那假鬼宿，那假鬼宿也看着她。
“先生想知道非非为何点燃这支香么？”
沈浪走近她，仔细闻那已被点燃的香的气味，只是寻常檀香的气味，便应道：“总不会是特意在我面前点燃了迷香，要迷晕我罢。”
江非掩嘴轻笑，“先生说笑了，这香有安神的作用，是非非特地为先生带来的。若是与先生聊得愉快，便点燃这支熏香，助先生安眠，毕竟明日便全仰仗先生的庇护了。”
沈浪反问道，“哦？若是聊得不甚愉快呢？”
江非含笑不语，朝他作了一揖，“非非惊扰，先生早些歇息吧。”语毕便提着灯笼告退了。
沈浪熄灭烛火，和衣而卧，今夜事情接踵而来，件件与飞飞息息相关。他脑海中茫茫然一片，左右翻覆，毫无睡意。便伸手朝自己胸口探去，想将他贴身置于胸口处的飞飞那枚绿叶头饰取出。他往前睡不安稳，将飞飞那枚绿叶头饰捏在手心，便能安心下来，保管比江非为他燃的熏香管用。可他此次细细摸索一番，却未能找到那枚头饰的下落。心跳猛地一顿，他何时竟将飞飞的遗物遗失了却不知晓？好在沈浪到底是沈浪，认命一事，他自幼便熟悉了。
沈浪惨然一笑，心道：飞飞，与你有关的物什，沈大哥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月残星疏，一夜无梦。
翌日，沈浪起身，只觉神清气爽，江非送来的迷香虽不能助人快速入眠，却也有如此好处。今日，神医南城——飞飞的生父，便是要来了解二十年前的积怨旧恨了。沈浪理了理心绪，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推开房门。
门外，白飞飞着一席浅绿衣衫，青丝如瀑，宛若谪仙。阳光从天际照射下来，透过斑驳的树叶疏影，晃得沈浪睁不开眼。
章八 完

章九 相思入骨
白飞飞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们之间不过只相隔了一道门槛，可沈浪却被那道门槛生生绊了住。他望着她，他的眼神中有震惊，有不解，有迷茫，有害怕。
白飞飞也望着他，她的眼中只有笑意。她笑起来依然那么好看，她的眼睛弯弯的，眼眸亮闪闪的，像天上的星星一般。
沈浪的大脑便白了一片，他的心跳停下了，他的呼吸也停下了，他循着本能，缓缓伸出手，忍不住想要摸一摸他的星星。可他伸出手，白飞飞却退开了，他听她道：“沈大哥，随我来。”她说完，便已离他好远了。
沈浪看着自己伸出的手，他的衣袖变了模样，不再是鬼宿的那身墨色衣衫，而是变成了他过去着过的那身白衣。他依稀还记得，他那时从色使手中救下了被易容成毁了容貌的模样的飞飞，他在绿水河边，用溪水洗去她脸上的痕迹，她躺在他的怀中，捏着他的衣角，说他穿这身白衣比穿黑衣要好看得多，她喜欢他穿这身白衣服。不论那时她是否虚情假意，自他们真正决裂后，他便再也未着过这身白衣。他怕想起来他和飞飞的过往种种，他怕狠不下心。
沈浪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白飞飞认出他来，唤他“沈大哥”，他脸上，鬼宿的人皮面具已不在了。
沈浪追着白飞飞的身影离开他住的院落，白飞飞失了踪影，青柳山庄也变了模样，虽然变了模样，门廊，砖墙，一景一物却俨然是欧阳山庄的布景。沈浪的心中泛起层层迷雾，他何时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又何时来到了欧阳山庄？飞飞……埋骨泥下的飞飞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呢？那人又真的是飞飞吗？
他在欧阳山庄绕了好几圈，才找到白飞飞的身影。白飞飞和朱七七起了争执，他眼睁睁地看着摇摇欲坠的白飞飞扬起手来打了七七一巴掌，他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冲上前去将白飞飞推开，白飞飞便会如同一支断了线的风筝跌落在地，同时跌落的还有她的自尊和她的傲气。
沈浪看着白飞飞执拗的背影，看着她伸手欲落在七七脸上的第二个巴掌，他冲了上去，拉住了白飞飞的手，她的手腕这么细瘦，他将她握在手中，甚至不敢用力。他那时是如何狠下心对她的苦苦哀求和她的委曲求全做到统统视而不见？她选择留在这里，留下来对抗他对她的冷眼相待，留下来看他对七七的呵护和疼惜，她抛下自己的尊严，低下自己的头颅，她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求他回头看她一眼。可他却因为他的真心被她伤了一次，便赌气一般地想要报复，想要她也体会一下他曾经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伤心和绝望。
