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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霹雳)意绮·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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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清都无我毒患已清,余下伤势并无大碍。意绮两人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临别赠言,仍无非各自保重云云。清都无我此时不便起身,便未相送,告了声罪,目送两人离开。
梦花境外,艳阳犹丽,这一番突起突落的折腾,竟才方至午时。绮罗生眯着眼往太阳地里走了两步,忽而叹了口气:“暑伏天气,却觉秋杀,当真世事许多无奈。”
意琦行也陪他走着,语气放温和了些:“事在人为,总有解决之法。若是对方当真持以武力,更不需惧他。”
老生常谈的说辞,绮罗生并不新鲜,随意点点头收下他的安抚,忽然转而笑道:“适才在梦花境中,觉得你似乎有些不悦,为了何事?”想了想,又道,“莫不是无我这番轻进,叫花部更加被动,让你不满了?”
意琦行轻“哼”一声:“有差别么?奇花八部,现在存者无非三人,妖绘天华已隐去行迹,清都无我也有自保之能。对方既然从一开始就瞄准花部,岂是你们收敛行踪,就会罢手的。”
知他所言属实,绮罗生也不在意,却拿玉扇敲了敲手心:“我呢?”
“嗯?”
“妖绘天华已隐去行迹,清都无我也有自保之能……那奇花八部在外的活靶子,岂不是就剩下我一人了?”
他这话问得顽皮,显而易见的答案,不需想也知是什么。只是兴致忽来,便忍不住要再亲耳听上一次,果然的,意琦行的回答斩钉截铁:“你有我。”
轻声一笑,简单明了的答复听过再多遍也不会觉腻,绮罗生满足了自己那一丝小小心思,才伸出手去,勾住意琦行的手心:“那你在恼什么?”
山路无人,他行事也大胆了许多。来得有些意外的亲昵,意琦行立刻一把攥住了,修长指掌,寸寸扣紧,心情也顿觉舒爽不少,板板整整的开了口:“清都无我。”
“无我怎样了?”
见绮罗生仍是不明所以的模样,意琦行的口气不由又加重了些,“你日后称呼他清都无我便是。”
“啊?”绮罗生一愣,心里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忽然就站住不动了。意琦行也收下脚步,见着他杵在原地,玉扇一开遮住了眉眼,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笑声,就从扇面后头,清楚传了出来。
意琦行自个心中,其实也觉自己这股不满来得有失肚量,否则也不会拖到今日才开口。但话一说出,便是十足的在意之事,并无动摇。绮罗生笑得收不住声,他脸色一沉,有些不悦的拂袖背过身去,但两人的手还扯在一处,这番举动,倒更添了几分滑稽。
绮罗生见他举止,更忙在手上用了几分力反握回去,不叫自己被甩脱了。指尖滑过意琦行手背包覆上去,忽然触及一片些微的粗糙,登时一滞,笑意也尽收起来。
碰触到的地方,正是前不久刚愈合的伤口。疤痕尚未完全褪去,入手一片凸凹不平。虽不是什么严重伤势,但那日的一片鲜血淋漓登时又入了眼入了心。绮罗生几乎呻吟般的叹息一声,抓起他的手,将手背烙在了自己脸颊之上,如同捧着珍宝,慢慢摩挲。
意琦行觉了反常,倒也顾不得再摆什么生气的架子,忙一扭头,便对上了那双满是欲语还休的紫色眸子。眸光清澈如水,溢满的柔情也如水。
“罢了……”
“我答应你……”
两人同时开口,截然不同的话意撞在一起,本是少不得的尴尬,如今却半分不觉。意琦行陡一张臂,将人一把扯进了怀里,不发一语的用力抱住。
绮罗生抬起手,也攀上他的肩膀,腮颊磨蹭上鬓角侧颈,直觉心中软如一泓春水:“纵识千人,唯你不同。”
晚凉如水,夜风送入雕栏。
朱栏外姹紫嫣红的一片锦绣,未因入夜便失了颜色。月色朦胧透云洒下,反而别添几分妩媚风姿。
蓦然淡淡一缕香风,垂纱帘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条婀娜人影,手摇香扇,慵懒的倚在栏边,赏月下花。
花面人面相交映,风动花瓣,帘内的人也以扇掩了口,轻咳两声,似是抱恙。
几乎同时,又有脚步声近前,一名眉眼间还带了些少年气的俊俏青年,手臂上挽了一件长衣过来,体贴至极为她披上了:“花君,你身子不适,应该修养,有事让我去即可,何必往来奔波。”
步香尘轻笑一声,没有回头,只抬手爱抚着青年的头发:“小花郎的这份体贴,真是最叫人疼爱!”
青年垂手立着,任她抚摸,似也觉得十分受用。步香尘把玩他的发梢片刻,将手一招,栏外一朵粉芍落入掌中:“有些事,就如同赏花,再如何贴心的人,也代替不了自己啊!”她笑着站起来,将花朵塞入探花郎怀中:“随我来吧。”
华屋之中,红烛高烧银座上,满室馨香。
步香尘斜坐锦榻,罗衫半解,露出一弯臂膀。肌肤香腻,却有一道仍是鲜红的刀痕贯在其上,触目惊心。探花郎跪坐一旁,小心翼翼为她换药裹伤,手势轻柔得如同在碰触轻薄易碎的瓷器,怜惜之意,满满溢出。步香尘另一手慢慢在他脸颊上划过眉眼:“小花郎,何必这样不开心呢。你这一刀,是在助我。”
探花郎并不吭声,似是有些赌气,只是手下力度越发轻柔。步香尘也不在意,笑吟吟看着他动作,待收拾妥当了,才道:“把那两个盒子拿来吧,这一刀换来了我多年欲求之物,当真值得,不是么?”
探花郎依着她的吩咐,不消片刻,果然捧了两个木匣进来,搁在案上。步香尘揽衣起身,款款过去,先将上面的盒子揭开。内中一本薄册,提有“兽花天谱”四字,另一物乃是一握鹅黄方缎,上绣富贵牡丹,五色鲜活,宛如天成。
待到另一只木匣里头,却是一团与肤色无二之物,不知是何材质。步香尘取了出来,轻轻一抖,竟展开许多,半透明的轻薄质地,其上绵绵密布了不知多少针痕,错综复杂至极。
将绣花方缎与刻痕之皮同时铺开在桌面,步香尘袅袅娜娜倚到探花郎怀中,香扇掩唇,却不掩眼中璀璨光芒,一寸一寸看下去。末了轻叹一口气:“兽花一脉的莳花针术,自此才算俱入我手中了。”
她微偏过头,笑着枕在探花郎肩上:“小花郎啊,得了兽花之术,再得情花,我的八品神通便可功成。这完美之身……”她抬起一只手,从细嫩指尖看到金钏叮当的腕臂,“届时,将更加完美。”
亲昵之后,步香尘小心倾过身子,用手在桌面上虚虚勾勒,如碰爱物。观瞧了一番后,才斜飞眼神向探花郎道:“小花郎,今夜我要闭关练功,你先去休息吧。约束下小姑娘们,无事莫来扰我。”
探花郎点头应是,轻步退了出去。待到门口回望,步香尘一手捧着花谱,已是全身沉溺其中。他小心翼翼将房门掩上了,背过身子,手却迟迟不愿从门板上挪开。直到许久,才慢慢松了手离去。静夜之中,依稀一句轻言,又似幻觉:
“无论你是花君,还是策……”


IP属地:海南68楼2015-12-18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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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三五:哀菩提
    阳水镇上的大户田家故去了当家的老爷子,丧事哀哀凄凄又热热闹闹的办了起来。这片方圆地面,颇有些名气的原知寺,经师大和尚们俱被请了来,当街搭起长棚,早晚诵经超度,钟鼓唱颂之声,隔着两条街都听得清楚。法事要一口气做上七天,倒也算左近闲汉们一个新来的热闹去处。故而这第一日起来了,尽往前便凑,还能蹭上些舍粥舍茶之类的好处。
    纸烟袅袅,哀声切切,伴着唱经声,法器响,又是一日之始。
    掌经的大和尚,惯例起一卷《无量寿经》,法鼓一敲,颇得宝相。跪在灵堂前的孝子贤孙们,也登时又是一通哀哭。种种热闹搅合在一处,倒也叫人发出一股往生之叹。世俗举丧,多数便是如此罢了。生前的热闹,身后的风光,也不过今古多少庸与碌,尽做白幡素衣来。
    经唱一卷,便歇一停。断断续续,直到正午时分有人来请歇晌。待下午时,又换了一部《地藏经》,咿咿呀呀的唱起。而孝棚中的家人陪了大半日,似也倦了,只留下一个服着孝的中年汉子跟经,间或的,往孝盆里头,添上一把纸钱。
    阳光晴好,熏人欲睡,反反复复的诵经声听久了渐也让人失去新鲜,四下凑热闹的人散了不少,只剩下零散几个,还磨蹭着,顺便讨些茶水便宜。
    邪九世仍是浑不觉热般的一身黑衣,便是这个时候进了镇子。
    他本就从头到脚毫不遮掩的外露着阴鸷气息,再兼古怪装束,便是没见过大世面的村人,也都自觉不好相与,远远避让开来。他也不在意这个,径直自行。入镇不远,那空中扬散着的香蜡之气,诵经之声,便尽数察得了。
    焚纸烧香的气味倒还罢了,唯独绵绵唱经声入耳,邪九世的眉头立刻微不可查的动了动。超度之经,地藏之愿,一句句风中送来,登时引得心神一片焦躁的悸动。八厉移魂,纳死于生,非生非死,本就是有悖天道之存。这诵愿往生的经文,听来皆是嘲讽,更是引动心底无可名状的愤懑之情。邪九世几步走出,经声连绵不绝,法器敲击,更助其力。他陡然怒哼一声,转了方向,直往经棚而去。
    孝棚之中,仍是一片浑然不觉的肃意,领经的大和尚庄重垂目,一击木鱼一句经,虔诚颂着往生之乐。
    蓦然的,棚外人声一乱。一个家仆见来了陌生之人,虽是一身凛然气势叫人生惧,仍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客套着道:“先生可是来上香……啊!”
    一句话未完,忽然一股巨力汹涌撞在胸口,整个人登时倒飞出去,撞到一旁白幔之上,挣扎着爬不起身来。而发难之人,双手犹然负在身后,一眼也不曾旁瞥,就这样大步直接撞入了经棚之中。
    唱经僧人,在棚中分列两行,各持法器。邪九世顺手一伸,站在最末的一僧已被他一把握住了脖颈,一声冷哼:“佛陀?超度?烦人的蝼豸之属!”其他人尚不及反应,话音落下,便是一声不及叫出口的惨呼。颈骨折断的声音,登时掀起了一片惊恐大乱。
    邪九世不似杀人,只似碾灭蝼蚁一般,一棚夺路而逃的僧众,在他眼中已是无命之人。那些寺僧纵然佛修精深,此刻却只如碾指即碎的烟尘,白棚孝幔,霎时已成修罗之地。
    一地尸骸之中,一身重孝的中年汉子抖若筛糠,邪九世却在拗杀最后一名僧侣之后收了手。他一脚碾上丢弃在地的朱红木鱼,似是自言自语,却狂态毕现:“令人厌恶的僧佛,不过本座脚下尘埃!”
    拂袖而去,空余满地血腥。
    以大闹田家丧事为始,邪九世似是在伺机复仇之暇,终于又找到了一件乐做之事。不过数日之内,寺庵遭劫,三宝逢难。也曾有抱不平之人前往理论,却也只是平添几缕冤魂罢了。一时之间,周遭人人自危,清修之地,苦不堪言。
    邪九世步履杀伐,于僧血中来去。胸中那股厌恶之气,却不曾平。意态中越添狂性,手下越是残酷决绝。只是他身负邪功,纵有滔天之怨,也奈何不得他一分。
    四日之后,韦陀寺毁矣。
    庙舍寂然,月下孤伫。一地尸骸中,披着冷冷夜色的人,更似神魔,缓缓转过了身。
    忽然间,一阵脚步声急促,白衣羽扇的人影,疾奔而来,却在撞开半掩的山门,眼中尽收残酷之象后,戛然而止。
    尸堆之中,邪九世目光冷如寒冰,静看来人。白衣儒生眼中半是错愕,半是哀戚。捏着白竹扇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为何?”
    邪九世漠看他一眼:“伪佛,伪法,杀之则快!”
