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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霹雳)意绮·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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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八:无价生
飞驰进阙闐关地界的前一刻,一身浅黄如淡金般皮毛的骏马一声长嘶,硬生生顿住了步子。发力勒缰的御宇整个身子都大幅度的向后仰起,但坐得倒依然稳稳当当,不见有什么不妥。
绮罗生不明所以,匆忙也将自己的坐骑喝停了,扭头看他。因为前半程都在顶着劲风说话,嗓子到现在依然有些喑哑:“怎么了?”
御宇眼神有点复杂的看了看前方已经在视野里露头的阙闐关牌坊,又看了看绮罗生,像是在挣扎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闷声开了口:“披风借我遮一下。”
“啊?”绮罗生一愣,思维一时间有些跟不上御宇的速度。但御宇显然心中焦急,半点不想再在镇外浪费什么时间,又催促道:“快给我,这不是云宗,这身盔甲太显眼了!”
绮罗生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离开大营得匆忙,虽然御宇是从寝帐直接离开,那顶招摇的战盔并没戴上,但只一身金甲,也实在不像是寻常百姓会有的打扮。阙闐关虽是边镇,云宗天骄如此明目张胆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似乎也实在不合时宜了些。他飞快想通这一节,忙动手将自己的披风解开递过去。只是这样一来,袖口的血迹又更显刺目了些,只好有些别扭的又把宽大的袍袖卷了卷,遮遮掩掩挡住破处。
御宇倒比他还要爽快一些,扯过披风一抖,遮头盖脸立刻裹了一个严实。然后半刻不停的,就往阙闐关中去。天河客栈的路径,他比绮罗生还要熟悉几分,轻车熟路拐拐绕绕就撞到了门前,反倒是绮罗生有些心情矛盾的跟在后面,有点惨不忍睹的看着御宇的背影。
许是云宗之人大多身材高大,御宇的个头比起绮罗生很是猛了几分。那件白裘本就是意琦行按着绮罗生的高矮胖瘦精心挑选,如今裹在御宇身上,很有几分顾头不顾尾的滑稽。绮罗生咬牙忍住自己面皮的抽搐,看着披风边缘堂皇露出的两只战靴,只好自己勉强安慰自己,只露了脚出来,还不算打眼,快些进了屋子也就好了。
宽敞的客栈后院,一排排客房大多紧闭着门,雪地上伙计们往来踩出的脚印十分凌乱,似乎昭示在不久前,还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的忙碌折腾了一番。
绮罗生对客栈里都忙些什么毫无兴趣,扯着御宇弯也不打一个的直奔自己和意琦行订下的客房。乍眼看去,积雪的木廊和关着的屋门都与离开前没什么不同,但绮罗生一手刚刚贴近门板,忽然呼吸微不可查的一僵,整个人都好像被什么意外冲击到了一般。御宇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但很快便明白了这种不对劲从何来而:看似关紧的房门,走到近前才会发觉,竟然微微的错开了一道细缝。
虽然心有成见,但御宇还是确信绮罗生离开时,定然会将屋门细心关好。这样一来,再联系到意琦行突如其来的伤势恶化,他心中也立刻猛的一抽。紧接着,还不等绮罗生说些什么,御宇已经一把推开了门,粗声道:“进屋!”
不管是不是有发生了什么,眼下都当不起一丝多余的耽搁。绮罗生也飞快的让自己收拾心情,跟上了御宇的脚步。
好在门板上的意外似乎并没有延伸到屋内,桌椅屏风,一切如故。御宇一眼看去,先见到了似是随意搁置在同一处的一刀一剑,额头青筋又是隐隐一跳。绮罗生却没有停顿,直接绕到了屏风后的里间。御宇忽然听到,他突兀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又没了动静。
“什么事!”
御宇立刻拔脚跟了过去,一绕过屏风,立刻也明白了。光洁干净的地板上,就在床前几步远的地方,一串刺目的血珠淋漓其上。血色暗红,但却还未彻底凝结,显见不过就是不久前留下的痕迹。
已经坐到床边的绮罗生这时却有些疲惫的松了口气,绷紧的精神反而放松了些:“不是意琦行的,他没事……”
虚惊一场之后,虽然地板中间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依然刺眼,绮罗生却觉得自己半点心思也分不出去了。刚从外面进屋的手还带着冰冷的寒气,他用力搓了搓手指后,才小心将棉被拉开一角,将意琦行的一只手腕拉了出来。依然有些凉的指尖碰上睡得温暖的皮肤,好险鼻头一酸,绮罗生有点惊慌失措的猛的扭开脸仰起头,不叫自己真的丢人的掉下几滴眼泪来。
御宇却完全没有顾及他这般五味陈杂的心思的模样,挤到床边直接一伸手,搭住了意琦行的脉搏。真气透入体内巡视伤势情况,他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无比咬牙切齿,黑着脸皱眉的表情,就差直接伸手捞着意琦行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扯起来晃上一晃,臭骂一顿。
绮罗生扭开头半晌,觉得眼眶周围热辣辣的感觉渐渐消褪了,才又回过身看了看御宇。意琦行心脉衰弱的最终源头,他相信御宇比自己更清楚,不再需要解释什么,只又平复了一下自己七上八下的内心,努力平稳着问出两个字来:“如何?”
御宇的脸色随着真气回流早已经黑如锅底,忽然猛的一摔手站起身,怒道:“他找死!”