沈浪拉着白飞飞的手，他感受到了她的颤抖，他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的颤抖。白飞飞苍白着脸，咬着唇望着他，她的眼神中有恨，有倔强，渐渐地，她的眼中泛起了潋潋的水光。沈浪伸出手来，那只手如此温柔，如此眷恋，他伸手擦去她眼眶中即将溢出的泪水，时隔四年，他又再次触碰到她了，她的脸庞清清冷冷的，她的泪水却滚滚烫烫地灼伤了他的心。
他听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怪我打了朱七七吗？”
他摇摇头。
她又问他：“你不怪我给了你假的解药，害朱七七濒死，不怪我用剑毁了朱七七的容貌吗？”
他又摇摇头，他手上触碰到的泪水愈来愈多。
她再问他：“你不怪我，用雨花青害了朱爷，设计引得快活王逼死了朱爷？你不怪我……不怪我是幽灵宫的少宫主，不怪我先前骗了你吗？”
沈浪哑声道：“我不怪你，我不再怪你了。”
他的飞飞回来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去了哪里便不再重要了，青柳山庄如何一夜之间变成了欧阳山庄便不再重要了，七七为何在这里为何又凭空消失了便不再重要了。这世间万物，便仿佛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她伤得很重，王莲花那一掌，伤了她的心脉。他将她扶入房中，让她在床上躺下。他去厨房为她端了药。他走到她的床边，看她眉头紧锁，他的心中又泛起苦涩来。
他曾经在她的床边，摔碎七七为她准备的药碗，他对她狠狠说，“如果你想死的话，我沈浪别的送不了，一副薄棺我还送得起。”他说这话的时候，何尝不是在伤自己的心。后来，他便称了自己的话，他未送她薄棺，他送了她一副上好的棺椁，峨眉的金丝楠木，内镶可保尸身不腐的寒玉，又专门请有手艺的高僧为她刻了龙凤呈祥。
床铺上的白飞飞动了动，沈浪回过神来，端着药在她床边坐下。
白飞飞坐起身子看向他，低声道，“你刚刚站在那边想什么呀？是不是又后悔对我这么好了？你若要去找朱七七，你就去找罢，我已经想通了……”
沈浪不语，舀了一勺汤药送入她口中，打断她逞强的话语。看她咽下，问她道，“苦吗？”
白飞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沈浪轻轻笑道，“那你快些好起来，就不用受这些苦了。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崖底小屋，从此不问世事，从此……”他顿了顿，四肢百骸一瞬涌上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忙匆匆低下头，压抑住汹涌欲出的悲伤，沈浪深吸一口气，才又抬起头看她，“从此白头偕老。”
白飞飞好的很快，沈浪的一颗心也放松了下来。等白飞飞能下地行走了，每日日暮时分，沈浪便陪着她在荷塘边散步，一同看日落，再看星幕升起。这日，他去白飞飞房中寻她去荷塘，白飞飞却不在房中，沈浪足运轻功，急急在荷塘边找到白飞飞的时候，白飞飞正坐在栏杆上，抬头望着天空，脸上神色致远淡然。
沈浪走至她身边，白飞飞未看向他，只对他道：“沈大哥，你看这天上，大雁南飞，它们都回家去了。”
沈浪抬头看去，天上大雁排成人字形状，一边嘎嘎叫着一边掠过天空。恰一阵风起，漫天秋叶，沈浪低头脱下外衫，往白飞飞身上披去。白飞飞也低下头来，按住他的手，柔声道，“沈大哥……”
沈浪心中没缘由的一慌，不敢听她接下去的话，忙打断她道，“天气冷了，咱们回屋吧。”
白飞飞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膝头，“沈大哥，你不好奇么？先前与我争执的朱七七去了哪里？这欧阳山庄内为何只有你我二人，没有奴仆又为何衣食不缺？”
沈浪目光闪烁，却也强硬答道：“你别胡思乱想。”
白飞飞看着他，一双杏眼潋潋滟滟，对他柔柔笑道，“沈大哥，我已经好起来了，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沈浪双手微颤，低头避开白飞飞的目光。他见过白飞飞的这种笑容。