    “你……”白衣儒生再不能容,一声清叱,身进如电,举掌便攻。恨火怒火,哀心悯心,尽付其中。
    邪九世毫无避战之意,抬手相迎。拳风掌劲,一时横扫。数十个回合之后,各自掂量对方深浅,都知乃是劲敌。白衣儒生有备而来倒还罢了,邪九世本是纵横一世的霸主,入得中原,却几番遭逢高手搅局,心中不悦,登时提运八厉之功法,拳风一凛,尸光蔓起。
    白衣儒生却是机智之人,纵然怒火攻心,却招行谨慎。这般异状,登时察觉到了,他虽不知其深浅,但单以经验论之,料也非寻常,立刻打点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邪九世速取之策,便也落空。
    但二人激战这一番,邪九世终是功胜一筹,邪功傍身,更不惧伤。时间一久,白衣儒生已略见颓势。他扇舞掌飞,尽数收了攻势,将周身护持得滴水不漏。一边心思电转。攻之不伤,难谈取胜,权衡之后,终是陡然一轮快进,挣得几分喘息,目光在周遭僧尸上一转,千般憾恨,暂且一压,抽身而走。
    邪九世化开他的攻势,见人已掠过高墙而去。他不曾追,倒似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罢了。袖手举步,也从大开的山门,不疾不徐而出。
    缉仲因向意绮两人推举了鱻生此人,他是个大事认真的个性,一早起来,便凭着以往记忆,尽量琢磨着画了幅地图出来。只是当年惊鸿一遇,时隔又久,是否人还在那一处,却是无法肯定的了。
    他将地图交予二人时,顺便如实相告,绮罗生仍是谢揖了他,只道二人随缘,并不强求。缉仲夫妇也知此事夜长梦多,虽然相聚时短,却也不再多留,着意打点了早饭,又单备了好些干粮食水,一并给他们装上,送出疏月坞去。
    江湖儿女,倒也省去了好多依依惜别的客套。月寒霜身子不便,但仍叫缉仲陪护着亲自送出颇有些距离,才两下作别。这一番出山之路,再走轻熟,倒比入山时少花了许多时间,已是又到了界碑的地方。
    石碑还是那副略微倾斜的样子,绮罗生颇感慨的在上头拍了拍,回身望了一眼:“偕隐青山,真乃乐事。”
    意琦行立刻带了些不满的拉过他:“你也有缘溯山上的山居,此间事毕,我们便回去。”
    绮罗生摇摇扇子冲他一笑:“我只说好友这里之好,又没有你我之不好,剑宿你反应似乎过激了些!”
    他言辞狡黠,意琦行回了他一个哼声,便不开口了。绮罗生犹然笑眯眯的挥着玉扇:“好友如今身怀有孕,待到孩子出世,我当再登门拜访一次。而前几日,你尚许我过石州之行,想来不是只说来哄我的吧。”
    意琦行的脸色又黑了黑:“你觉得?”
    绮罗生忙笑道:“我觉得,你定是出自真心!”他拿玉扇拍了拍意琦行的肩头,“所以说,好友有安居之乐,你我有许多山水之约,意态各别,何须比较。”
    “嗯。”意琦行这才缓了缓颜色,拉着他继续迈步,“你想回石州故地重游,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咱们便一处一处的走过去。等走够了,还有缘溯山可回。”
    “自然。”绮罗生笑得开心,“你总得啊,到哪都陪着我!”


    IP属地:海南73楼2015-12-18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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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鸣铮铮,不是传入耳中,而是自四面八方,无形无质却压迫入全身每一寸骨血之内。意琦行依然闭目端坐,肃容不见一丝波动,但全身尽散开的雄浑气势,却一层一层,无止尽般,在小小石窟中铺满一层,又递增一层。
      他周身散发而出的气势,不是锋锐无匹的剑意,却是一种浩瀚之容。惊世剑锐,终需一个安身定性之所;再桀骜的宝剑,也要有人运使才真正有了剑的价值。意琦行不欲与古剑争锋,而是要以自身这许多年来,先天传承,后天修悟,剑之巅峰,返璞剑性……得出的“意”,让古剑臣服。不是剑,而是驱使剑之人。
      而古剑的剑意冲霄,意琦行的“意”沉阔,人与剑的较劲,就落在最终一步上,剑意破人意,还是人意压服剑之意。
      澡雪早已无了争鸣之声,一如平常般立在意琦行身旁,连白缎的剑带也一动不动。意琦行是澡雪之主,他的“意”铺展开来,澡雪立时乖巧得如同幼儿,再不出一分异动。而台上古剑,跃跃欲试的剑魂,也早无一丝在必败的澡雪身上,而是全部收敛,应对眼前机缘。
      是机缘,古剑不堪沉埋,那就需有承剑之人,负它天命一鸣。神剑的剑心,等待了太久,跃跃欲试。
      一念之间剑意相搏,一念之间外刀戟争锋,但无穷的凶险,都被沉沉夜色遮掩,虫山仍是黑祟祟的虫山,草偃林深,不闻响动。
      无梦生坐在山脚,第三次排出手中白竹签,哗啦一声响,掷爻问吉凶。
      他这套卜法繁琐之极,乃是自一部古书残本中学来。虽是古法,但灵验并未有太多奇特之处,中上而已。无梦生选了这一套竹卜,无非是因为,这繁琐之极的手法,足够消磨时间。一卜需三柱香时间,两卜,已近一个更次。
      天月已略偏西,四更将过。再待半个更次,天际吐白,极阴之夜便过了。一方面,无梦生不再受阻,可随意出入虫山,另一方面,如果阴夜过,圣魔界中一隙将灭,再欲取邪剑,已不可行。甚至在其中停留过久的话,纵有龙元骨气,仍是九死一生。所以无梦生一卜,一心焦,内中煎熬,竟也不比山上两人,好过几分。
      竹签掷下,四散一地。这次无梦生起的是一副最简单不过的吉凶兆。正面为吉,背面为凶,签落地,他扫眼一看,却是愣住。
      一把白竹签共十六枚,其中十四枚皆为背覆,大凶。唯独两枚主签,竟然斜斜相顶,人立在地。签不落,吉凶则不定,无梦生看着两枚竹签发了会儿呆,只知其中有天意,却是天意难测。他一挥手,将十六枚竹签重新收起,再不卜了,起身整衣,翘望天边月色。只待天阴一敛,便要动身入山。
      山外竹卦占得“大凶”,绮罗生自然不知,但他此时自身局面,便已是一个“大凶”。邪九世欲入一念之间,便要先除灭他这一块挡路石,手下云戟邪功并运,自然不再容情。绮罗生掌中黑月长鸣,刀刀明雪,快如急电的刀势,绝不回头的刀威,竟也丝毫不肯示弱。他少年成名,百战磨一刀,其上修为,自是非凡,如今全力施展,纵然邪九世之能为,一时竟也五五分成。但战况渐久,不利便显。八厉移魂护体黑月难伤,阴邪尸气无孔不入,而此山之阴,更助邪焰,云戟之威,渐渐重愈山石,百回合一过,绮罗生额头掌心,皆已沁汗,强悍戟上雄力,更是震得持刀的手臂微麻不止,虎口见崩。
      邪身难破,步步逼退,绮罗生闪开一戟,脚步落下,忽然后背一股奇寒,有如万千冰针刺骨。他半身登时一僵,左臂已被戟刃风压,穿出一道伤口,雪白绫罗的衣袖,霎时红了半边。
      但戟伤不过皮肉,绮罗生更心惊的,乃是自己竟被逼入了“三步内”的界限,无边阴气,顷刻袭身。他心中动念,飞快自怀中一摸一捏,半瓶金露,在战隙间一仰入喉,一股清净之力,登时散开游走全身,振奋精神为之一爽,被阴气侵袭的身子血肉,也重新活络起来。
      邪九世只看到绮罗生一扬手,一个琉璃小瓶被他掷了出去,精神同时大振,刀路一凛,反身再攻。他不晓得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但这般如火战意,却是让他合胃,当下纵声一笑:“好,再来!”
      绮罗生不与他多言,刀光骤闪,七修刀谱精妙尽出,在身前,也是洞口,织开一片寒月之华般的刀网,不许一步踏入。
      邪九世好战之性,同被绮罗生韧性挑起。他本是狂妄王者,即便不生不死之身,为报仇雪耻而来,寻得一念之间。但眼下见了这不屈不退的战意,更是难得有了见猎之心。似乎斩杀眼前刀者,将得的快意,足可一抵彻底驯服云戟的价值,入洞,或者杀人,此刻倒无二致,都是极致的快活。
      他下了杀心,却觉这是对自己和对方极大的乐事,手下不只不容半分留情,更再添三分凶势。绮罗生初交手全盛之时,才得勉强五五平分,战到如今,虽得半瓶梦花露之力,终究难敌。又数十回合下来,身上多处见伤,一袭白袍,竟是半数侵染了血红,招架勉强。邪九世有八厉移魂护身,即便黑月之泪上承月精,砍骨之痛,终究不过无形之伤。刃气入骨越是凛冽,越激他杀性。战在酣时,陡然一声大喝,一戟荡出力若崩山,绮罗生手持黑月已在强弩之末,触戟闷哼,刀刃崩开。云戟去势未竭,直贯前胸。
      一念之间,人剑之争已到极致。至极之刻,外泄的森锐剑气,一扩再扩的雄厚之“意”,反倒尽归于无声无息。
      几乎波澜不惊的洞底氛围,全无一丝的紧绷之感。只见意琦行依然静坐,吐息平和。古剑依然立于石台,一似沉眠。
      空空荡荡的洞中,唯一的声音,又只剩下洞顶石乳,一滴汇成,一滴坠落,溅在紧邻石台下的地面上,砸起许多更细小的水滴。
      烈极之和,躁极之静,意琦行全身散发出的威慑之“意”,此刻尽归于心中一点,极致之大也是极致之小,大如何小又如何,可容一柄古剑,足矣。而躁动争锋许久的古剑,其上气焰却是实打实的弱了,眼前之人,似乎足堪收服剑上骄魂,得主、入世、成“剑”,它等待的岁月太久,若是能当真令自己服膺,何尝不喜。
      剑心一动,嗡鸣便起,一声比一声清亮,一声比一声急促,几乎汇聚成一片唱和之声。立在一旁的澡雪受其牵引,登时也不住颤鸣起来。
      眼见大功将成,意琦行依然沉心静坐,不急不躁。蓦然,一线极致微弱,又极致清晰的感觉,直接窜心而来。这感觉再熟悉不过,又当真不该再次出现。那是本应被自己彻底封印,在丹田深处沉寂的龙元之感。
      云宗王脉的封禁手法,普天之下,只有王脉可解,断无自行莫名冲破封印的道理。意琦行一懵之中,忽然明白过来,这非是龙元解封,而是生死之际,龙元气脉相和的感应。一身龙元,七分在己,三分在彼,多少缘分,都由此而生而长。意琦行瞬间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生死之刻的感应,连龙元封印都为其撼动。一念之间外的绮罗生,命悬一线!
      心旌一动,心防顿开。即将服主的古剑,陡然一颤,一声震鸣,催化无匹锐气金杀,虚无之念,凝实之剑,贯向意琦行心口。


      IP属地:海南86楼2015-12-19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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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之外,同是梦中身。
        一留衣带着寄天风在山下溜达够了,又大包小裹拎了许多菜肉点心乃至小玩意回到梦花境时,也已经是擦黑天色。他一路兴冲冲的回到住处去,路上却正与拿了把大扫帚,哗啦哗啦扫着院子的探花郎撞了个迎头。
        探花郎依然没什么表情,也不多言语,向旁一侧身让开道路。一留衣却乐呵呵的,回手一摸,从抱着的那一堆里头,摸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红袄绿裤笑眯眯的大阿福来,一把塞给他:“来来来,这个,你和寄天风一人一个。年纪轻轻,整天板着脸做甚么,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模样!”
        探花郎手一顿,躲之不及,接到了手中,也只好做了个礼:“多谢一留衣先生。”
        一留衣显见心情极好,笑道:“谢甚么,小玩意罢了。今天收获不少,晚上请清都先生过来一起吃饭,记得同来,同来啊。”
        探花郎又点了点头:“好。”
        一留衣这才一路跟寄天风说笑着走了,两人拿了一手的东西,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有些滑稽,却也没半点在乎。直到走出多远,还能听到隐约的说笑声,念叨着些晚上的菜色云云。
        探花郎低头看了看手中笑得一团和气的大阿福,又眼神复杂往两人离开的方向瞧了眼,继续垂头扫起了院子。时序入秋,早晚之中,落叶也渐渐多了起来,扫帚中的竹枝划过残叶,哗啦作响。
        蓦然一双锦靴踩上眼下落叶,清都无我摇着羽扇似笑非笑:“一留衣他们回来了?”