“咚”的一声,意琦行的手重重磕在床沿,主人尚无知觉,绮罗生心疼得一把捞了起来捧着,不自觉也提高了嗓门:“你干什么!”
“他自己找死,我有什么办法!”御宇肚子里头的火气,登时也没边没际的燎了起来,咬牙看看床上昏睡得不知外物的意琦行,再看看努力瞪着自己的绮罗生,一口气噎在嗓子口,只觉得自己险些就要被这样噎死过去了。他一伸手,手指几乎直戳到了意琦行的鼻尖:“不做绝代天骄,不想留在云宗,不再背负天眷王脉,再到自己连命都不要了……从头到尾,他有听过我一句话没有。他不是什么都不要我管么,现在这又算什么?我去哪里再找一条命来给他!”他越吼越怒,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这么一个隐忍体贴逆来顺受的人,才抗下了这一年来意琦行翻来覆去的折腾。心火腾腾得险些控制不住,御宇在绮罗生气冲冲的打掉他戳在意琦行脸上的手指前,有点不管不顾的一把推开他,转身又冲了出去。
门板“咣当”一声被推开又合上,震得门框上簌簌有灰尘落下来。御宇还裹着那件明显短了一截的披风,有点滑稽,又像是有点失力,重重靠在了门外的白墙上。
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出乎绮罗生的意料,直到听到摔门的声音,才好像从那一连串的指责中回过神来。绮罗生的脸色苍白得没了一点血色,把那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从自己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抱着意琦行的手,就撑不住般垂下了头。
“对不起!”他低声啜喏,几乎是一种伤透了心的语气带着哽咽,“对不起,从一开始,其实就都是我的错……”
有一点湿痕落在葱绿色的被面上,晕开小小一片深色的影子。绮罗生慢慢低下身子,隔着棉被把意琦行紧紧抱住了,重重磨蹭过他的脸颊,说话声中鼻音更重几分,“但我不后悔,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没了云宗,你还有我……”
湿冷的寒风一拉开门就扑面刮了过来,似乎只这片刻,忽然凶猛了三分。
御宇迎着风头有点吃力的吸了口气,就把自己重重的摔在了墙壁上。呼呼的北风冰冷冷的拍着他的脸,刚刚因为愤怒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更烧起来的激动渐渐冷却了些。没了通红的眼睛和恨不得把人揍上一顿的暴躁,他心里头蓦然空了下来,空得好像跌倒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很滑稽,有点走神的抬起手,眼神却不知道游离到了哪里。御宇抽抽嘴角,表情比哭还难看,但也不是在笑,或者就算是笑,那也是个对着自己来的苦笑。好歹还记得叫自己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么说,自己这个表弟,在绝代天骄心里头,总还是个有点分量和地位的。或者说,这不过是因为放眼整个云宗,只有自己好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走到了他的附近而已。御宇顿时觉得心里头对绮罗生酸溜溜的不甘心又翻了倍:那是我们云宗的第一战士、是我们王族的天眷血脉、是凤座、与我御宇天骄的血脉兄弟,凭什么你一个人,就能轻巧的插入到一切的前面……不甘心啊!他带点愤怒的转了个身,又把脑门磕到了冰冷粗糙的墙面上。不甘心得实在太多,多得甚至他一时间都梳理不出一个轻重顺序来。但很快,这些纷繁杂乱的不甘心又都沉淀下去了,空洞中留下了一个若大的“死”字。
是了,将死之人。自己眼巴巴从大营跑来,竟然是来送云宗曾经的荣耀、王族曾经的骄傲、自己的表哥,最后一程的。适才的真气感应似乎还留在手上,虚弱的气息,脆弱的心脉,随时都可能崩溃消散的性命,御宇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一瞬间裂开了,喉咙里痛苦的低吼一声,“砰”的又在墙上擂了一拳。
没关好的门扇随着风声在旁边吱吱呀呀,他忽然听到门被彻底拉开的声音,雪白的衣角大刺刺跳进他的眼中,绮罗生的声音像是在平铺直叙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御宇,救他。”
“我……”御宇险些被自己的一口气噎死,红着眼睛猛的抬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不是神……”
可惜还没等他挤完整这句话,绮罗生立刻接着道,“去云宗。”
绮罗生的表情很冷静,要不是还微微有点红的眼角泄露出刚刚似乎流过泪,一切就仿佛像在说着“去你家吃个饭吧”那么自然。御宇的一腔愤怒不甘忽然就冻结了,连带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他有点挑衅似的反问回去:“凭什么?”
“他是你哥哥。”
御宇脸上几乎连冷笑都挂上了,仍又继续问下去:“凭什么?”
“凭我身上,还有他的龙元。”


IP属地:海南180楼2015-12-24 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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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本书最终还是交了意琦行带出去处理,绮罗生窝在榻上,只见他拿着出去,空手回来,就权当它们当真已经彻底葬身在滔滔江水之中,再不肯去想了。反倒是那枝柳条,翠柳青嫩,细嗅其上,甚至还带着些草木露水清气,一并扫地出门,倒果然有些糟蹋造物。绮罗生想了又想,还是自己勤勤勉勉爬下了床,插到先前说过的净瓶中去。
    意琦行坐在一旁,看着他折腾,那青青柳色,也不觉晃了自己的眼。忽然便起身,走到绮罗生身后去,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还有些带着适才丢人的记忆的身体微微轻颤了下,然后才一如往常的放心把自己嵌到熟悉的怀抱中去。绮罗生一边拿指尖逗弄着青嫩的柳叶,一边稍微侧了下头,捕捉到意琦行的脸庞:“怎么?”