在快活城，她柔软的身躯倒在他的怀中，他感受到她的身体愈来愈冰凉，他将她抱得更紧，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可他无能为力，他阻止不了白飞飞正在一点点死去的事实。他的心跟着她的生命一起一点点冷下去，可白飞飞却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心安，她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
他的耳边又回响起那个倒在他怀中的白飞飞的声音，那个声音对他说，“沈大哥，我的生命不过是笑话一场，而你却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真实和快乐……我怎么舍得，如此待你。”
他怕透了她这样的笑容。
在他身边的白飞飞放开了握住他的手，沈浪感受到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她的指腹温柔地为他擦去滑过脸颊的泪水，沈浪抬头，怔怔看向她。
白飞飞依然笑着，眼中清澈，如同神祇，无悲无喜。
沈浪听见她问，“沈大哥，你在求什么？”于是他终于溃不成军，他一把拥住她，将头埋进她的脖颈，放声大哭。
我别无所求，求的不过……不过是你能够活下去。
沈浪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颊，鬼宿的人皮面具依旧好端端地在他的脸上，除此之外，他还摸到了一片湿润。他在睡梦中早已泪流满面。
他睡在床上，不愿动作，转动眼珠看向案台上江非为他燃的那支香，最后一点红光正在灭去。便是这香让他梦见飞飞了，便是这香，让他梦见了他最悔之事，叫他回到过去，将那些伤透了飞飞的话语尽数收回，重新来过。
他一直都知道，他非爱过她，他如今对她所有的挂念并非愧疚。
他一直都在爱她，哪怕他们决裂，哪怕她已不在这世间，他一直爱她，从未停止过。
沈浪放声大笑起来。
待续
我很喜欢沈浪。比起白飞飞，我更喜欢沈浪。
所以我才更恨他。
第29集，知道真相的白飞飞放下自尊上欧阳山庄找他，他做了这辈子最刻薄最不像他的事，但我却觉得他是爱得太痛了。
沈浪豁达洒脱，独独为了飞飞做下许多违背他性格的事情，后来白飞飞死了，我觉得他是恨欧阳山庄时的自己的。
我安排这一章，因为恨他，也因为心疼他和白飞飞。
如果重新来过，失去了白飞飞的沈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她吗？我不知道，至少在我心中，沈浪会选择原谅，会选择为了白飞飞放下自己的傲气。
所以我写他，“我不怪你，我不再怪你了。”，所以我写他，“从此白头偕老。”这也是我心中那个童年时看剧的小女孩一直执拗地认为，故事的最后，他们该白头。想必，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初遇温婉柔弱的白飞飞时的少年沈浪，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看到条微博问：你家CP的定情信物是什么？
我想了下……可能是阴阳煞吧

章十 明月潮生
残塘，孤月。温逢森颓然坐在月下的石桌前，地上已有两、三坛喝空了的酒壶，歪七歪八地倒在他的脚边。
白飞飞不请自来，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伸手捡了石桌上开了封泥的一小坛酒。花照跟她说，这几天温逢森举止奇怪，心情不大好的样子。白飞飞想，像她和温逢森这个年纪的人，有三两件烦心事再也平常不过。今夜不知怎的，她反转难眠，干脆起身夜游透气，散散心头郁结，竟叫她遇见独酌的温逢森。你即见到了有心事的朋友在月下独酌，必是要同他一起喝上一杯的。况且，白飞飞也未全然从沈浪的死中重新振作起来。
温逢森就着夜光看着白飞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白飞飞喝酒，白飞飞素衣白面，握着酒坛子的玉手如同柔荑，她握着那酒坛仰头而饮，这般喝酒的架势放在别的女子身上，未免要显得俗气，可她仰起头的样子好看极了，依然一副出尘不染的样子，只看得叫人心生怜惜。
是了，像她这般纤弱无骨的女子本该于软红十丈的尘世间被人呵护怜爱的，她又何以会孤零零地在这“桃源梦境”聊度余生呢？