        探花郎搁下扫帚,瞥他一眼,有些不悦:“主人今天施展梦花之术,该在房中休息才是。他们随口一邀,我替你推了,也就是了。”
        清都无我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哎!人家好意邀客,怎可不至。小花郎,你也与我同去才对。”他眼神一转,落在探花郎抓在手里的那只大阿福上,“一留衣可是以待后辈子侄之礼待你呢。”
        探花郎眼色一沉,猛一扬手,团团笑着的大阿福划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到了一旁曲池之中,立刻沉入残荷之下。
        清都无我笑意更深,连连摇头:“小花郎你啊!”
        天色昏晚,虽然还未黑透,但也到了需要点灯才能视物的时辰。一留衣一眼瞧过去,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子,却俱是黑漆漆一片,不透半点光亮。
        他愣了愣,一胳膊捣开屋门,将怀抱着的东西一股脑堆在桌面上,立刻就往绮罗生的房中摸了过去:“小绮罗?绮罗生?……哎!你这……”
        一眼看清楚了,屋里床榻上,鼓囊囊的一个被子包,绮罗生那一头雪白发丝在黑沉沉的光线下,很是打眼,有些乱糟糟的窝成了一团。
        乍然提起的心登时复了位,一留衣两大步跨过去,用拳头角在他脑门上恨恨的一磕:“起来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然后转身摸了桌上烛台火石,“嚓”一声打亮灯火。
        暖黄烛火亮起,睡得香甜中被一留衣不清不重凿了一拳的绮罗生也醒了,迷糊着睁眼,支起半个头,还有些浑浑茫茫:“啊?大哥……天还没亮……什么时候了?”
        一留衣猛的一转身,又坐回去床边,一边招呼寄天风:“打盆水给他洗脸。”一边便忍不住数落道:“还天没亮,天都黑了好么?你到底睡了多久,你睡觉也就睡了,我一回来静悄悄黑乎乎一片吓了一跳,你睡觉就不知道点灯么……嗯咳……”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口不择言,一留衣哼哼两声住了嘴,又翻了个白眼送他。
        绮罗生这时也渐渐彻底醒了过来,张望一眼窗外天色,自己也是愣了愣:“天黑了?我睡了这么久?”
        寄天风捧着水盆进来,一留衣抢过手巾丢给他:“我怎么知道你睡了多久,你问谁!”
        凉沁沁的湿手巾拍在脸上,驱散最后一点睡意,绮罗生揉了揉眉心,又坐起来些,支着头开始回忆:“你和天风早起走后不久,清都无我来为我用针,大概也不过巳时而已。然后……”他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好友问我可要到院子里走走散心,我觉得身上有些乏累,就推谢了他睡下了……”他细数至此也是一愣,有些不敢置信的伸出手,算了又算,“我睡了……四个时辰?”
        一留衣也吓了一跳:“你怎么睡了这么久!”他忙不迭就要拉着绮罗生的胳膊下床,“起来动一动,快起来活动活动,睡傻了都!”
        绮罗生被他拖着胳膊,踉踉跄跄爬下床,他一身衣服在床上滚了整日,竟不见多少起皱,只是这一起一站,两边太阳穴隐约作痛起来,按着脑袋又扒在了桌边,连声哀叫:“大哥你轻些,我的骨头都要散了……”
        一留衣手上忙放松了些力气,也在一边坐下,翻开杯子倒了杯水递过去:“喏……你忽然睡了这么久,该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绮罗生摇摇头,一口气把水喝光了,才道:“没事,用针吃药,都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大概只是偶尔身生倦怠了吧……”他又眯起眼想了想,忽然有些发呆,“大哥,我梦到妖绘天华了。”
        “谁?”一留衣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噢,奇花八部的情花是吧,你和三余都说过,他没了音讯似乎有一段日子了。”
        绮罗生点头:“好友留话说要寻僻静处祭炼情花,至今将有两月,不见丝毫消息传回。我与清都无我都十分惦念他的安危,大概是日有所思,便有所梦。”
        “梦到什么了?”一留衣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看你忧心忡忡的,难道不是什么好事?”
        “没,”绮罗生又想了片刻,“似乎,不过是我与两位好友在梦花境闲坐饮酒而已。妖绘天华个性孤僻,即便梦里相聚,也还是寡言少语,独坐一旁罢了。”
        “这有什么意思,”一留衣立刻没了兴趣,揉了揉下巴起身,“一个喝酒聊天的梦,也能睡上四个时辰,可见你当真闲的无聊。”他顺手掏出一个小布袋丢到绮罗生怀里,“算了,我去做饭,你自个清醒清醒,别再睡过去了。”
        绮罗生胡乱点头,想了想便也放开了,拿起一留衣丢过来的布袋,原来是一只庙中惯用的卍字签袋,挑开系口,里面斜斜立着一枚云头如意签。
        擎出签来,一面镌着“上吉”二字,一面是一首签诗:“兰亭集贤雅,流觞弄管弦。莫问风云测,樵野乐怡然。”
        绮罗生又继续往袋中掏去,最底下尚压着一张签解,其上寥寥两行字:此签百事吉祥,当主快活景象。
        “百事吉祥。”绮罗生合了签纸在手,低下头去,轻轻抵在了额上:“我不求百事,只求一事……平安……”


        IP属地:海南111楼2015-12-21 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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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泉之祷,一日须臾,隆重肃穆的龙神祭后,战云神宫之中,似乎便又恢复了往日平静,运转起居,一如往昔。
          祭典安顺,便是云宗祖神天意,并不相阻“龙元解”之行。别人姑且不提,意琦行却心知肚明,此后距离再入云泉闭关,不过是下一个吉时间的天数罢了。这一遭,牵系生死前途、今生所愿,不可容半分疏忽。他心中对于“龙元解”已有定夺,愈发抓紧最后时日,强行压制功体,散去真元。只是护体真气溃散,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势恢复速度,也随之缓慢下来,却是暂且顾不及了。
          功行一日,恍惚不觉,寝食俱废。意琦行待到终于放开五感再次睁眼之时,窗外已是漫天星斗,灿如银链悬垂,拱着一轮明月,冰片也似。
          起身舒活四肢,静室的屋角,立有悬计,随周天星辰运转。意琦行瞥了一眼,再过两日,就是入云泉解龙元之时。他心中忽然有些躁动,今夜尚有漫长时间,却无心继续闭关,反手持了春秋阕,步出中庭。
          夜色如绸,夜风如水,入秋的凉意,丝丝缕缕沁身来,叫人精神陡的一醒。意琦行缓缓抽剑,便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宫苑之中,随其性,行其步,以剑扣心。
          宝剑有灵,交相有感。他这一路剑法,既非奥妙绝伦,也不带丝毫凌厉气势。只是一招一式,圆融自如,心之所至,剑之所指,恍惚之间,虽已内息真元弱似常人,那股傲渺剑意,却是勾连天地万物,自在生息。
          一套剑势走罢,身上微微见汗。缓缓划下最后一道剑弧,意琦行轻轻吐气,站定了。忽然不远处花木荫庇下,听到一声轻笑:“好剑意,绝代天骄?”
          “嗯?”意琦行竟恍不觉有人在侧,听了这声音才扭过头去,便见一人缓步踏出树荫,轻袍缓带,不见矜贵打扮,却是通身一股坦荡王者气度,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冲着自己微笑。
          意琦行的目光在他腰间的水晶缎绶上一转,再记起御宇依稀提及之事,心中已是有了定论,将春秋背提,也道:“冰王?”
          两人开口都是试探的语气,态度却已笃定。各问了这一句,登时又都笑了。便袍打扮的玄冥氏这才真正走上前来,目光落在他持剑的手上,笑道:“乘兴夜游,却不想见到一路精妙绝伦的剑法。战云神宫第一战士之称,果然名不虚传。”
          意琦行摇了摇头:“很快就不再是了。冰王想必已经前去见过凤座?相助之恩,意琦行在此说谢。”
          “意琦行么?”冰王将这个名字重复一遍,却不见多少讶异。显见云宗这段时日的几番变故,他知之甚多,但此刻却不多提,却是话题一转道:“可否请手中宝剑一观?”
          意琦行怔了一下,忽然记起什么,倒转剑柄将春秋阕递了过去:“抱歉……昔年蒙冰王赠澡雪剑,却在一次意外中折损了……”
          玄冥氏接过春秋,指尖轻扣,抚过如水剑锋,摩挲片刻,摇头笑了:“不必放在心上。当年我铸凰刀蝶杀与凤座,她言,她有一弟,尤擅剑术,只是尚无应手名锋,我因而又铸澡雪以赠。蝶杀澡雪,乃是我平生得意之作,但却机缘不足,唯独欠缺一丝天然之神,凡器之中,可堪称王,若要问鼎神器,却是不能。”他手臂一转,轻快挽了一朵剑花,“当日我只知凤座乃是为绝代天骄求剑,却不曾见,绝代天骄何许人也。自觉澡雪锋芒,足堪担当。但今日眼前的意琦行,”他叹了口气,退还春秋阕,“唯此神兵堪配。”
          “冰王过谦了。”意琦行敛起春秋,“澡雪随身多年,伴我证剑之途,已是难得之兵。”
          “或许,”玄冥氏仍带春风笑意,“当年的澡雪,或许足堪匹配绝代天骄,但如今的意琦行,已非昔日天骄。”
          “这……”听他话中有话,意琦行一时不知,玄冥氏究竟对龙元解之事,是否也已知晓。他一时迟疑,玄冥氏已伸出右手,虚向前点:“请手。”
          不知何意,意琦行同样伸出手去,玄冥氏极其快速弹指结印,瞬间在他手心轻轻一点,一缕清凉冰气,立刻自手掌灌入,顷刻窜入经脉,又再沉伏。
          “这是……”
          玄冥氏这才敛了笑容,正色道:“承蒙你以性命一搏凤座生机,玄冥氏无以相助,唯这一点冰元精粹,或可在紧要关头,聊以作用,收下吧。”
          意琦行万没料到他竟就这样坦坦荡荡说出了口,呆滞了一下。此时二人相离不过两三步之距,抬头一眼,正望见玄冥氏眸中神色,恍惚熟悉。他心中微动,登时通明,缓缓握掌成拳,收了回去:“好,这一谢,我收下了。”
          一般心思,两人各知,虽是初见,迈过了这一步,却好似忽然将距离拉近了许多。玄冥氏忽然抬了抬另一只手,指间夹着两个小小的玉瓶:“饮酒么?冰族独有的雪心酿。”
          意琦行并不客气,接过一瓶,推开木塞,一股凛冽寒气伴着酒香,立刻扑鼻而来。虽然玉瓶只是小小一支,那醇厚香气,竟是不逊色于整坛的中原老酒。他在鼻端一触,只觉这股寒香,依稀竟有几分相似绮罗生常沽之酒,反倒有些不舍入口了。
          玄冥氏却是已将余下那瓶雪心酿一口尽了,看他犹豫神色,笑道:“你如今功体受抑,此酒甚烈,不饮也罢。”
          意琦行摇头:“只是心念一人,也爱此酒,一时失神。”他口中这样说着,当真塞上瓶塞,将玉瓶纳入怀里,“冰王之酒,容我借花献佛吧。”
          本是无理言辞,他说来做来,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玄冥氏心觉有趣,更不在意,笑应了:“也好,你之交友,想来也是拔俗人物,我这酒定有所值。”他抬头看了看天,“夜色晴好,一时随性到此,已是叨扰了不少时间。你尚需休息养神,我就不再打扰了。”他顿了下,仿佛再随意不过的落下一个邀约,“待你自云泉归来,相叙不迟。”
          他略做一礼,便要告辞,意琦行却忽然开口道:“冰王请留步……你适才所言,澡雪欠缺一丝天然之神,此话也曾有人与我讲过。不知澡雪不遇的机缘,究竟是何?”