    意琦行的目光也落在柳枝之上,然后半是叹息半是笑着:“此夜笛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动身上山?”
    绮罗生立刻也笑了:“原来你也贪恋故园,之前远走多年也不曾说,如今这才离开了数月,怎么就归心似箭起来了。”
    意琦行还是那种带了点喟叹的表情,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他嗅到很多气味,药丸的苦香、沐浴过的水香、枝叶上的木香、还有房中流动着的,细微的驱潮熏香……种种味道,糅杂却不刺鼻,是一种有些让人慵倦的家常味道。他把自己的鼻子在绮罗生的颈上蹭了蹭,有点孩子气的动作却不如何违和:“现在想回去了,大概是又觉得‘家’这一字,栩栩如生。”
    他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来,仿佛是在陈述最自然不过的想法,绮罗生却是觉得,一个月前在石州旧宅故地重游之时,见着幼时居住过的亭台楼阁、草木园林,也未曾有过这般的满足快慰。他忽然想,自己大概心里也是难免的自私,能把自己的位置,凌驾在其他许许多多之上,谁会不开心呢?于是便也握紧了意琦行的手臂,愉悦的笑道:“自当与君同往。”
    定了接下来的行程,意琦行似乎有些急不可耐的,把绮罗生撵回床上休息,就动手收拾起上山的行囊来了。但两人随身之物本就不多,许多要带回山上的东西,还需再往集市上采买才可,这又非是一人两手,张罗得过来的了。
    看着拾掇了一半的包裹,意琦行仿佛才醒过神来,自己也难免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急切有些发笑。看了看已经包好的衣物,都不是什么频繁换洗的,索性便也任它们搁在那里,自己却丢开了这一遭,而是往矮几边坐下,铺开张纸,一五一十计算起后日需要采买的单子来。
    这一日寻常易过,虽然绮罗生烧热已退,但意琦行还是盯着他依着三餐服药。那药方中很有些渴睡的药草在内,绮罗生几乎身不由己的,醒时少睡时多,困在床上虚度了这一整日的时间。
    待到用了晚饭,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绮罗生倒因着白日里一直在睡的缘故,整个人都格外精神起来。这一夜的月色也十分清亮,几近圆满的形态,照得大江上下,剔透玲珑。
    又添了两件衣服和一件夹缎披风,绮罗生终于获了允,可以在打开的窗口赏月。他百般央着意琦行起了船锚,将画舫放至江心,上下天光,琼田百亩,精致画舫随波起伏在其中,甚是不知今夕何夕。
    意琦行在学着给熏炉换上清淡气味的熏香,虽然动作生疏些,但小心翼翼弄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差错。沉水般的香气随着烟缕在船中荡漾开来,连素来不好此道的意琦行也觉得耳目一畅。他瞧瞧那囤香的盒子里所剩不多,便道:“你喜欢这香,就一并带上山吧。左右不剩多少,也不添什么累赘。”
    听他这样说,绮罗生也探身看了看,却摇头道:“算了,明天再往镇上买些就是。这些留在画舫,日常取用也足够了。”
    这时江面上一阵风紧,掀起略大些的浪头,推得画舫也微微摇晃起来。意琦行不知是经了这一阵风,还是听了适才一句话,忽然手上动作放缓,似有所思。
    他非是困己之人,心中生了困惑,立刻便要问一个清楚明白。丢下手中香盒等物,也踱到窗边去,一手轻轻按在绮罗生肩上:“绮罗生,我一直不曾问你……就算石州故宅已被你变卖,尚有缘溯山上屋舍,随你起居。就算是为了奇花八部闲来雅聚,镇上要赁一处院落也是容易。你何为还要买舟玉阳江上,过这日夜随波颠簸的日子?”
    他这一问来的突然,绮罗生愣了愣,才回过神,抬头瞧着意琦行。灯光月光交映,披满意琦行一身,也照出他脸上神色,十分严肃。更隐约可见,眼底更是几分不满,并不遮掩的流露出来。
    绮罗生撑着窗棂,笑眯眯看他:“你不喜欢这画舫?”
    “舟楫之类,若作代步与消遣便罢,但日日久居其上,这终归是飘萍之所,寓意无根,不吉!不喜!”
    绮罗生立刻一撇嘴:“大剑宿你现下可也还住在船上呢。”
    见他躲闪,意琦行立刻弯下腰,双手分开一撑,把绮罗生整个人笼在了自己身下:“石州并非水道纵横之处,绮罗生,告诉我,你为何独爱舟楫?”
    他认真起来,简直有些逼问咄咄的意思,绮罗生没处闪避,只好也仰起脸看着他。目光胶凝半晌,终于还是绮罗生先服了软,笑着叹了口气:“你真是……固执起来,简直让人毫无办法!”
    “若是为难开口,你也不需讲。”意琦行的手从撑住他身后窗棂,到转而托起他的脸,“我只是想告知你,这般伤春悲秋的寄怀之感,日后无需再有萦心。”
    眼见着银发剑者越是严肃,绮罗生心中适才被追迫得有点狼狈的感觉便越发淡了,忽然十分轻松惬意的模样弯起嘴角,笑吟吟道:“大剑宿目光如炬,不是已把这画舫的本来面目看得透彻了么!”