想来这人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之人也非他一人。温逢森朗声道，“好，看来我不用‘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这有心事的人和有心事的人在一起喝酒，妙哉妙哉！”
他二人便未再有一言，待温逢森醉得迷迷糊糊，白飞飞却依然星眸璀璨，只是桌上已无新酒。白飞飞将手中空坛晃了再晃，终是将小小酒坛往石桌上一搁，却依然握住它，痴痴望着它道：“没酒了。”
温逢森点点头，重复道：“没酒了。”
白飞飞求醉不成，将目光转向他道，“花照说你近日举止古怪，我只当她童言乱语，原来你果有心事么？我入这‘桃源梦境’已有三年，今日却初初见你如此……”
听白飞飞提及花照，温逢森笑了笑，却扯开话题道：“你这般模样，我却不是头一回看到的。你怎的愈活愈回去，倒活成三年前你大病初愈时的模样了。”
白飞飞也笑了起来，那笑容有几分苍白，又有几分疏离。三年前她从死亡中醒来，茫茫然一人，她之前与这世间唯一的连系便是向快活王报仇，如今她什么都没了，她什么都不是了。她想了许久，终于未去寻沈浪，但她将他当做念想放在心上，想来她在这世间虽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却依然有人能与她紧密相连，便不知不觉又活了过来。如今沈浪已故，她唯一与世间连系的念想便这么轻轻松松断了。
她曾想过沈浪会死么？她怎么会想过呢，她总觉得，沈浪那人福大命大，风风雨雨他都挺过去了，生死在他面前不过是小事，他会活得很好，继任仁义山庄，娶朱七七为妻，十几二十年后，江湖盛名，膝下儿女承欢……她为他设想好的未来，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尽数舍却了。
沈浪，你不想要这些么？白飞飞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了，她的耳边似又听见沈浪的哭喊，他一遍遍对自己喊叫，“飞飞，你不能死，飞飞，你答应我，你不能死的，飞飞……”她像是突然被人掴了一掌，她清醒了过来。她的沈大哥，要的原来不是那些，他要的，难道只是她不死么。
可如今她已没机会弄清楚了，她脸上的笑意完全褪去了，自三年前活过来，她心中第一次起了悔意，不论如何，她该去寻沈浪的，去告诉他，她还活着；去告诉他，让他勿再自责；去告诉他，她都放下了，祝他和朱七七白头到老。
她心绪翻涌，眼中闪过痛楚，举起手中酒坛却忘了坛中早已无酒，又施施然放下，只颓然问道，“你可有后悔之事？”她的语气悲冷萧索，更像是在问自己。
温逢森见她不语，思绪早已飘得远了，如今听她冷不丁地问起来，只依照本能答道，“过去没有，过了今夜，就不知有没有了。”
白飞飞想了半晌，问道：“会让你的后悔的事情，正在别处发生么？”
温逢森点点头。
白飞飞再道：“你在这里枯坐喝酒，是因为无能为力么？”
温逢森不语，嘴角扯出一个极为生硬的笑容。
今夜——他的父亲只身去了断前尘旧恨。他不愿陪父亲共同面对，并非他怕受伤，并非他怕死，他怕只怕，他年迈的父亲亲自用双手报了仇后，却发觉现状依然毫无改变。他的母亲活不过来，他流落在外生死未卜的妹妹也依然不会回来，可是他便要将父亲也一并送走了。他一直知道，这二十年来，是什么支撑着他的父亲活下来，他也知道，今夜过后，已在二十年前跟着母亲一同死去的父亲，便真的死了。
他嘴边生硬的笑容变成了自嘲的笑容，放弃般道，“我自然是无能为力的。”
白飞飞垂眸低语，“可我却不是无能为力的，若有机会的话……”她未再说下去，只在心中呢喃，“沈浪，若时光倒退，我定去寻你，我便将我浑身的高傲都舍了，也要将那些话统统都说与你听。”
而后，你我便各自天涯，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我又何必像现在这样，在你的生命中，也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此生此世都不可磨灭的遗憾？
白飞飞抬头望去，她的眼眸亮极了，像是这夜空之中闪烁的群星一般，今夜，她将过去三年中不敢想，不愿想的事情，悟得通透了，她不再迷茫，不再逃避了。可她眼中的光亮，又如同明灭的星辉一般渐渐暗了下去，她如今悟得通透了，又能怎样呢？已经太晚了，时光倒退不了，她再也寻不到沈浪了。
夜空中，亘古不灭的群星正在熠熠生辉，今夜如同无数个往常的夜晚一样，终将过去。可今夜，与无数个往常的夜晚又有些不一样。
今夜，未免太长了。