          玄冥氏脚下一顿,又转回身看了看他:“想不到除我之外,尚有人也曾为澡雪相剑。”他想了想,继续说了下去,“澡雪乃我取冰川石铁而铸,却缺了一丝石中髓融入其中,神不完神,终成憾事。但石中髓天下难得,也是无可奈何的欠缺,若非机缘,只怕穷其一生,也难寻一滴。”
          “石中髓?”意琦行若有所思,“莫非是石中生髓?”
          玄冥氏点了点头:“若这般说,也无不可,石中髓乃是阴阳奇地,古石经岁月磨砺所酝,状似石乳,却剔透如水滴之物。古往今来,见诸文字的,只有一名外域渡海而来的剑道奇人。他所用兵刃,便是由石中髓滴沥而成,但如今也早已不知所踪。”
          “如此……”意琦行心中动念又缓缓按下,向着玄冥氏一拱手,“多谢指教。”
          玄冥氏也不曾继续追问下去,只道:“天材地宝的机缘,也不过是平常心顺其自然便好。”
          目送冰王辞别而去,意琦行反手搭上春秋剑柄,轻轻摩挲。恍惚之中,似乎又听到既轻且清的一声“滴答”,入耳敲心。
          “但愿那是你之机缘。”他抬头望天,夜空一片星斗灿烂。这亘古不变的星月,倒也与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无甚区别。
          暗夜生疑,扰乱心思,但随着第二日的朝阳升起,一切似乎又与平常毫无不同。清晨仍被一留衣挖起床灌下一碗苦到舌根发麻的药汤,待到早饭过后不久,清都无我携了青玉针匣,翩然而至,谈吐说笑,仍是如常。
          绮罗生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昨天只是做了一个糊涂的长梦,又或者是困在方寸之地养伤太久,心中生躁,乱神乱思。
          他便这样一边揣着疑窦,一边又下意识的抗拒着这份疑窦,吃饭睡觉,不知不觉便也乱了几分,几日下来,眼底倒是添了浅浅一层黑色,叫一留衣登时跳了脚。
          一留衣颇是恨铁不成钢的拍着桌子,痛心疾首:“老子天天恨不得饭喂你吃,水喂你喝,天热了打扇,天冷了添衣加被。你一天到晚窝在屋里,结果就用这么两个……呃……两个被人揍了一样的眼眶报答我?”他忽然哀鸣一声,抱着绮罗生的肩膀埋下头去,大声抽泣起来,“小绮罗啊,你到底看大哥我哪里不顺眼,配合我一下养胖一点,有那么难么!”
          绮罗生哭笑不得的推着他在自己肩膀上蹭来蹭去的脑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口“哈”的传来一声笑,却是清都无我的声音。
          一留衣登时好似被钉子扎了,飞快跳起身,扭头就看到清都无我站在门口,一脸遮也遮不住的笑意。寄天风跟在后面,微微扭开了脸,表情很是惨不忍睹。
          清都无我眼神在屋里一转,飞快详做淡定的开了口:“绮兄今日气色倒还好……”
          一留衣很是破罐子破摔的“哼”了一声,拿手指在绮罗生的脸上一划拉,“脸白无血,眼眶青黑,哪里好了!”
          “呃……”清都无我一哽,摇了摇头又笑道:“这般看来,想是绮兄在屋中气闷久了,有些郁气上头。今日午后倒还天气晴暖,我书房前的几丛白菊开得很是热闹,不如出去走走,散心透气,也是好的,兄意下如何?”
          他拳拳相邀,绮罗生不好推辞,他前半晌都窝在房中,也确实憋闷了些,便笑着应了,边向一留衣道:“大哥,一起走走?”
          一留衣连连摇头,他刚刚失了面子,巴不得快些把清都无我送出门,哪里还肯跟他们一同出去,随手抄起一旁的夹纱披风,塞到绮罗生手里:“你去吧去吧,小行雨今天还没练功呢,我得指点着他,哪有你清闲。”想了想,又道,“别去阴湿地里,风要是凉了,就早点回来。”
          绮罗生对他的叮嘱早是耳熟能详,点点头表示记下了。清都无我忍着笑转身,一扬羽扇:“绮兄,这边走。”
          梦花境中的布置,占地虽然有限,但移步换景,甚是精致巧妙。两人离了住处,不消几步,绕过一片太湖石,眼前身后,已是景随目转,别样新鲜。再行不远,耳边传来潺潺水声,花木一开,一弯曲水,映在眼前。
          清都无我配合着绮罗生的步伐,缓缓而行,一边随意指点,笑道:“现在荷花早都谢了,荷叶也残,不过残叶凋零秋水,也是别致景色,正合秋韵……呃……”他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身形一晃扶住一旁红漆雕栏。
          “好友……”
          “无事……”清都无我扶着栏杆,挪到一旁石头桌椅那里,坐下歇了,才捂着额头苦笑,“想来是昨夜受了风,有些着凉,忽然晕了一下。”
          绮罗生便也在他对面坐下,皱眉道:“好友你身子不适,怎么还要出来。我去找探花郎送你回去休息。”
          清都无我连连摇手:“不用不用,稍坐片刻就好,嗯?”他忽然神色有异,按着桌面的手抬了抬,一脸诧异的低头。
          绮罗生不自觉的,便也低头凑过去些:“怎么了?”
          蓦然一缕暗香,轻轻晃入鼻端。


          IP属地:海南115楼2015-12-21 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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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云泉,丝丝缕缕云雾缭绕之余,如水星月萤光,也纱笼其上,更为幽景添色几分。
            身后的封门缓缓合上,一声“轰隆”之后,外物皆归寂静。意琦行抬头四望,云烟辽旷,似乎天地之间,唯独自己一人。
            一步迈出,挥开云雾前行。高石祭台、两侧暂歇厢居,皆被抛在身后。意琦行不需低头,脚下小径随步而展,行且行,行且行,待到行至尽头,眼前一片云迷之境,扶疏花树之下,一座白玉榻,隐隐现形。
            意琦行一手抚上玉榻,石质温润,终年在云雾之中打磨,更是带了一丝柔和水汽,清凉而不寒,即便是秋凉时节,抚摸上去,也是十分舒适。不过……他忽然摇摇头,倒是有些忍不住发笑。这白玉榻,千好万好,也不过是云宗王族之人,在云泉中停尸之处罢了。坐到其上的活人,自己恐怕当是自古以来第一人,可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
            无伤大雅的跑偏了几分心思,权当一乐。意琦行自嘲笑罢,揽衣坐上玉榻,从怀中取出残旧古卷摊开,又慢慢读了最后一遍。
            卷中言词晦涩,字里行间,多见笔者犹豫难诀之心。其中内容,意琦行早已烂熟在胸,但行功在即,却仿佛履以一种古老的仪式,跨越许多岁月,听其心声。
            肯将毕生精力花费在此法之上,意琦行心中默然下了结论,想来这位先祖,也是性情中人。他翻过最后一页,目光落在文末。那里几番涂抹,最后只余下一行墨迹:“既得之,亦失之,行此法,无悔,无……”
            卷尾言之未尽,空留余意绵长。
            轻轻合上古卷,意琦行将最后一丝杂念从脑海之中抹去,右掌拈指,并戳气海。随着指劲落下,全身经脉之中,似乎都响起一声气泡破裂般的脆响。一身内元修为,至此只余半成,细若悬丝,微不可察。
            意琦行闭目片刻,感觉散功激起的气血激荡,渐渐平复,愈发卸去全身力道,放松如同不觉己身之存。起初之时,尚见刻意调控呼吸起伏,但时越久,越觉吐纳归乎自然,似已非是自己意志之使,而是同调与天地脉动,日月流行。而浸入身空心空,同化万物之际,身躯骨血,脏腑经脉,散去内力之后的空洞一片之中,渐渐忽然泛起一股与自身修为截然不同的气息。
            这股气息自命脉中来,非关后天武学,而是天生异种,天赐神眷——龙元。
            意琦行闭目静坐,却宛如亲眼可见,淡淡一层金光,在内息尽敛之后,渐渐浮现。常年习武之人,骤然散去一身功力,体内失衡空虚,要比寻常之人尚虚弱几分。但龙元一展,异力如水润泽四肢百骸,所及之处,将这股不适尽数抹去,唯余洗练之后的舒适之感。
            心视之下,金光越聚越浓,宛如浓稠云雾,生机勃勃,周转体内。意琦行仍是端坐,摒静一切心神,唤拢龙元。他未觉得到的是,此刻云泉之中,万缕云雾,也似有所感,飘忽盘旋,流水一般,尽向白玉榻汇来,天光星月,本是剔透良宵,随着云雾拢合,也只剩下清淡银光,朦胧照耀。
            这一息,便是一夜。
            朝阳升起之时,玉榻已大半隐入浓云稠雾之中,恍如一体,难辨轮廓。意琦行端坐其上,身形也是隐约。他面容平静宛似沉睡,体内龙元的聚拢,却实则不曾停下片刻。金光聚成云雾,金雾再化流水,最终浩荡龙元,充盈全身,浩瀚生息,冲刷经脉不休。
            意琦行筹运一夜,等待的便是此刻。他眼不曾开,右手却慢慢动了,极其缓慢的摊在膝上,四指皆是虚拢,唯独小指居中而簇。心念一动,最后一丝真气牵引,细不可查的内息,顷刻贯穿手少阴入心。充盈在经脉中的金光之海,也在此刻,微微一掀,起了几乎难以辨察的一点涟漪。
            内息引路,金海生波。一点目力难见的金光,更是骨生龙元之力,染上了小指指尖。
            刮骨剥筋剧痛瞬息无兆而来,胜似千百利刃加身。
            意琦行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额头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石州往事,乃是龙元初生,恰似一团混沌,不经锤炼游走难定。故而睡梦之中,受稚童求生之念所引,恍惚而渡。但随着年岁渐长,骨固筋凝,龙元早已融身一体,要在此时硬生生剥离出来,霎时之前曾经经历过的,压制也好、封印也罢,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手段。第一滴金光遁经出体,虽然不过微似尘埃,已叫心神俱荡,剧痛之外,更有胸口一窒,如磊大石。
            意琦行虽知“龙元解”一似生死关头走过,但仍未曾料到,竟是这般苦楚加身。一滴龙元过后,他喘息良久,才渐渐抚平起伏气息。本已汇聚成流的龙元,经这一荡,也已呈溃散之势。他此刻不肯再容节外生枝,神思一敛,立刻又入沉息之境,依照适才过程,聚龙元,引气脉,剥剔金光。
            二番上身的痛苦,较之前并无稍减,意琦行眉头微皱,心思空明之中,却未曾再次波动,静坐如常。千般苦痛,遵从己心,加诸己身,行之无悔。
            指端凝聚的金光渐渐聚拢,萤弱一团,待细观之,却惊见其中盘绕成形,状似混沌,明明不过指肚大小,竟是一眼不可尽透。而环拢至白玉榻四周的云雾,也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环绕流转,与指端金光之态,依稀仿佛。
            古卷中有言:天地大混沌,人身小乾坤。此中生息,龙元得育。转而形之,是称“混沦”。而意琦行指尖渐渐凝聚而成的金光,便就是这一番“龙元解”最终欲成之物的雏形模样:混沦金晶。
            眼前一片浓墨般的黑暗,不是夜色昏黑,亦不是暗室少光,而似一种无边无际扑面压身而来的,一切光线难以投入的颜色。其中隐约似还透着一股昏沉,却比纯粹的黑暗还要压抑几分。
            绮罗生惶惶转身四顾,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身处乃是一片虚无。记不起自己因何、又是如何来到这般模样的所在,他只觉心中惶恐难安,越是焦躁想寻得什么不同,越是举目可见,皆是茫茫。
            无头苍蝇般在其中乱转了许久,忽然前方不远不近处,隐约透出一丝光亮来。这点光亮虽弱,此刻看来却如明日朗月,灿烂无比。绮罗生不假思索,甚至是带了些慌乱的,追着光线所在而去。但越行近,心中越格外升起一股不安,似乎隐约觉得,光芒之下,有自己极不欲见之事,而心中却仍不由自主,渴望着光芒而去。
            越接近,光线越加明亮,但也渐渐发现,似有一人,就站在光芒之下,身形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
            带着这点疑惑,绮罗生脚下不由放慢了几分。而长路有尽,终至眼前。那在光下默立之人,散发孤笠,麻袍披身,手中拄着一柄乌木花杖,竟是音讯皆无了许久的情花故人,妖绘天华。
            心中登时狂喜,绮罗生难掩激动,忙道:“好友!妖绘天华!你如何在这里?许久没有你的消息……”
            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刚刚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妖绘天华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绮罗生登时如同身坠冷水深潭,妖绘天华失明已久,双眼瞳中不过也只余两片白翳。但这一眼,竟是恍如实质的视线,冰冷忿恨,痛苦不安,失落绝决……难以言表。绮罗生好似被那目光定在了原地,肢体难动,又迟疑着叫了一声:“妖绘天华?”