    意琦行眉头一动,正要开口。绮罗生已向前凑了凑,将自己的脸从他指间脱开,却埋入了怀里。双臂反拢过去,抱住了意琦行的腰,用力紧了紧,像是剖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疯子,明明那么真切的一个人,为什么却只在我的脑海里,只我一人能看得见,与他喜同他乐,而旁人却一无所知。住在偌大的家宅,却只得那一个身影真正陪我伴我。”
    “在缘溯山上认得大哥,蒙他指点我踏入武途。他不觉得我怪异,却说这是我与七修冥冥中的缘分。我视他如兄如家,十分的快活。”
    “后来一夕之间,大哥远走西域,七修其他之人,我不曾见不曾识也不曾遇。一人踏入这江湖,却又沾染满手血腥,蒙获兽花前辈施救收留,但兽花植身,心头最后那个影子却舍我而去,而前辈又在不久之后身亡……”
    “意琦行,你说我算不算得上是天涯飘落,孤零之人?又配不配这江泊画舫,江海萍踪?”
    他的语气平缓,说起这些平生憾事,并无太多的情绪在内。意琦行却是忍不住的心疼,将手指插到他在自己胸口的头发中去,有点沉痛的叫了一声:“绮罗生!”
    “哎?哈!”绮罗生忽然笑了,呵出的暖气透过春衫吹在胸口的皮肤上,“意琦行,你想什么呢!如今你不是那个我脑海里若隐若现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陪在我身边,大哥也已回来。恶驱尽善犹存,七修二代的后辈们、云宗之人、还有许许多多新旧相识,心境一开,眼前也变,从前闷懑之中忽略掉的种种,如今皆在眼前。我还有什么不快活,不满意。”
    他笑出了声,意琦行的手掌抚在他头上发丝之中,也感到阵阵轻微的震动。这短短片刻的心情,从最初的纳闷不满,到酸楚心疼,再到被莫名牵引着释然起来,竟似转过平生。
    绮罗生稍微用了点力气,从意琦行压制般的怀抱抚慰中抬头,眼底一片光彩莹莹:“我现在还爱住这画舫,是因为汲水用水,当真方便;赏月赏景,天水剔透……你可不许不信,这是再真不过的真话了,比刚刚的那些加起来,还要真。”
    意琦行也笑了,爱怜的在他额头上亲一亲:“你用再多的水,我有力气也提得起;你爱景致,我也可陪你走遍山川。不过,你还是要先与我回家去才成。”
    “好,回家。”绮罗生也笑,胸中早已消散的块垒,却成了如今最甜蜜幸福的牵绊源头。
    萍踪难系终还系,有情山水畅平生。


    IP属地:海南203楼2015-12-25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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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了个身,把夹被裹得更紧一些。一留衣迷迷糊糊记得,隔了多年之后,自己似乎又在画舫上见到了那个“七修传承的宝匣”。有了些年头的匣子被保存得很好,里面收着些衣饰和妆匣油彩等物。那是绮罗生化身“江山快手”时的行头,江山刀、夺命手,七修刀道竟当真在当年的那个小孩子手中发扬光大。一留衣觉得很满意、十分满意,舒舒服服的抽了抽鼻子,又沉到了梦境中去。
      再来的梦境却成了无数斑驳的碎片,没有规律的,万花筒般在眼前飞掠而过。一留衣能很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是在梦中,却无法克制也无法阻止的看着虚无的空间中,无数张面孔闪过,连缀成了许多真实的或者荒谬的画面。
      他在碎片中看到了很多人,七修兄弟、狰狞叫嚣的外七修、西行大漠中结识的鬼师缉仲、古灵精怪的天踦爵、同一张面孔的无梦生、乃至许多还记得的或者已经模糊了的面孔……那梦境毫无章法,仿佛只是在把脑子深处的全部记忆都挖掘出来,胡乱的堆积在了一起,光怪陆离,不知所云。
      一留衣觉得这样的梦太压抑,适才美好的心情简直在飞快的被扫荡着,已经不剩下什么。他有点愤怒的认为这简直是一种不能忍受的取代,却不知道如何中止。忽然那种莫名其妙的天旋地转停止了,一留衣瞧瞧自己置身的水亭,碧荷连天,水面风来,十分惬意舒畅。
      手边小桌上还摆着几盘精致糕点,一留衣却顾不得吃,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棋盘之上。黑白两色的琉璃棋子,被夏日的阳光一照,折射出一片缤纷。明明是已经将近落败的棋路,他却忽然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这样真好啊!”
      “你已经要败了,还说很好?一留衣,你今天莫不是撞了头么哈哈!”
      清亮的声音带着点取笑又带了点关心,一留衣抬起头,看着棋盘的对面。天青色袍子的书生正勾着嘴角,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寄天风将一留衣喊进屋里去睡之后,虽然觉得今夜月光还好,但这个季节的雨,一向来得没有什么规律,还是任劳任怨的将躺椅也收拾到了廊下。他背上的伤口经了这几个月的调养,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一留衣却还是每天一大碗骨头汤给他灌下去,嚷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许他反驳。
      但一留衣的手艺也确实是好,这几个月的汤喝下来,竟然还没能让寄天风闻汤色变,反而时不时有些羡慕的想到,不知日后谁有幸做了一留衣前辈的孩子,定然十分幸福滋润才是。
      他这样一边想些有的没的,一边将院里的空地收拾出来,取了自己的长戟,借着星月天光,抖开路数,又去演习一番。这一段时间蒙一留衣亲身指点,他进境甚快,但武之无涯,不容半分懈怠,先前因为伤病耽搁了的时日,更要抓紧找补回来。这样时辰易过,直到出了一身透汗,寄天风才罢了手,去打水梳洗,准备就寝。
      不想才收拾停当回房,门还未及关严,忽然“咣当”一声,一留衣的房门倒是被一把扯开了。寄天风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如丧考批:“小行雨啊!我是不是活不久了!”