沈浪踏月而来之时，江非已昏倒在地，江非身旁，白清伏在地上，胸膛起伏，双眼含泪，直视着前方。在这母女二人身前三尺，有一两鬓斑白，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那人五指如鹰，正扼住江念青的喉间，便是神医南城。
沈浪提步欲上前将二人分开，宋离身形一闪，阻去他的去路。
“阿弥陀佛，贫僧欲度檀越，檀越却再三纠缠。”话音刚落，宋离抽出腹间双刀，便向沈浪斩去。
沈浪立时退后半步，拉开他与宋离二人距离，双手并出，左手挡住宋离右手弯刀，右手从宋离臂下穿过，反擒宋离左手腕处，再一用力，将宋离扣至自己面前，气道，“大师连自己都度化不得，何来资格度化他人！”他一来气自己一时大意误中江非为他所燃迷香，那迷香让他整整昏睡去十个时辰，还封住了他全身功力，他醒后调息许久，也不过只恢复了三成功力，如今神医南城与宋离已捷足先登，他怕是难保江家三人性命了；他二来便是气自己替飞飞许了宋离魂魄同行之诺，他原想宋离携飞飞魂魄游戏人间，踏遍山明水秀，看遍云起云落，可宋离却偏偏执迷苦海，不愿解脱，又带着飞飞入这尘世与恩怨之中，飞飞魂魄若在，此情此景，可会伤心？
宋离亦被沈浪的话语激怒，额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竟打算以蛮力挣开沈浪的擒拿之术。二人僵持之际，只听跌倒在地的白清突然开口。
“南城，你放过非儿和念青，我便将你生女的下落告知于你！”
沈浪知道，飞飞的下落，是白清保住家人性命的最后筹码。可白清并不知晓，飞飞已亡故，神医南城既与宋离联手，便是已知晓飞飞的死讯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温南城便讥笑道，“不用了！我那苦命的女儿，已命丧黄泉，”他说完，地上的白清身躯一晃，仿若连坐着的力气都已全数丧失，口中期期艾艾道，“不……她……她竟已……她不能……她怎么就……”都是些不成言的话语。
“不过，我也已为她报了仇，她在世时负她心的人，将她一步步逼上绝路的人，我都没有放过。”温南城冷冷道，看了一眼因为窒息已面如铁青的江念青，又看向白清，哼了一声道，“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你。”
此话一出，沈浪便了然了，心道，难怪我推敲不出宋离挟持冷大孙儿置我于死地的理由，原来要我死的人是飞飞的生父。他定是听宋离说了飞飞活着时的往事，迁怒于我，叫我去地下陪同飞飞。
筹码已尽，白清眼中的泪水也已流干了，她呆了半晌，又求道，“南城，不论如何，你都不愿放过非儿与念青的性命，是么？”
温南城见白清此刻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竟隐隐起了恻隐之心，可想起二十年前，他那可怜的妻子被人开膛破肚死在血泊之中的惨样，心中又恨了三分，狠狠道，“当年你杀我妻子，掳我幼女之时，可曾想过要放过她二人性命？！今夜，我便要你亲眼看着，你至亲至爱之人在你面前惨死！”
白清却突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先是呜呜然，如怨如慕，转而仰天长笑，如同疯妇，几近癫狂，让人不忍侧耳。笑声过后，白清直起了腰身，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髻，抬头柔声道，“南城，你要杀我至亲至爱之人，以解你心头之恨，可我早就没什么至亲至爱之人了，从二十年前起，我就没有了……南城，你可知我用什么求得‘天密’护我家人平安吗？”
她说话间隙，唇角有一丝黑血溢出，温南城心中一颤，手中力道松懈下来，已被扼得双眼翻白的江念青就此滑倒在地。
在一旁缠斗的沈浪与宋离二人，因这番变故，也停下手来，双双朝温南城与白清望去。但见白清又呕出一大口黑血，身子晃了几晃，眼见便要伏倒在地，却又被一双大手稳住了身躯。
“你……你给自己用了什么毒？”温南城扶住白清，脸上有震惊之色。
白清虚弱一笑，应道，“南城，你当知道，我虽及不上我阿妹的武功，用毒和医理却是不输她的。”
温南城原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僵硬地点了点头。