            陡然,七窍鲜血,自妖绘天华脸上狂涌而出,顷刻满眼尽是淋漓鲜红,惊悚可怖之极!绮罗生大叫一声,手舞足蹈,一身大汗惊醒过来。房中同样正是漆黑午夜,不过窗扇半掩,流风如水,好月当空,半分不似黑暗梦境。
            喘息粗定,绮罗生渐渐也察觉自己刚刚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只是梦中人事,正是近日常有所感,即便已经醒了过来,仍是通身发寒,坐卧不安。
            忽然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留衣还带着迷糊睡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小绮罗,怎么了?刚刚是你的动静?”
            绮罗生一手按着额头,忙也大声道:“没事,起来喝水,在桌角上撞了一下。”
            门外一声咕哝,一留衣又拖着步子,晃晃悠悠回房去了。绮罗生垂下头,一手胡乱摸索着伸到枕头底下,碰到了那个被他一同带下缘溯山的古铜吊坠。摸一摸,然后一把用力攥住,蜷身摁在胸前,一如当年模样。仿佛只有这般,才叫心中得一丝安稳。
            “意琦行……”他几乎呻吟般的开口,声音细不可闻,“意琦行!”
            一道人影清风般掠过花木房舍,轻巧灵动,不带一丝声息,在清都无我卧房外落下,轻轻敲了敲:“主人。”
            房中人息一顿,然后便见幽幽烛火亮了起来。门扇打开,清都无我的声音中带了丝疲惫:“小花郎,何事?”
            探花郎的一双眸子中,光芒不定,似是心情极为激荡:“主人……”他犹豫了下,伸出手,虚虚扶住清都无我,才说出了后半句话,“妖绘天华,自尽了。”


            IP属地:海南117楼2015-12-21 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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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都无我的消息,一去便是两日。绮罗生当真如同自己答应一留衣的一般,绝口不提担忧之事,每日里食时便食、寝时便寝。他在房中私行莳花针术,却是一直瞒得结实,一留衣只道这几日再无清都无我前来助力疗伤,索性自己挽起袖子上阵,他一身功力,与绮罗生同出七修武学,虽无什么治伤救命的神通,但每日里以内力为绮罗生舒活筋脉,温养脏腑,却也不在话下。只是内力灌入,寸寸探查绮罗生体内,才知这短短两个月时间,他之伤势竟已恢复如斯,一时忍不住便在他耳边,念一回无梦生救命得及时,念一回御宇“无何有”的仙丹妙药,又念一回清都无我奇妙非常的梦花元光。
              一留衣这一忙碌起来,指导寄天风武艺的空闲,无形之中便被挤压了不少。好在那孩子是个懂事勤勉的,每日自行习武,丝毫不见松懈。待到闲了,更将屋里屋外的杂务包揽下来。他跟在一留衣身边已有一段时日,耳濡目染,整弄饭食的手段竟也进步许多,一留衣索性便将一日三餐的事情也暂时尽交了他,自己专心照看绮罗生。
              这日午后,饭罢慵懒,天气又是极为晴朗的一个秋爽之日。盯着绮罗生睡下后,一留衣搬了一把藤椅,坐在檐下吹风,渐渐也打起了盹,脑袋一点一点,保持着一个诡异的晃晃悠悠的姿势,竟也不曾扭了脖子。
              正是将睡未睡之时,门口轻轻一响,像是有人蹑手蹑脚走了出来。一留衣眼皮千斤重的一撩,“嗯?”了一声。
              立刻听到寄天风小声的答话,像是生怕扰了屋里绮罗生的好眠:“前辈,是我。”他扛了把硕大的竹帚,小心不叫弄出更多声响来,“昨晚风太大,梦花境花草又多,我怕探花郎一个人收拾起来吃力,去帮他扫扫落叶。”
              一留衣心里登时美滋滋起来,颇有一种“我家孩子怎么会这么乖巧”的感概,然而困倦更浓,满心眼的高兴,连一声都没能哼得出来,就又垂头迷糊过去了。
              寄天风更加放轻了脚步,一踮一踮的溜出了院子。
              秋风一日紧似一日,梦花境中的姹紫嫣红,缤纷锦绣,早换做了一派秋容。不过主人布局灵巧,四季草木,错落有致,是何时节,皆不乏入目之景。只是叠叠花木匠心之余,打理起来要花费的心力,也多了许多。
              寄天风踩着枯败飘落的枝叶一路走去,落叶最多之处,仍是曲水之畔,早已积了厚厚一层。风声一起,便也随之哗啦作响,衬着如今园中人影凋敝,倒也生几分秋瑟之感。
              只是寄天风终究年小,心思又极单纯无它,这般伤春悲秋的感慨,哪里晓得。他找了一处落足之地,四下瞧了一圈,不见探花郎,想来是在他处,便埋头果断收拾起来。一把偌大的竹帚,被他挥得大开大合,登时寂静水畔,一片热闹声响。
              打扫落叶,虽非什么劳累活计,但要将一带水畔都收拾整齐了,也需许多的功夫。寄天风埋头苦干了一回,脚下落叶积了大堆,眼见堆在路边,连往来行走也要受碍。他抱着扫帚四下张望一番,好容易瞧到水边几块太湖石那里,有着不大不小一块空档,立刻又忙挥舞扫帚,将落叶都挪了过去,打算着再积多些,便去找些火种来,尽数烧了。余下草木灰烬,顺手就可培到一旁花圃中去,倒也省事。
              寄天风手脚麻利,拟好主意,不消多久,便把扫好的落叶,又都在太湖石下攒了一堆。他小心翼翼将周遭清理一番,免得燎了其他花木,才从袖子里捏出火石火捻,蹲下打火。
              但水边湿气极重,这几日虽然风爽,落叶中的潮气仍有大半未曾散尽。他将火种向前一送,小小的焰头只一跳,登时又熄了,还附带一股浓烟,被风一卷,直扑上脸。
              寄天风霎时打了一个喷嚏,忙向旁一跳,却忘了身前身后,都是嶙峋造景怪石,一头扎扎实实磕了上去,脑中立刻“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窜。
              这一下磕得极重,好在那突出的石节并不锋锐,而是一个柔和圆滑的形状。太湖石造景,本尚天然,少见打磨,那块石节的光滑程度搁在这里,倒是当真特殊。不过寄天风却不晓得这些,他耳中嗡鸣一过,一手捂着显见肿起了一个大包的后脑勺,然后便傻在了原地。
              眼前太湖石下,本来平整的土石地面,竟然裂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排石阶蜿蜒向下,直入深处,黑不可见究竟。
              万没料到在石头上撞了一下头,竟然撞出一条诡异的密道。寄天风终究年少,心中登时冒出无数个念头,险些将他灭顶。这密道既然出现在梦花境中,十有八九该是主人家的秘事,江湖凶险,谁能没有几件隐私之事,倒也称不上什么奇闻。只是少年性情,虽然想得清楚明白,那股好奇躁动的心态,却无论如何难以压下。寄天风手足无措在洞口站了半晌,终于一咬牙,喃喃念道:“就看一眼,就下去看一眼……清都先生,我看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您别生气……”
              他将心一横,好似做了个天大的抉择,一手尚拎着那把竹帚,一手抚着一边洞壁,小心探了下去。
              石阶并不算陡,但因建在水边的缘故,潮气甚重,颇为湿滑。寄天风一点一点试探着落脚,下了十余阶后,便踩上了平地。从洞口望下,只有一片黑黝黝,但身在其中,才觉密道之内,也仍透着微微光亮,远远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地底寒气袭来,寄天风身上夹衣单薄,打了一个寒战,才好奇的四下张望起来。脚下是一条向密道深处铺开的石路,曲曲弯弯不见尽头,两旁洞壁,也都用青石垒砌,显见并非粗糙工程,而是经过精心打造过的地方。他试探着向内走了两步,安静的甬路之中,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与回音,似乎没有其他活物在内。
              凭着一股少年人的好奇心性,寄天风在密道中走走停停,渐渐转过两道回弯。忽然嗅到似乎隐隐约约,空气中飘来一股奇异的花香。那香味极其特殊,略带一股腥气,但却不让人厌烦。反而因这点腥,更衬得花香别致,勾得人流连不舍。寄天风揉了揉鼻子,便是忍不住的连吸了两大口气,又摸了摸胸口,心道:“我就去看看哪来的花香,就看一眼!”继续向深处走去。
              越前行,花香越发清晰,寄天风陶醉其中,周身毫无一丝防备,连带脚步也不再似刚刚下来时那般小心,放重了许多。空荡的石廊之中,他的步伐声音回响得十分清晰,甚至有几分刺耳起来。
              不知密道究竟还有多远,但花香渐渐浓郁得黏稠,似在预示终点将至。寄天风忽觉远处似乎闪出些许光亮,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格外醒目。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那点光芒果然不是幻觉,依稀呈现五彩颜色,十分明丽。他恍惚觉得,这般绚丽光芒,定与那股奇异花香,来自同一事物才对。如此奇幻瑰丽,如梦如幻,叫他忍不住又加快了脚步,改成小跑,往那一点奔去。
              忽攸石廊之中,空气似乎微有波动,另一道人息,悄无声息的搀入。那人来势极快,顷刻已赶至寄天风身后。
              寄天风自幼习武,虽然年少,身手在少年一辈之中,也算不俗。但他此刻被花香彩光勾得警惕全失,竟未察觉那股迅速贴近的脚步与气息。
              蓦然,一股劲风,自后而发,直冲少年背心而来。
              危机陡然临身,寄天风再如何心思恍惚,这瞬间暴涨的杀气,仍是让他如梦醒般反应过来。那股劲风来势极快,眨眼已至,他终是察觉得迟了几分,勉强向旁一跃,避开心脏要害,随后一股剧痛,在后心爆开。寄天风猛向前一个踉跄,“哇”一声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随着寄天风身形倒下,露出后面来人,正是面无表情的探花郎。他指间尚余一枚花镖,扣而未发,在黑暗密道之中,边刃隐露寒光。


              IP属地:海南123楼2015-12-21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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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的一声,御宇摔门而去,意琦行倒是有些疑惑他今日的来意。忽然脚步声再响,一名侍女躬身捧着一团物事进来:“绝代天骄大人,这是御宇天骄大人适才给您送来的。”
                “嗯?”意琦行随手一捏,见那一团裹在包袱之中,触及都是衣料手感,其中尚有些零散硬块,不知何物。
                他想了想,又问侍女:“近日神宫可有什么事情?”
                侍女不知他要问何事,只好捡着自己知道或听闻的,一一说来。待听得“为冰王一行辞行设宴”之时,意琦行蓦的笑了,摆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屏退从人,意琦行缓缓踱步到寝殿中去,春秋阕高挂壁上,似有所待。
                坐立不安在房中又等了一个上午,眼见日将正中,仍不见有任何回音讯息。绮罗生终是失了耐心,纵然一留衣回来不悦也顾不得了,掩了门出去,大概也循着自己心中一些散碎信息,去找寄天风的下落。
                他半日不曾出门,此刻一踏入院中,却是忽然一呆。眼前春萌丽景,暖阳晴好,甚至还有不知何时飞来的几只蝴蝶,在草木丛中翩然上下。只这一看,倒似身处春光明媚之中。只有细细秋风,仍带寒意,才叫他不至彻底错乱了时序辰光。
                惊讶于眼前变化,绮罗生站住步子,顺手牵过一旁花枝,皱眉打量。仔细看去,那花梗之上,枯萼仍在,艳丽春花,却是自枯黄之中,突兀生出。这般反常姿态,堪称妖异,更是叫他心中突的一跳。
                身为花部中人,纵然八品神通只是传闻中的故事,但仍有许多前人手记,或凭臆想,或假托前辈,种种描述其神妙灵通。催生百花,号令草木,便也是传说之一。绮罗生对着眼前说不通想不明的突变,心思难能自控,登时朝着那一方向想去。奇花八部,五本花谱已失,情花部下落不明,而自己身负的兽花天谱,也已在许久前赠出。这样一一想来,再看梦花境中情形,一个十分不愿相信的念头,自在心中生根之后,终于破土而出。
                颓然退开一步,绮罗生按住额头,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忽然眼前花枝摇曳,风送暗香,一股极为美好又难以名状的花香,无由而至,环簇周身。
                身后听到清都无我笑道:“绮兄,怎的不在房中休息,伤势可又见好了些?”