      “一……一留衣前辈……怎么了?您说什么呢……”
      寄天风瞬间乱了手脚,他本不是擅言之人,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更是舌头打结。好在一留衣已经继续嚎啕了下去:“都说人要死之前,会梦到好多以前的事情,这是回光返照啊!小行雨啊,要是前辈我一觉下去,忽然就醒不过来了,你记得要好好守着这间屋子,等你那两位老不修的前辈回来……”
      寄天风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错了,做了一留衣家的孩子,肯定是劳心劳力、不得安宁的一辈子!
      因着一留衣的“噩兆”,第二天寄天风起了个大早,勤勤恳恳往山下跑了一趟,抱回来一整匹的大红布料。
      一留衣一边念叨着:“你小孩子不懂,这个叫冲喜,扫霉!你前辈我想要继续活蹦乱跳的过好日子,可就全靠它了!”一边指挥着寄天风,两个人一起动手,把一座山居院落打扮得花花绿绿,简直比要娶亲的人家还鲜艳几分。
      依着一留衣的要求布置一新,寄天风虽然打心眼里崇敬前辈,也觉得眼前这院子实在惨不忍睹了些。少年随便寻了个借口躲回了屋里,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把那些红布条条也挂到自己的屋子里来。只是可惜意琦行与绮罗生两位前辈不在,他们的房间也就无可奈何的失守了。
      一留衣却不觉得哪里不好,背着手十分满意的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回,觉得霉气一扫而光。他心情畅快也就有了兴致,隔着窗户招呼寄天风道:“小行雨,快出来,陪前辈喂喂招,活动一下筋骨!”
      平时早该应声跑出来的寄天风却难得迟疑了,在屋里“嗯嗯啊啊”了一气,“一留衣前辈,我先把饭煮好……”
      “切,小孩子!”一留衣倒也不勉强他,自己蹦跶了两下,打了一套拳,又练了两路戟法,全身上下都活动开了。四月的春风吹到山深处虽然晚了些,但有日头挂在天上,还是暖洋洋的居多。他汗水淋漓的甩了上衣,正琢磨着要不要再往后山跑上一圈练练轻功,忽然一阵马蹄声、脚步声,踢踏踢踏的入了耳。
      那声音是直冲着院门来的,一留衣耳朵动了动,猛一回身,隔着篱笆也看得清楚,山路之上,是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牵着马匹,说说笑笑的走来。
      待到门前,两人却忽的愣住了,隔着篱笆障向内张望了半晌,还是摇着扇子潇洒倜傥模样的绮罗生拖着意琦行的手,先笑了出来。
      他笑眯眯的道:“大哥,你这是要娶亲了嘛?嫂子在哪里?”
      一留衣跟他们隔着篱笆对着脸发呆,这时也终于回过了神,瞧了瞧那两人手拉着手,恩爱甜蜜的模样,也大声笑道:“是给你们布置的新房,还热腾腾的呢,正好让你们今天就把事办了,做对新人!”
      绮罗生的脸登时变得红彤彤起来,意琦行攥着他的手紧了紧,然后十分认真的向一留衣道:“何来新人,明明是故人归来罢了。”
      炊烟袅袅,正从身后的屋子里升起来。蓦然,也听得了院子里的动静的寄天风探头出来,一眼看到,立刻喜不自胜大叫起来:“意琦行前辈!绮罗生前辈!你们回来了!”
      一留衣一把拉开院门,也扬声道:“嗯,回来了,中午加菜啊,小行雨!”
      新雪才扫复花开,春雨春风畅旧怀。绿野依然游子去,青山无恙故人来。
      倦游当栖,故人归来也。


      IP属地:海南205楼2015-12-25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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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衣女巧笑嫣然,似是心情十分愉悦。意琦行虽是不言不语木坐榻上,她却毫不在意,只吃吃笑着,将几根手指,极妖娆的攀上手臂,又一路滑上肩膀,行动间轻勾曼抹,挑逗之极。蓦然,将指尖轻轻点上意琦行脸颈去,幽幽道:“我虽是怨他,却非恨他。可今日见了你,才觉竟是十二分的厌恶。为何我之所失,你二人却有所得,这世间不公,想来便是恼人之极。”
        她扭了扭腰肢,将半个身子都折过来面对着意琦行,丹红指甲慢慢自他颈脉处滑过,忽又笑了:“不过剑宿姿容,别有一番冷峻端正风味,我倒是不介意撷香伴君一乐,品一品令他折心之人的滋味,究竟何等美妙后再下手……嗯?”