白清喘了一会儿，又道：“南城，我当年救你，你醒后为我雕了一枚桃花发簪作为谢礼，之后你日日用那支发簪为我绾发，我满心欢喜。后来我见到你那夫人发髻中穿插的亦是枚桃花发簪，只是木色比你送我那支更为陈旧，我便知道，你与我在一起时，虽失了脑海中的记忆，心中的记忆却是消褪不了的。我……”她说到这里，又急剧地喘息了几口，“我恨得不行，又妒得不行，便是用你为我雕刻的那枚木簪，杀了你的妻子……又将那枚浸满你挚爱之人鲜血的木簪，换了‘天密’的庇护……南城，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将这命……还给你的妻女……你放过非儿……和念青罢……”
她说完，双臂一垂，便不再动了，只是一双已哭干了泪水的眼睛又溢出了眼泪。
温南城泥塑木雕，呆愣许久，才缓缓将白清的尸身拥入怀中，木然道，“清清，我原本只是想叫你也尝一下这锥心裂肺之痛……并不是想你死的……我……我……我原是不想你死的么？”他双眼失神，好似茫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似泣血涟如，如诉如泣。
又是许久，温南城才失声笑道，抱着白清的尸身站立起来，“清清，我原是不想你死的么？”他一边反反复复说着相同的话语，一边如同旷野幽魂，跌跌撞撞地往院落外走去。
沈浪别过头去，不忍注目。宋离心中亦是一痛，此番情景，与三年前在快活城中，沈浪抱着飞飞离去时的景象，何其相似？便是那日，他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自己于飞飞和沈浪，不过自始至终是一个局外之人的事实。如今，飞飞虽活着，沈浪却已身死，若是叫飞飞知道了沈浪身死的真相，飞飞定是要恨他的。可他那时应了温南城助他杀沈浪、报妻仇为救治飞飞的代价，他……实是万般无奈之举。
打破这死寂的，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的江念青，他此时似是一口气提了回来，狼狈地大口呼吸起来，与此同时，却见原本昏倒在地的江非突然跃起，手中竟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刺向背对着她大口喘息着的江念青。
饶是沈浪也未能想到这一突变，只来得及大喊一声：“江庄主小心！”他话音未落，江非已将匕首从江念青左背背心处插入。
江念青凄惨一叫，痛地翻身望去，颤抖着向江非伸手抓去，“非非…你……你……”他的眼中满是惊恐，似是无法想到他的女儿竟对他下此毒手。
沈浪急于上前确认江念青伤势情况，却又被宋离拦臂一挡，只得向那江非喝道，“你疯了吗，这可是你的父亲！”
江非站了起来，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江念青，眼中露出厌恶，“他不是我父亲。他是个懦夫，是个禽兽，他娶了我娘，却得不到我娘的心，便日日夜夜将一个男人的挫败感尽数发泄在我身上，只因他知道我非他的亲身骨肉。他恨我娘，也恨我。这没什么，因为我也同他一样，我恨他，也恨我娘，如今他们都死了，我如愿以偿，十分高兴。”
沈浪愣了一下，万没料想到这看似美满幸福的家庭背后竟有如此不堪之事，但见宋离脸上未有惊愕，只是一脸平常，看来宋离是知晓此事的。
江非抬脚踢掉江念青如溺水之人要抓向救命稻草的手，向沈浪走去，“先生，那燃香叫做‘南柯’，可梦至爱之人，或梦至悔之事，那香不但能让人心甘情愿被困在梦境之中，亦能散去内力深厚者功力，使其十二个时辰内都不得运功。那日非非为你送去燃香，你便是猜想不到，是非非为阻你今日现身相助我父母，故意所燃罢。”
沈浪点点头，他确实只以为那是普通的燃香，并无在意。他又怎么能想到，要杀江氏夫妻之人，除了神医南城，还有这江家的千金小姐呢？
江非又将目光移向宋离，嫣然一笑道：“先生那日问我，‘可知明空大师是何许人也’，先生却不知道，非非是故意巧借名目接宋大哥入庄，又与宋大哥一同里应外合，置我一双父母于死地。”
沈浪只得苦笑，应道：“确实我有眼不识泰山，江小姐这借刀杀人之计用得甚为精妙。在下原以为是为江小姐解忧而来，如今却知道自己是给江小姐添了乱了。江小姐只用燃香迷我，未要去在下性命，在下在此告谢了。”
江非又道：“我饶你一条小命，不若你回答我两个问题。”转而望回沈浪，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语气中满是警备，“先生是谁？为何而来？”
沈浪摇头笑笑，伸手将附于自己面庞上的人皮面具去了，又用回了自己原来的声音，照实答道，“在下沈岳，为宋离而来。”