                绮罗生恍惚回头,见清都无我模样依旧,手摇羽扇,笑得温文尔雅。他此刻倒是不记得清都无我离开数日之事,只道寻常的也道:“尚好,有劳好友惦记。”
                清都无我眨了眨眼,笑容更是愉快几分:“既然如此,我此刻倒是有一佳事,想邀兄共襄盛举,我们这便动身吧。”
                绮罗生点点头,不假思索的举步,随着他沿花间甬路,径往梦花境后园而去。清都无我一路扬扇,指点景致,他腹有文采,满园芬芳,经他赞誉,更是无与伦比的秀色。一时用不许久,尚还意犹未尽,已到欲往之所。
                清都无我所引,正是瞬之华光所在,境中天地。此刻乃是白日,不比两个月前夤夜前来,周遭花木布景,清晰明丽,匠心独具。他搬动机关阵法,缓缓现出门廓,随后将身一侧,笑道:“绮兄,请入。”
                艳阳高照,花期又远,前回绮丽绚美非常的瞬之华光,此刻看来,倒也与寻常枫树,并无太大区别。
                树下绒草新萌,宛如碧毯,清都无我撩起衣摆,直接在地上坐了,又向绮罗生一伸手:“绮兄,请坐。”
                他待客模样殷勤,绮罗生深思恍惚,听声行至,更是配合。清都无我转头又看向身后巨树,忽然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梦花境一脉传承至今,从祖父至我,又是三代之传,才又有缘得见神树华光。草木之奇,最是钟天地灵秀所在,其中神奇奥妙,即便穷以世代,也难尽窥。”
                他手抚树干,似有感慨:“只梦花一脉,已是如此,而情花自血肉中生,兽花附人心而长,八部之中,奇妙见闻,令人目不暇接,也越觉其使我流连忘返。”他看了一眼绮罗生,后者仍是静静坐在那里,像是在听他说话,又像是什么都不曾入耳入心。清都无我并不意外,仍继续道,“我自识花部,便心醉其中。其后更有许多因缘巧合,竟得以一窥八部之中至极的奥秘所在。八品神通,神通几何?绮罗生,你难道就从未好奇过么?”
                无人应他,清都无我却说得开心起来:“眼目为灵;耳听成劫;舌触为欲;鼻嗅为怪;身好是梦;意念成神;心有所识而生情;执妄生而灭为兽。神通若成,脱胎换骨,拔地为仙。仙是什么,你知道么?”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信那些白日飞升的笑话。可当我把八品神通真真正正握在手中,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极致的力量,叫天地万物,听令臣服于我的美妙力量。”
                他忽然又站起来,几步跨到绮罗生身前,大声道:“奇花八部传承至今,早已散落失源,成为江湖中不入流的‘莳花闲散之辈’。如今我手握八品神通,便是奇花八部再振之日,众位花友泉下有知,该觉快慰才是!”他转身环指四周,纵声笑道:“绮罗生,这草木尽数反苏来朝,便是神通之能。如今,我距大成之余一步,只最后一步。将兽花之皮予我,让八品神通重现世间,让世间庸俗之辈,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夺造化之能。”
                清都无我猛的笑声一收,低头看向绮罗生:“兽花天谱所载,嫡系传承,乃是刺心血成线,以绣艳身。此后花开花谢,同心而转,兽花精华,便尽在这花绣之中。兽花之皮,究竟是这背上花绣,还是绣花之血呢?”
                绮罗生抬头,慢慢答他:“花血同体,无分二物。”
                “那好。”清都无我一把扣住了绮罗生的肩头,“将兽花之皮交我,将你的心血交我!”他另一手手腕一翻,青玉长针,擎在指间,虚点了点绮罗生的心口位置,口气又变得十分温和体贴,“将血取来,你自己动手,可好?”
                四处寻找无果,一留衣只能再回梦花境。
                探花郎远远等在大门处,一见了他,立刻迎上来道:“仍无消息?”
                一留衣叹了口气摇头,寄天风失踪已近一日,己方竟还全无头绪,实在不是什么乐见的情况。他此刻也没办法,只好道:“我去找绮罗生再商量商量,你陪我们奔波了一夜,先去歇歇吧。”
                探花郎忙道:“无妨,这几日主人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先生稍安勿躁,且等一等主人的消息,也许还有收获。”
                “只能如此!”一留衣又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迈步进门。
                一踏入梦花境,扑面鸟语花香,叫他登时一愣。一留衣下意识的要转头:“探花郎,这是怎么……”
                忽然一缕极细之声,向后颈袭来。
                袭来之物与一留衣贴身极近,几乎就在脑后。这常人难避的眨眼瞬息,探花郎只道一击必中,却忽然眼前一花,失了一留衣的人影。
                他反应极快,一觉不妙,立刻向旁闪身飞纵,堪堪让过扣颈而来的一抓。此刻“叮”的一声,暗袭之物落地,却是一枚细小银针,针尖隐约晦暗,似有淬物。
                一留衣别号“太宇惊鸿”,一身轻功造化,便是意琦行也叹不如。他后发先至,察觉不对后避开银针,已是又惊又怒,动手逼向探花郎:“你这是何意?”他又一转念,提高声音大喝,“寄天风在哪里?”
                探花郎一见失手,再不肯吐一言,招架几招过后,抽身便往山中遁逃。一留衣哪里肯放,紧追不舍。不消片刻,两人便去得远了,将梦花境遥遥抛至了身后。


                IP属地:海南127楼2015-12-22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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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罗生素来谈吐温文,少见厉色,故而这一声,立刻叫寄天风僵在了掀被下床的动作上,有些不知所措。但绮罗生随即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过度,揉了揉额头,给一留衣扒了外衣鞋子,又扯过来棉被盖好,叹了口气转回身。寄天风抱着被坐在床上,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见他动作,最初的惊慌过去,也渐渐似乎明白了什么:“绮罗生前辈……您要?”
                  绮罗生用一碗加了晦萤草根煮的汤放倒了一留衣,因是头一次行这种手段,心中也着实七上八下得紧。但一留衣被折腾了一气也不见醒来,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冲寄天风笑笑:“行雨,你是个聪明孩子……”
                  “可是……”少年的脸因为紧张涨得通红,不停的咬着嘴唇,“前辈,您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还有,一留衣前辈他……”
                  寄天风有点语无伦次的声音渐渐在绮罗生的目光中低了下去,终至归无,但仍是抬着脸,一瞬不瞬的瞧着他。
                  绮罗生又叹了口气,过去在少年肩上拍了拍:“我都明白,我这一遭,是任性了。可是……”他眼睛里似是带了点笑,又似带了无边的决绝,“我没法再等下去了,我得去找他,是生是死,我不能等着别人来给我一个结果。”他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有点调皮的刮了一下寄天风的鼻子,“今晚要靠你好好照顾你的一留衣前辈了,我下的分量不重,他明早大概就会醒过来。别担心我,好好养伤,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
                  一句许诺说了一半,绮罗生又咽了回去,转而笑了笑,“帮我跟大哥留一句话,‘是生是死,不离不弃’。”
                  寄天风年纪尚小,对这些情天恨海之事,终归只是一知半解。但是绮罗生那听起来清清淡淡,又仿佛重得直接压到了心头的话,还是叫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甚至小声重复了一遍:“是生是死,不离不弃。”
                  绮罗生又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片刻之后,从自己的屋里拎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备好的包袱,并着黑月之泪,玉扇江山,此外再无他物。寄天风半坐在床上,只能透过屋门看到他半个身子动作,小心的整理了下桌椅,将未吃完的饭菜简单收拾到灶下,再然后,堂屋中的灯光攸的一暗,熄了,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黑暗中,是大门被推开,又紧紧关上的声音。一开一合之间,钻了一缕秋风进来,带了那么点凉。
                  寄天风蓦的大叫起来:“绮罗生前辈,一路保重!天冷了,到山下后,多添两件衣服!等您见到了意琦行前辈,记得捎平安回来给我们!”
                  门外的气息似乎一顿,然后隔着门板,一声朗笑传了过来:“好,我都记得。”
                  静夜黑沉,此后再无动静。
                  梦花境中第二天的早晨,是在一留衣的一声怒吼中开始的。
                  昨夜坐在床边发呆了不知多久,寄天风终还是迷迷糊糊又趴回床上,睡了过去。一留衣那一嗓子震得屋顶尘土簌簌的“绮罗生”,将他硬生生扯出了梦境,一时却还有些稀里糊涂,不知发生何事。
                  那边厢的一留衣早一个打挺跳下了床,鞋子顾不得套,衣服也顾不得穿,光着脚直接就冲到了对面的屋里去。一把推开门,只见一室安静空荡,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从房顶到地板都透着一股“烟消火冷”的架势。
                  他连牙根都咬得酸了,掉头又往门外冲,满院秋凉,又哪里会有半个人影?只有晨风卷着枯叶,打着旋的从门前空地扫过去,留下一个凉飕飕的尾巴。
                  “绮罗生!你个混蛋!”一留衣抓着头发,又咆哮了一声,眼见就要抬脚不管不顾的再冲出去。不过一脚迈起,却又重重落下,落回了原地,恨恨一拳砸在了旁边的门板上。
                  他这一番折腾,寄天风早彻底清醒过来。昨晚的事情一一回神,少年咬着牙,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点一点蹭下了床榻,一路扶着床沿、桌子、墙壁,也蹭了出来,怯怯的小声喊了句:“前辈……”
                  一留衣猛的回过头,咬牙切齿:“那个小混蛋什么时候跑的?”
                  寄天风顿了一下,声音更小了:“不……不到二更……您一睡过去就……”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留衣又开始原地团团转,“我说他为什么赶着的叫我下山去添置东西,合着他一早就合计好了,不声不响闷在自个肚子里头,我……”他险些又被一口气噎住,开始捶胸顿足,“没一个省心的,没一个省心的!”
                  寄天风又站了一会,好容易寻到个可以插嘴的空子:“前辈……绮罗生前辈他临走前,给您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一留衣明显还是气不顺的样子,黑着脸应了一声。
                  寄天风一字一字小心翼翼的背了出来:“是生是死,不离不弃。”
                  “……”一留衣蓦的一呆,前一刻还是暴跳如雷,瞬间忽然似垮了力气,只剩下了磨牙,“混账!两个都是混账!”
                  “前辈?”
                  寄天风见一留衣似乎冷静了些,又试探着往前迈了迈步,却不小心牵动后背伤口,登时“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留衣猛的抬头,像是才反应过来之前两人已经对话半天的样子:“哎小行雨,你怎么下床了!”他又一个箭步窜过去,“回去回去,快回去趴着。已经跑了一个不听话的,你可别再叫我这些天熬药换药的白费了力气。”
                  寄天风登时乖了,老老实实又被他架回了屋,在床上趴下,但还是扭了扭头:“前辈,昨晚绮罗生前辈离开时,我看他身手已经利落许多,不像是前两天走路都吃力的样子了……”
                  一留衣这时心里头早把事情理了个通透,顺手在少年头顶揉了揉:“他之前那是冲着我打马虎眼呢!没想到我走跳江湖半辈子,却给这小混蛋坑了一遭,真是丢人!”
                  见他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寄天风想了想,又不大声道:“前辈,您若是真的放不下心,现在追下去,绮罗生前辈应该还走不太远……”
                  他的后半截话被一留衣一巴掌摁了回去。一留衣虎着脸狠狠一瞪:“说什么呢,有我盯着你,你给我好好养伤!绮罗生那小子就是再伤啊痛啊,也比你强多了。”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太凶,又伸手在少年鼻子上揪了一把,“别担心他,他好着呢,还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放倒了。你现在好好吃饭养伤,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云宗找他们两口子玩!”
                  一留衣“嘿嘿”一笑,仿佛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把握紧了的一只拳头背到身后去,“意琦行好歹也算云宗的王脉,到时候好吃好喝好玩的,再让他给你介绍几个水灵丫头……你听着没有啊小行雨?”