        女子嬉笑之中,忽然手上动作一顿,似是极为意外的轻“噫”了一声。暖香华房之中,气氛登时为之一凝。粉衣女像是有些迷惑,托腮道:“怎的,竟可不受花迷之扰,这般修为,我怎不知……”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想起了些并不十分愿意回顾的往事,那满面娇俏柔美的模样,刹那一扫而光,尽是冷诮。僵坐片刻,却又嘴角一扬,百啭千折的嘤咛着往意琦行怀中凑去,一双藕臂,十分挑逗大胆,勾上肩膊。
        软玉温香刹那满怀,意琦行却如木石般不动不觉。而那花香自始至终,缭绕在两人身周,不曾稍散,本该撩人醉心的香气熏陶之下,这般无动于衷似乎也颇反常,但粉衣女虽在投怀送抱,心思却早已分至水榭外的动静,一时竟也并未察觉不妥。她软绵绵靠向意琦行怀中,看似厮磨之际,却忽然猛的转身扬手,一缕指风,破空撕开旖旎氛围,贯向对面窗外,人也同时娇呼道:“意先生,有人欲害我,意先生救我!”将身一挪,露出偌大空档,哀声楚楚呼唤身陷迷花之术下的意琦行出剑。
        绮罗生侧目看向水榭之内,入目之景却是让他大吃一惊。水榭中同样也是一片破败陈旧,独一张软榻,收拾得光鲜亮丽十分整洁。自己寻而不得的意琦行便身坐榻上,却还有一名陌生女子,正与他状似亲密两厢纠葛。绮罗生瞬间呆了一呆,脑中一时烟花乱闪,说不清闪过什么许许多多的诧异。他瞧过去的方向,只能看到粉衣女子窈窕的身段,与意琦行半遮半露下的半边身影,可虽是不见二人神情只见暧昧姿态,绮罗生却只觉一股怒气蓬勃于胸。他心中洞然,意琦行非是轻浮之性,这般尴尬局面,定有蹊跷,十之八九也与花迷之术有关。可本应按捺心神细观破绽,他眼见那女子指腕攀附上熟悉衣料,登时一种被擅动了至珍之物的躁怒烈烈而起,几乎忍不下出手的冲动,连气息都因愤怒有些乱了。
        这一点乱息似是并未惊扰屋中二人,粉衣女子仍是娇柔婉转向意琦行身上贴附过去。绮罗生耳边,忽然隐隐听到了些“咯吱”之声,他楞了愣,反应过来,那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咬得牙根都几乎酸了的声音。察觉了这一节,绮罗生登时不思、也不再隐忍观察,什么内中布置、什么是否还有圈套,乃至遍布身周的神通异术,都一股脑的抛到了九霄云外,右手压在玉扇之上,暗夜之中,白亮如雪的刀光,寸寸剥露。待到刀芒尽现,他手腕一翻,一道狠烈刀风,快如电闪,劈窗破木,斩向水榭之中。
        这一刀去势虽猛烈,却是突然暴起,毫无预兆。但水榭中的粉衣女好似早有察觉,弹指瞬间,已回敬一道指风,人也翻身跳开,避过逼命一刀。绮罗生的刀路算计极巧,一击落空,只是擦着意琦行身边而过,半分不曾偏斜。粉衣女也因此得了空隙,彩袖翻出,空中陡然花浪翻涌,一时压过曲水流声,只闻草木疯长,盘旋缠绕向绮罗生四肢,绮罗生急怒之下,却是忘了提防这一遭,登时受困,腾挪不开。
        但粉衣女却未曾借了这大好的时机反攻,将袖掩面,只哀哀切切向状似木然的意琦行求援道:“意先生救我!”她本就是娇怯模样,这一示弱,越发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绮罗生虽是忙于自草木神通之中脱困,但也仍是看得清楚,几乎咬碎银牙,少有的戾气硬生生撞上了心,握着江山玉柄的指节都在隐隐泛白。而意琦行听其声,却忽然有了动静。春秋阕虽未在身,他如今修为,意行剑罡,更是了得。此刻指尖一动,凛冽剑意,立刻便在指掌之间凝成,虽无实体,寒利剑光,却隐然可见。粉衣女见状,咯咯娇笑,妙曼翻身,一手虚搭向意琦行手臂,一手并指,催动神通,攸的藤蔓破土而出,势似凶鞭,欲配合意琦行剑路,笞向绮罗生。
        绮罗生身虽受困,却非全然动弹不得。那蔓藤攻势,他非是初见,自然也知应对之策。此刻见来势汹汹,忙翻转刀锋,齐身一转,寒刃如冰,顷刻将附身草木齐齐斩断,脱出行动空隙。只是他才欲动作,一眼看到意琦行指凝剑罡,竟是便要出手的姿态。他心中清明,意琦行应是心性受困神通之中,不知眼前跌入的是怎样的迷幻。但眼见那剑芒将起,乃是要对自己而来,心中痛乱急虑,顷刻搅做乱麻一般,却由不得随心动作,身形步伐,登时一缓。这刹那的破绽,蔓藤之鞭已到近前,浓重的植物腥气带起劲风,相距已是不过咫尺。
        电光火石之间,绮罗生再不及躲避。那水榭中剑光一寒,也已积凝而出。鞭风刀影雷霆剑,虽发有先后,声势却是几乎同时张扬而起。一片利风璨芒交迸之中,忽然传出的竟是一声女子哀叫,其中惊与惑,满满充溢。刹那乱光一开,粉衣女狼狈万分,手捂肩头踉跄在水榭一角,指缝中血红颜色渗出,生受一剑。
        窗外绮罗生本在面临的藤鞭之危,也在主使之人淬不及防受创之下,那倒刺锋利的藤刃贴着后背擦过,一声裂帛,将背上衣服扯开一尺余的破口,却是未伤毫发。绮罗生乍见生变,尚来不及庆幸,更来不及去思其中曲折,觑得了空隙,刀光抡处,快如闪电的刀式,再次劈向水榭之中,而缓缓自便榻上起身的意琦行,剑指之上,浩光跳动,同样锁定粉衣女子身形,下一招已是蓄势待发。
        变生突然,粉衣女布下的花迷之术优势登时荡然无存。意琦行冷面凝剑,水榭外更有绮罗生怒刀如电,被这当世两大高手环伺,饶是何人,也不免脊背生汗。这局势直转而下的僵持之中,粉衣女猛然一声尖利呼啸,双臂一震,肩头剑伤处一蓬血雾随着功运极致刹那炸开,幻做薄薄粉光迷离,一股浓郁花香,顷刻而起,充盈一室。
        意琦行心中提防她之手段,血雾花香,必不寻常,忙将剑光一环,荡开周身花雾,同时沉声喝道:“小心!”