沈浪露出本来面目，惹得江非低声一呼，未想这人易容之下的面容如此端正好看。宋离亦是震惊不已，他望向沈浪，不敢确信道，“你还活着？”半晌又道，“你没死就好。你若是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屋内，宋离与沈浪二人静默着，江非被宋离支开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整理要带走的物件。
宋离看着沈浪，想问他是如何从衡山回雁峰上金蝉脱壳，死里逃生；又想问他是如何知晓他在这青柳山庄内，为飞飞的生父报这血海深仇；他还想问，他对温南城是飞飞的生父这事可有知晓。宋离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沈浪倒了两杯茶，听说青柳山庄余下的仆人们一早就全部被江非遣散了，这茶自然也早已凉透了，他喝了一口，咽下这苦味，问道，“宋兄今后有何打算？”
宋离回过神来，接下另一杯茶，回道，“先带非非离开这里再说。”他提及江非，眼中生出些伤痛来，“她和飞飞，各有各的苦难。”
沈浪不知能说些什么，便沉默下来。
宋离又道，“她生存地艰难，从未有人教她什么是‘爱’，行事难免有些颇偏和毒辣，我不怪她。今后我陪着她，她慢慢就会懂的。”
宋离虽是在说江非，沈浪却听得出宋离的言外之意，宋离还在怪他不愿体谅飞飞的难处。想到宋离为飞飞做的这种种，沈浪郑重道，“宋兄，谢谢你。”
宋离摇摇头，他做的这些，原本就是他心甘情愿，并不要答谢，起码，他不要沈浪的答谢。
他看沈浪脸上神色，猜想沈浪还不知飞飞未死。
宋离苦笑几声，只觉得天意弄人。他原以为自己杀了沈浪，无颜面对飞飞，便寄情于江非身上，聊以慰藉。如今沈浪虽生还，他身边却有了江非，便是也回不去找飞飞了的。宋离又随即释然，这也许是上天给他们三个人的答案。他从怀中摸索半晌，掏出一件物什来，递给沈浪。
沈浪不明所以地接过，低头看那物什，是用络绳串起来的一粒弟子珠，尾部系有记子留。但听宋离对他低语道，“把这个，交给飞飞。”
沈浪听出宋离口中的不舍来，宋离却知道沈浪根本没有明白，便对自己狠下心，咬了咬牙道，“沈浪，飞飞未死。”
自那夜后，温逢森又变回了那个杏林春暖的山野神医，花照如释重负，再去看她的飞飞姐姐，她的飞飞姐姐眉目间虽依然有忧愁的模样，人却一天天有生气来了。她原本夹在两个愁云惨淡的人中间，觉得透不过气，如今两人慢慢又正常起来，她便也正常起来——插科打诨，胡作非为。才几天过去，“桃源梦境”像是被她闹翻了天一般。
一大清晨，花照便从温逢森屋中窜了出来，直窜到白飞飞屋去，又将白飞飞屋子里的门窗都关紧了，才拉着一头雾水的白飞飞道，“飞飞姐姐，你快看看，这是不是女人的头饰？”
白飞飞见她神秘兮兮的模样，本想打趣她又在胡闹些什么，等看见花照小手中物什，惊得她花容失色，急道，“这头饰你是从哪里来的？”
花照从未见白飞飞如此模样，害怕起来，莫不是自己闯了什么祸端了，忙一五一十地如数告知，“我去给逢森哥哥的屋子扫除的时候发现的，被他小心翼翼放在……”
她话未说完，白飞飞已拿走她手中的那枚绿叶头饰，往屋外冲去了。
白飞飞寻到温逢森，拿着那枚绿叶头饰问他，“这头饰怎会在你手里？”
温逢森也有些震惊，同时开口问她道，“这东西怎会在你手里？”
两人一同愣了一下，温逢森先开口道，“原来这是枚头饰。”那日他为沈浪那小子裹伤，可能是扒他衣物时不小心掉出来的，沈浪走的匆忙，他而后才看到，就先替他收着了。只是这头饰为何引得白飞飞如此模样？
白飞飞见温逢森一脸云淡风轻，又严肃问他道，“逢森，我认真问你，这头饰怎会在你手里？”
温逢森见白飞飞很是急切，他原不想透露沈浪的行踪，又想到白飞飞也不是什么江湖中人，沈浪该不会怪他，但也含糊道，“喔，是我一个朋友落下的，我还等他来取呢。就之前，你和花照闯进来，你问我屋中是谁那天。”
听到回答，白飞飞一颗心怦怦乱跳，又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小心翼翼问道，“你朋友……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温逢森细细想了半晌，把话到嘴边的“沈岳”二字咽了回去，改答道，“沈浪。”
只一瞬，白飞飞却红了双眼。他还活着，沈浪竟还活着！她先前想的那些话，原来还是有机会说给他听的，她原来还是有机会，要与他郑重诀别的。时光虽倒退不了，但却非俟河之清。想到这处，她又破涕为笑。可沈浪去了哪里？他去做什么了？