                  寄天风憋红了脸,默默点点头,然后又伸手很小幅度的往地上一指:“我听着呢,前辈。不过……您还没穿鞋……”


                  IP属地:海南137楼2015-12-22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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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这一番蹉跎,时辰易过。虽然是养伤在此,每日里针剂汤药,乃至灌注内力活络血脉种种,加加减减也需半日的忙活。意琦行能自己起了身,就不许绮罗生再事事躬亲,将煎药的炉子砂锅等都挪到屋里来盯着,叫他安心去忙他事。
                    待到煎出了药,两副药方抓来熬出的黑漆漆药汁,一人一碗对坐着灌下去,倒像是两人在自个屋中开小灶吃独食一般,绮罗生一个撑不住便喷笑了,意琦行也有些忍俊不住,一边摇头,一边递了块帕子过去,叫他擦拭唇角残留的药汁。
                    只是绮罗生却不接,微微一个探身,凑过来伸出舌尖,在他唇上一碾。两般苦涩药味在嘴里混做一团,却偏能抿出点丝丝缕缕的甜来。
                    明明皆是一身伤势,羁于客旅之中,偏生情好无限,惬意风光。
                    此后的日夜休养,两人似是皆将龙元与心损之事抛诸脑后。护心丹不亏为云宗世代传于族王的奇物,药力充盈,即便日常起坐,乃至绮罗生以莳花针术为意琦行养护伤体之时,都能自经脉内,感应到那股旺盛生气,盘绕内腑之中。只要药力不散,非但心脉衰损暂时无虑,甚至在内伤休养之上,也颇有助力。多管齐下,意琦行竟是恢复得比两人意想中还要迅速几分,眼见着病容一日日褪去,除了不能擅自动武,坐卧倒也与寻常人无异了。
                    一晃村居之中,已过旬日。意琦行自能出屋走动透气之后,段家那小娃娃越发缠上了他。虽有家中长辈约束,但山民村妇,整日里手中都有做不完的活计,又哪能时时刻刻顾得周全。一来二去被那小娃娃滑鱼一样溜开的次数久了,倒也在意绮两人面前跑得相熟,装乖讨巧,很是伶俐。
                    因是自己招来的无端祸事,意琦行对着这小娃娃也就格外软和几分,招惹得小孩子见天追着他嚷着要学武拜师做大侠,也不知都是哪里听来的故事。意琦行应不得也回不得,若要说些模棱两可的言辞,又岂是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听得懂的,每日里好不苦恼,简直有些束手无策。
                    到了这般时候,绮罗生却也不帮他了,非但不帮,更见天得了闲就忽悠着小孩围追堵截,自己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来。意琦行对着个小孩子没可奈何,对着他却也只能暗暗咬牙,等到下夜里两人回了屋子,关起门来才管教一回,倒更衬得两人小别重逢,如胶似漆。
                    只是伤势终归不是玩笑,两人也非饿色急欲之人,床榻之间,耳鬓厮磨偎靠,便觉足堪慰藉,而身在别家借宿,纵然不屑于受拘寻常礼法,也不得不诸加收敛,免得真叫漏出什么花头来,两下难堪。
                    眼见又是几日过去,村落虽在山环之中,也觉冷气一日蔓过一日。早起半夜,地面霜滑,有时隔了窗户看去,明晃晃倒似洒了一地的银花,白亮森寒。
                    冬景时分,天黑得更早,每天里赶在日头下山前吃罢了饭,再紧凑着洗漱打理一番,庄户人家便都早早睡下了。但意绮两人不惯这般作息,又肯自掏银子出来置办灯烛,一入静夜,几乎整座村落,只见这一户一家,窗户纸里透出一双人影来,起立坐卧,再无人扰得。
                    意琦行腹上的伤口也已结实了硬痂,再当不得大碍。两人这一日换了药,绮罗生轻轻用指腹在伤疤周遭按压一番,忽然抬头笑了:“再过两日,可就上得路了。石州的梅花我打小看着,早没了什么兴趣,不知道云宗的梅花,开得可好。”
                    话中深意,意琦行如何不解,立刻握住了他的手,一根一根指头压紧了:“云宗的梅花,你若喜欢,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两人握着手靠着肩就这么又坐了一会,终还是绮罗生摇晃着肩膀站了起来,笑眯眯的给意琦行拉上了衣襟:“我记住了!行了,我先去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收拾了,回来好睡觉。”一面说着,一面端起清洗伤处的水盆等物,就踮着脚出了屋。
                    意琦行的精神头却还好,不愿早早就躺上床去,顺手也就将些搁在外头的衣物等折折收收。他那行囊,还是在云宗时御宇一手置办出来的,虽然当时两人很是堵着一口气,但该收拾在内的,却半样不曾缺了。意琦行随手在衣包里翻了翻,最底下竟然还拽出了一件厚厚的夹棉斗篷,银貂镶领,古铜缎面,既大气又不过于张扬。
                    意琦行摇头笑笑,刚想再把衣包拢上,忽然念及一日寒冷过一日的天气,想了想,还是顺手将斗篷拽了出来,搭上椅背。他这一番床上柜里的折腾,绮罗生不过是往后院倒个水,早该回来了,却还是不见动静。意琦行再一定睛,隔着对着后院的窗户,影影绰绰的,便见到个人影,正在那里晃来转去。
                    不假思索的一把推开了窗,一股子冷风打进屋,立刻将灯刮灭了。意琦行却不在意,只压低了嗓子唤了声:“绮罗生!”
                    地满银霜,天色有些阴沉,整个地面却都泛着亮堂堂的清光。绮罗生惯穿白衣,此时背对着窗户站在这下霜地上,凭生几分琼田玉苑仙人姿态。他听得意琦行唤自己,便转过身来,弯眯着眼笑道:“真好霜色,比起这几年在玉阳画舫上见过的还好。”
                    意琦行隔着窗户倒无心去赏什么霜色,连连招手道:“进屋来再看,也是一样,这个时候在外头,着了凉,还想吃药么!”
                    绮罗生笑得更是开心,眼神滴溜溜的在他身上一转:“你当我是小孩子,还拿吃药吓唬人?”他忽然将手在腰间一摸,扯出雪璞扇来。
                    这把玉扇虽是他随身之物,内置宝刀,但节气入了冬,也不好依然拿在手上晃来晃去。平素时,便当真只做了一把扇子,插在腰带之中。这时一经拔出,迎风抖腕,刹那白刃流素,映照清霜,玉琢银砌一般。绮罗生持了江山在手,偏头冲着意琦行一笑:“我给你舞刀一看,可好?”


                    IP属地:海南153楼2015-12-2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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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瓶雪酿,百般情缠,足足叫两人在院中缠腻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滴酒尽时,绮罗生脸上早烧如彤云一般,眼神却还是清亮的,看着意琦行只是笑,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言辞无用,一往情深。
                      意琦行脸上同样微微上了些酒气,但比起绮罗生来,却是淡了许多。他一手仍是撑着赖在怀中的身子,一手却摊开了。几粒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又化去,纷纷扬扬的雪,经了这半个更次,竟是不小反大。两人都不曾以内力遮护,此刻鬓发衣襟,早已染了零星碎片的白。有些地方,反复融化了又落上,雪水打透布帛,落下一片一片的湿痕。
                      “雪大了。”意琦行扶起绮罗生的脸颊,用指腹抹着他睫毛上的雪末,“进屋吧。”
                      “好。”绮罗生这一回却是应得痛快,也伸出手去,掸落了意琦行肩上的几簇雪花。
                      进了屋子,虽还是酒晕未褪,但摸索着将灯烛燃起,又有还燃着的炭火盆子,将暖气一浪一浪的送过来,两人登时便觉出了些不妥。
                      虽然一时兴起,窗户也随着大敞四开许久,灌了半屋的冷风进来。可屋里终归仍是热乎,暖融融的炭火一熏,身上经夜雪打透了的地方愈发的潮湿冰冷起来。衣物倒是还好,但两人半宿只站在雪地里,鞋袜早都被雪水浸得透了,带进屋来的细雪再一融化,半只脚都是湿哒哒的,几乎拧得出水来。
                      意琦行的酒意登时散去大半,顾不得别的,忙去炭火炉子上将一壶滚水提了下来:“把鞋换了……”
                      他话没说完,绮罗生忽然跌脚“啊”了一声,飞快从还没关严实的门口又闪了出去,片刻后端着一只木盆回来,里头晃晃荡荡的打了半盆的水,有点不好意思的偷瞟了一眼意琦行:“把它忘在外头了!”
                      意琦行失笑,顺手给他理了理湿粘在脸边的一绺碎发:“手脚都冰凉了,对身体不好,拿热水洗洗。”
                      他话一说完,绮罗生已经劈手抢过了他手里的水壶,滚着白气的热水就往木盆里折去,边拿手探着水温。觉得冷热合适了,才直腰站起来,将木盆稳稳当当的踢到了床边:“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这还分什么前后,我看这盆子也够大,一起洗吧。”他说着话,快手快脚去关了窗户,一转身就把意琦行按着坐到了床沿上,自己也挤在他旁边,脱了靴袜。果然冰凉的脚背一被热水浸没了,登时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从脚心开始都觉得酥麻惬意起来,当真快活。
                      意琦行的动作倒是要慢吞吞几分,他伤在腰腹,弯身虽然已没什么大碍,仍不好太活泛了。而因是伤居,走动不多,只随意穿了一双布面便鞋,更是连鞋帮都渗透了雪痕,简直凉得要结冰。他一边把脚往水盆里撂进去,一边按着绮罗生的肩膀:“前几天我听到段家兄弟说话……”
                      “说什么?”绮罗生慢慢的拨弄着水花,忽然就往意琦行的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直全都压到水下面去,显见玩得开心,问话的口气,也就有些心不在焉。
                      意琦行却是一板一眼的想了下,才像说什么正经要事样说了下去:“他们说:‘有钱地方来的先生果然都有怪癖的,连脚都要天天洗’。”
                      “噗”的一声,绮罗生登时没能撑住,呛着就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拍着意琦行的后背,好半晌才忍住了:“那要是见天洗澡的,还不成了花天酒地罪大恶极!”
                      意琦行说完了这话,才也带了笑模样,握着他一只手道:“罪大恶极可以,花天酒地可不成。”
                      “跟你也不成?”绮罗生似是明知故问的一句,将头在意琦行肩膀上磕了磕,“哗啦”一声,将泡暖的脚先提溜出盆,一边拽过布巾擦了擦,一边因自己的靴子不方便,就趿着意琦行的鞋,又下了地。
                      意琦行不知道他又要折腾什么,闭着眼靠在床边,仍让热水慢慢舒缓腿脚经脉。屋里只听得到细微的动静,是绮罗生去翻出了干爽衣服,又往火盆里加了点炭,再听到桌上茶壶水杯一响,大概是倒水去了……也是,那一番刀舞,消耗得满头大汗,想来也该渴了……
                      这些细碎声响,无不是日常起居中的琐碎,听在耳朵里,却让一颗心静而暖,意琦行忍不住十分之舒心的叹了口气,心中模糊想道,“花天酒地”这词,真是实在辱没了这般美事,不妥,果然不妥!
                      有一搭没一搭的神飞天外,恍惚之中,绮罗生喝罢了水,又晃晃悠悠转了回来,却不上床,只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来捂在他的眼睛上,慢悠悠笑道:“想什么呢?”