        他这一声,乃是向窗外的绮罗生诫语,却不想绮罗生身困草木神通之中,心眼却是激灵,一见迷离粉雾,顷刻便要将意琦行笼罩其中,心中登时也是大急,脱口喊了出来:“意琦行,小心!”
        两人两心两语,却是同声而出。这不约而同的巧合,落在彼此耳中听得分明,诡夜对敌之中,竟是平生几分甜蜜默契,叫或急或怒的心中,都不由一荡。这一点极为细微的灵犀,其实不过转瞬之间,并未如何影响到两人出手。但对战之人,也是非凡,见这短短空隙,冷哼一声,双臂轮动之间,一片极为密集的“吱呀”之声响起,忽然“轰”一声巨震,本已破败失修的水榭地板下面,许多张扬藤蔓破木而生,一片深浅浓绿,劲风回荡,将几人视线堵了一个结结实实。而这障目的瞬间,绿荫包裹下的粉色衣衫,轻轻一晃,淡烟一般,已挟着一串娇笑穿门而去,花香草气碎叶横飞之中,还游刃有余扬手,数道花叶破空飞旋而至,半是暗袭,半是断后,一分两路,各取意琦行与绮罗生。
        意琦行觑得清楚,剑光一转,早将花叶绞成齑粉。但绮罗生身在窗外,行动又十分受制,意琦行虽不觉这般手段伤得了他,可心中冷静,不敌身形早动,一晃而出。剑气刀光绞做一处,那利刃般射至的花叶,顷刻灰飞烟灭。而后一剑反手,流光一般的剑气,后发而至,追向粉衣女子背影。
        粉衣女子遁身之中,尚察觉了剑意凛冽,逼近身后。反手一扬,又是两道流光射出,一阻剑气,一在射至意琦行身前二尺之内后,江山刀芒一吐,已是劈落曲水之中。这时节,才听得粉衣女远去了的笑声隐隐传来:“贤伉俪,领教了呵呵!”
        这一声不知是讥还是笑的称呼入耳,绮罗生握刀的手不由一顿,意琦行早已一手攀住破碎的槅窗,一手敛了剑意,急切去碰触他的脸颊:“绮罗生,你可无恙?”
        他这一声问唤回了绮罗生的魂,还来不及想好是笑应他一声、或是怒剜一眼的瞬间,因粉衣女远遁无踪,遍布水榭内外的草木神通顷刻一敛,绮罗生腿脚本被藤蔓束住,借力站得稳当。这一下措不及防,重心一偏,“啊”的一声,便向后折去。那身后乃是黑祟祟只闻潺湲之声的曲水,意琦行想不及想,立刻伸手一捞,“吱嘎——噗通”一声,衰竭藤蔓,撑持不住重量的破败槅窗,连着两人,俱一同扎入了曲水之中。偌大一片水花溅起,水中岸上,立刻一片淋漓。


        IP属地:海南212楼2015-12-26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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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之后并未再多耽搁,收拾行囊,牵了马匹,扬长离开梦花境下山。那朱红斑驳的大门再次掩上了,其中无边青翠也好,遍地红萎也罢,尽又锁入这小小一方天地,无有人知。许多往事,或在枝头,或已凋零,皆不需带下山去,随着天长日久的年岁,渐渐萎成尘土灰烬,安于其所便好。
          并无人回头去看,而遭逢一夜之变的也似乎只在梦花境一地之内。山径上,夹道衰柳红枫,未与来时有何不同。而黄绿嫣红,三色交织。本该萧瑟的秋景,倒也显得绚烂热闹起来。意绮两人不疾不徐,踩着一山秋色缓行。马蹄踢踏,足足到了日高升时,才到了山脚下。山边路旁或立或倒着几个破烂的石鼓凳,不知是何时的东西,一片斑驳。但倒有个樵夫打扮的人,身边拄着斧头,正坐在那休息。看到两人由远及近,忽然就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前面那两位,可是意大爷与绮大爷?”
          意琦行一把勒住了马:“你是何人?”
          那樵夫乐呵呵的不在意他的冷口冷面,一弯腰从旁边柴火捆子上拿出一个纸包来:“这是有个穿粉衫子的美貌小娘子,叫我等在这里,转交给二位的东西。”他把那东西递给意琦行,又从怀里头掏出一团粉色布料,“哪位是绮大爷……”
          绮罗生提马凑前一些:“还有何事?”