“那他人呢？”白飞飞又急急问他。
白飞飞又哭又笑，倒让温逢森手足无措起来，他心中想着要不要替她把脉看看是生了什么疯病，嘴上却乖乖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个江湖人，好像还是个什么武林名门的后人，许是忙些什么大事去了罢。他们江湖人栉风沐雨，打打杀杀的，无非就是那些个事呗。”
白飞飞却无法像温逢森如此冷静，她太了解沈浪了，不到万不得已，沈浪是不会让他的家人朋友，让朱七七承受他死去的痛苦的。他此番借机假死，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了，他可是去赴什么危险之事了？
白飞飞带着这些疑问已走远了，已远到离开了“桃源梦境”。她翻越过山岳如碧，在夏树苍翠中奔走，她的手心紧紧攥着那枚绿叶头饰，她忍不住问自己，他留着这头饰是为了什么？像他那样的人，三年过去了，他还未将她放下吗？她心中欢喜，又隐隐觉得酸涩，她便是将他白白折磨了这三年，她如何舍得？
她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她先前太乱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走出去，她要去寻他。可是她要去哪里呢？他又去了哪里呢？她全然不知。可她知道，她会振作起来，即便是要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要将他寻到的。
或许，她可以去一趟仁义山庄，又或许，她可以找他的好兄弟熊猫儿问问线索。
白飞飞在脑海中思虑，又重新踏出脚步，脚下步伐坚挺决断。她才向前迈出数步，却又停住不动了。只因她看到远处，有一人身骑白马，朝她的方向奔驰而来。
那人打马而来，在她身前一丈处定住。
白飞飞四肢百骸都颤抖起来，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已模糊一片。
马背上，沈浪笑了起来，他在逆光之中，一脸风尘仆仆，却又温煦明亮。
这世间，艳阳初升，天朗气清，燕语莺啼，万物同心。
正文 完
说好的清明节完结，如今正文完结……也算是完结吧。还有番外未写，番外的时间线是顺着正文下来的，挺长的，最少也有正文一半长。有些地方还没交代清楚，比如沈浪和朱七七，比如熊猫儿和游小北，比如飞飞的身世，比如……总之，番外见了。
贴吧的读者小伙伴们一直问我，沈浪和飞飞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啊。
我会写这个故事，原意就是要写他们相见的。最一开始，我脑海中便有个画面，沈、飞二人在天色破晓之际看到了双方，恍若隔世。
——这真的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了。
可是，一个不清醒的沈浪，和一个不清醒的白飞飞，有什么好相见的呢？最起码，也要沈浪清醒了吧。
所以，沈浪是要去经历一番，渡个劫难回来的。这样，他才有资格见飞飞的嘛。我虽然喜欢沈浪胜过飞飞，但我是做婆婆的心态（误），总归要偏向一下飞飞的。又因为我喜欢沈浪胜过飞飞，才更愿意以沈浪的视角去写这四万字来。
说是这么说，但我其实也想写写沈浪受过的这些苦难，沈浪在书中，在剧中，都是横空出世的侠士，他虽是横空出世的侠士，但在成为侠士之前所受的苦难却不应该被轻而易举磨灭的。
剧版《武林外史》既然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那我就班门弄斧，也写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
所以我杜撰了沈浪的师父——虚云大师；又杜撰了飞飞的生父——温南城，由神医南城，牵扯出白清和江非的故事。
其实我写来写去，觉得自己只写了四个字：失而复得。
至于文中的各种人们，到底失而复得了些什么，就交由他们和你们，自己去想啦。
十分感谢各位陪同这个故事，陪同沈浪和飞飞走到现在，我想了想，换做我是你们，可能是坚持不下来的。
那么，番外见啦。
二〇一七 清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刷知乎刷到这个突然被笑死，笑到崩溃，这题主是朱七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