          樵夫立刻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他,笑眯眯道:“这是那小娘子指名要给绮大爷的……还香喷喷着呢嘿嘿!”
          意琦行在旁听了,脸色登时一黑。但他倒也不至于对一名不知所以然的路人发作,只好“哼”了一声捺下性子,想了想忽然又问,“她许你多少银钱?”
          樵夫一呆,搔了搔头才有点不好意思般道:“二……二两银子……”他话没说完,又听头顶一声冷哼,微光一闪,一块足有五两的银锭子便丢到了怀里,在日头下熠熠发光。而意琦行早拨转了马头,淡淡瞥了绮罗生和他手里捏着的帕子一眼,“走了。”
          双腿一磕,白马立刻颠颠小跑起来。绮罗生只来得及轻笑一声,就忙也催马追了上去。身后那樵夫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再无一字入耳。
          两人一路跑出数里,斯山斯人,早已远不可见。意琦行这才缓下马速,又看了看绮罗生,很是不悦道:“你还拿着?”
          绮罗生低头,正瞧见自己一直捏着的那团粉红丝帕,登时笑了:“顺手罢了。”此刻秋风正劲,他轻轻将手一松,那轻薄的帕子就被一阵风卷了起来,轻飘飘在风里头不知打了多少个滚,往一处杂林中吹了过去。点点淡淡的脂粉香气,也就这么散了。
          十分轻快的拍了拍手,绮罗生笑眯眯凑近了道:“我的处理掉了,那你手中这包呢?”
          他问得促狭,意琦行倒也干脆,立刻双手一撕,将樵夫递交的纸包扯破。里头厚厚一沓,露出足有五六本书籍来。封皮俱是雅致,还有一缕十分熟悉的香气,隐隐散发。
          见那纸包中竟是书籍,两人都是一愣。但意琦行很快便从似曾相识的气味中捕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定定看了绮罗生一眼。而绮罗生回过味来,“轰”一声登时满头烟霞烈火,忙不迭嚷道:“扔了,这个快扔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伸手就要去扯那几本书。
          意琦行坐在马上,微微扭身,一把将他的手腕握住了,才动了动眉头,带了点笑意道:“这个……倒不很急……”
          “意琦行!”
          江天风月,寒露冷沁,仲秋早过,一带清江之上,往来玩乐的船只也少了许多。悬月之下,放眼望去,倒是仅仅只见一只楼船,倚停在秋瑟岸边。
          忽然帘幕一动,一名俊俏少年出来,将几盏红灯点上了,又立刻跺着脚缩了回去:“夫人,这外头水上一天冷似一天了,还有什么好流连。不如早早回妖艳洪荒去,预备过冬才是……哎,夫人您拿着什么呐,小心割了手!”
          倚在窗边的粉衣女子正在眺望秋江景致,手中随意把玩着几片花瓣样的东西。那少年不说还好,这一嚷,一点些微的力道用岔,指肚上立刻按出了浅浅一道红痕。
          这点不甚鲜明的刺痛似乎也拉回了些心思,粉衣女郎一松手,满把的物事都落在了膝上,却是依稀一轮花朵的模样,只是七零八碎,其中还缺少了一片花瓣,烛光之下,边廓隐约闪着些锋利的光芒。
          少年跌着脚忙跑过来,一边嚷道:“弄月,弄月,你快过来,夫人的手指伤到了!”
          粉衣女郎却摆了摆手:“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她眸光一转,又落在那破碎的花镖上,叹了口气:“既破了,又失了,看来倒是我执拗了不成?”
          倚琴不曾见过这小巧玩意,凑过来一边看,一边道:“夫人执拗了什么?这又是什么东西,不曾见过咧!”
          粉衣女郎忽然就笑了,那笑声越来越大,渐渐整个身子都乱颤起来,简直有些放浪。她一边笑,一边忽然一挥手,那几片花镖残片被一股劲道激起,从半卷的窗口掀飞出去。碎片实在轻小得紧,窗外就是涛涛江水,一股脑的落入了,连水声都不曾听得,就彻底被淹没其中,影子也不落一点。
          粉衣女郎抓过手边小扇,掩了口,笑声却还不停,简直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开心好笑的事情。倚琴倒是被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探问道:“夫人……夫人,您又笑什么?”
          粉衣女郎妙曼横波,睇他一眼,十分愉悦的道:“我笑……这世间痴人损己,跳脱出去,才是快活自在。这乃是天大的智慧,我忽然就悟得了,难道不该笑么?”
          倚琴哪里听得懂这一句话后多少故事,只连连点头道:“夫人自然是最聪慧的那个,夫人开心,我们便也开心。”
          “好孩子!”粉衣女郎“咯咯”笑着,伸出只手,半是挑逗半是无心,在少年光滑的脸颊上捏了捏,“花开花谢,莫要当真,莫当真啊!”
          无边风月,无边寂寞;无边艳色,无边寥落……船中嬉笑之声渐起,本是温柔快活乡,却硬生生在这天水寒凉之中,越发的瑟缩如临秋之花了。
          谁得谁失,这世间事,又哪是轻易品评得明白。做何事,承何果,快意与孤寂,皆人自受而已。
          —完—


          IP属地:海南215楼2015-12-26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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