                      意琦行的眉睫浓密,一眨眼时,睫毛刷过手心的感觉毛茸微痒,十分好玩,绮罗生似是有些玩上了瘾,不待他应话,又撤下手掌,将脸凑过去,忽然的,就伸出舌尖在意琦行的眼睫上轻轻舐了一下,“意琦行,你的眼睛真好看。”
                      忽如其来的直白言词,意琦行一愣。睁开眼,正对上绮罗生波光滟潋的眼神。还带着酒香的呼吸贴得极近,一下一下吹在脸上,本是清冷的酒,平撩了旖旎的思。
                      脸上的湿漉漉又添了几分,绮罗生像是爱上了这桩玩笑,双手把定他的两颊,一点一点从眉骨开始,细细啄吻下去。意琦行难得有这般被动情形,坐在床边,仰头任凭绮罗生捧着脸,迎合着他轻如羽毛的亲昵。厮缠了不知几何,渐渐他便觉得,自己饮下腹的那小半瓶雪心酿,也开始不甘寂寞的翻腾起来。星星点点的酒热,汇成一缕火线,慢而热的在脏腑烧灼。
                      忽然用力深吸了口气,意琦行将磨蹭到自己嘴边的嘴唇,一口嚼住含了含,然后稍微加了点力气推开了。可推开后,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明明自己身上,热度也在以可以感知的速度蔓延,偏又顾虑伤势,强做冷情。他心中终还是有那么些放不开的犹豫,床帏之事,固然两人久别再逢之后,早已缠绵有意,可自己伤得颇为刁钻,只为一时情快,若错手失了力道,可要成了后半辈子的笑话。他这样想着,心思里头竟又坚定了些,抬手擦过绮罗生明显迷离了眼神的眸子,沉声道:“时候不早了,好好休息……”
                      绮罗生半是酒气,半是情动,早已满面飞红。顺着意琦行推开他的动作微微直起些身子,一勾嘴角,却是有点意味深长的笑了。边笑,边将手指慢慢沿着脖颈胸口一路滑动下去,末了停在腹部位置,小心的按了按:“你的伤口痂还未落,是该小心一些。”
                      他垂下些眼脸,不叫意琦行看清楚自己眼中神色,一转手又将搭在旁边的布巾抄了过来,“我帮你收拾了。”
                      因意琦行腰腹伤处不便,日常擦洗的活计,早由绮罗生一手包办了。意琦行不觉有他,更将七分心思都在缓缓压下心中火苗之上,只含糊点了点头,又将眼睛闭上些。那厢绮罗生蹲下身,慢吞吞帮他打理双脚,顺便还曲了指节,在些脚背和小腿上的穴道轻轻敲扣几下,叫腿部血脉更为活畅一些。
                      双脚上的水珠被一点点抹干,劲道十分轻巧。意琦行却总觉得,绮罗生这一回的动作,放得格外柔缓些,依稀带了点用意不明的心思。他犹豫着一睁眼,绮罗生也偏巧抬起头来,眼神交凝处,轻笑一声,露了点雪白的牙齿。
                      “嗯?”
                      还未想明白这一笑中的意思,意琦行下一刻,便觉得那几只本来握着自己脚踝小腿轻敲的修长手指,灵巧如滑蛇,屈扣之间,沿着腿上经络,直向上攀去。膝头同时一沉,搁上了绮罗生的半张脸,吞着笑意将刚刚应声自己的的话又说了一遍:“我帮你收拾……”
                      眼下情形,意琦行哪还不明白他话中曲曲折折的意思,一时半是意外,半是愕然,忙要伸手去拦,又实在没个分寸该拦到哪里去,只能僵了声音低喝道:“绮罗生,别玩了……”后半截话尾微微一颤,腹下敏感之处,已被招惹了一个结结实实。
                      绮罗生半眯着眼看他,笑得更是开心:“意大剑宿,许你之前调弄我,便不许我找回场子么?”他两颊红如渥丹,酒助了胆,更燎了情。忽然一伸手,把半幅床帐拉扯下来,将意琦行复杂难言的神色,并着上半身一同遮在了床里头,自个低下头去,轻轻吹了口气,软声道:“别动……”


                      IP属地:海南155楼2015-12-23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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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七七:一程风
                        意琦行与绮罗生离开尹家村的那一日,仍是勤快万分的起了一个大早。天边的夜色还未褪尽,几颗星星稀稀落落的点缀在灰蓝的天幕上,衬得天气更是冷峭了几分。
                        绮罗生一把推开屋门,呵出一口白气,感慨了句“真冷!”但手上动作却是半点没耽误了,大小行囊,随身的随身,绑上马背的绑上马背,收拾得十分利索。
                        这种大包大揽的身份一向是意琦行更适应些,但眼下他却是被严令禁止,“少干活多说话”的那个,只好去与出来相送的段家兄弟道别。段娘子与段梨花因要顾着小孩子,又是女眷,倒没送出门来,只那兄弟两个,依依不舍,送神仙般的,引着两人出了村口,导上了走往大道的路径。
                        再三辞谢,终有一别,这一番走走送送,等当真劝回了段家兄弟,牵马进入村边那片荒林时,天色已经又亮了几分,鱼肚白的颜色,鲜明的在东天翻涌起来,一点点侵染铺开。
                        但这个时辰,却也最是寒冷,厚厚的白霜降下,连林中铺满地面的落叶似乎都冻得僵硬了,一踩上去“哗啦哗啦”响个不停。两人牵马走到了树木较为稀疏的地方,绮罗生搓了搓手,又前后左右的张望一番,勒住了缰绳:“上来吧,这里跑得开了。”
                        意琦行应了声“好”,却把自个的白马往绮罗生手里一递,顺手将他扯着的缰绳接了过来,“你骑这个。”
                        绮罗生骑来的黑马虽也是匹不错的良驹,但与冰王大方出手赠予的白马自然没法相比。连在段家的牲口棚子里,都是白马大摇大摆的占据了风水阳光最好的一块,把黑马挤到棚边上,绮罗生又岂有不识货的。但没等他回绝,意琦行又补了一句上来:“你爱穿白,骑这个配。”
                        绮罗生“噗”的就撑不住笑了,拢了拢衣领,又抢回缰绳利索的跳上马背:“你当是去游街呢,还讲究个好看不好看!”他因是坐在马上,位置登时高了许多,又拿靴尖虚虚的向着意琦行腰间点了点,“好马跑起来稳当,别把好不容易养得差不多的伤口再震裂了,得不偿失的。”
                        他这倒也是实话,意琦行想了想,没再坚持,重新爬上自己的白马。虽然两匹马脚力不一,但既是同行,总不会叫着劲甩开了的跑起来。更何况,比起从云宗返回中原的行色匆匆,此刻意琦行的心里头,倒称得上是舒展得很。
                        两人就这样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跑一程,走一程,踢踢踏踏的,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也早上了大路。这一段路程意琦行刚刚走过不久,倒还记得分明,甚至一路到晚,路上有几家可以落脚的所在,稍微用了些心思回忆,也都历历在目。但许是这半个多月困在屋里休养得实在彻底,到了终于可以重新舒活舒活筋骨的时候,两人竟是一个塞一个的精神抖擞,即便中午,也不过是随便找了个歇脚的地方吃饭,然后就又匆匆上路。天气虽是冷峭,但跃马扬鞭,默契并辔,这其中的快活,又哪是这点寒意便打消得掉的。
                        这一日的路程,许是都积攒了十二分的力气,竟很是跑出了几百里去。只是马跑一时畅快,却忘了今非昔比,才刚擦了酉时的边,天色就要黑沉下来,眼看着,没多久日头也就落山了。
                        意琦行终是觉得了这一不妥,勒停了马思索半晌,冒出一句来:“再往前五十里左右,有落脚的地方。”
                        “五十里啊!”绮罗生对这个距离倒没多大的意见,却忽然凑过去摸了摸意琦行的手背。西北风凛冽,又是快马疾行,身上再厚实的衣服,也禁不住这一路的风大,早被吹得透了,不止握缰的手,连着半截小臂,都是一片冰凉。绮罗生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意琦行却忽然反手一握,攥住了他的,先开了口:“手怎么这么凉?你的衣服太薄了,西风一打就透。这样不成!”
                        他自顾自的下了个结论,十分利落的跳下马,就在马背上的行囊里头翻找起来。绮罗生一边腹诽着“明明是你的手比较凉”,一边也跟着爬下马,凑过去些:“找什么?”
                        下一刻,意琦行已经将要找的东西从包袱里拽了出来,“呼”一声迎风抖开,兜头就往绮罗生身上罩去。绮罗生还站在那里眨着眼,已经被裹了个严严实实,古铜色缎面斗篷上镶着华丽又实用的银貂领子,几乎将他的半张脸都遮去了,才听到意琦行有点满意的声音:“不错。”
                        “谁家的不错!”绮罗生登时跳了脚,扯住了领子不叫意琦行系上,“你是伤患还是我是伤患,没见过这样做事不着调的,还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的身子呢?”
                        意琦行很是不以为意:“极北寒地我也去过,这点小风不足挂齿。你那外氅中看不中用的,就一圈毛皮镶着,身上连二两棉花都没有。”他一边说话,一边带点强势的拍开绮罗生的手,手指灵活结好系带,接着便翻身上了马,“五十里也要不了多久,走了。”
                        这一气呵成的言辞和动作,半点不给绮罗生拒绝的余地,待他回过神来,那边一骑已经走出多远,遥遥的又停下了,依稀瞧见人回过身来挥手招呼:“快些!”
                        绮罗生也唯剩下忿忿的瞪了他一眼,爬上马背,追了过去。
                        意琦行其实心中十二分的清楚,这一件斗篷,若容了绮罗生说话的空子,定是要被他绕来绕去推回自己身上。虽知绮罗生的心意,但自己又岂能眼瞧着他被风吹得一身冰凉不成。情到深处,无非尽是爱护之属,谁也舍不得见谁多受一点的难过,少不得自己先下手为强,拍板定案。
                        他心里头颇有几分得意,西风再紧,也是丝毫不觉。耳听着“得得”的马蹄声追近,想来是绮罗生跟了上来。他忙又马背上端肃了一下神色,只想着若绮罗生追来再如何开口,自己又要怎样的回掉……这一想,倒是分神了几分。
                        也就是这个空档,绮罗生已经追到两马并辔。赶了一天的路,白马本是灵驹,不消多加操控,已经晓得了控制自己的速度配合黑马,两匹马不紧不慢的跑在一起,间距不过一臂,甚至微一侧头,就看得到绮罗生半张被银貂领子包裹着的脸,因被遮了一半,更显小了许多,只露出丰盈的上颊,圆润得简直有些可爱。
                        意琦行光明正大偷看得开心,忽然绮罗生也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斜睇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意味很深,意琦行还未品得完,忽然见他单手在马背上一按,整个人如同雕行展翼,斗篷袍袖,乃至散落的雪白发丝,尽在空中张扬起来。而下一个瞬间,竟在马走之间转身腾挪,极灵巧又干脆的一个翻身,已经落在了自己的马背上。
                        绮罗生的身法极其轻灵,偌大一个活人翻上马背,白马竟似浑然不觉,连跑动的蹄声都不曾乱了分毫。但意琦行却看得清楚更觉得清楚,身后蓦的一暖,一个身躯已经密实的贴了上来,连带着肋下也探过一双手臂,牢牢搂住了自己的腰身。
                        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一手,意琦行一手捏住交握在自己腰前的两只手腕,低声轻斥了句:“胡闹。”
                        绮罗生索性将脸也贴到他的背上蹭了蹭,笑道:“这样不是更暖和么!”一边很不老实的竟又开始在马背上拱来拱去,想了想又把自己的两只手抽回来,一手扯住了斗篷的一边,大开手臂合着往前一抱,把意琦行还在控缰的双手也一并圈住了。
                        战云神宫中的东西,自然华丽大气不差银子,那披风乃是整幅的锦缎裁制,四面滚着皮毛,再镶银貂做领。绮罗生这样双臂一展,竟然丝毫不见局促,宽宽绰绰的,就将两人一同裹了进来。绮罗生更压住了意琦行的手,一起抓在缰绳上,笑得很是开心:“你家的斗篷舍得用料子,两个人刚刚好。”
                        他这样一来,确实周全了不少,至少棉缎斗篷上身,再叫两人贴身紧坐,那料峭的西风,登时被挡去了大半。而白马神骏,驮了两人在背上,也不觉如何,依然哒哒一路小跑,轻松非常。意琦行想了想,便也没再推拒,只向前挪了挪位置,叮嘱一句:“坐稳了,别折下去。”
                        绮罗生还没答话,一旁无主一身轻的黑马倒是昂头嘶鸣了一声,显见着这两人双骑中,最最快活的,倒数它了!


                        IP属地:海南158楼2015-12-23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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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海南167楼2015-12-24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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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八五:谁家憾
                            意琦行与剑公子的倾力相搏之招,电光火石间,已在胜负之交。虽然一为金铁实质,一为御气成兵,但意琦行无愧盛名久负,疾如骤雨的一片交鸣声中,绝胜一剑,终于穿透祸水织下的层层冰雪剑气,当胸直取。
                            既是胜负,更是生死交关,当此剑上。
                            但孩童的尖叫之声,同时入耳,稚气童音,却是仓皇之间几乎破了声的大叫,意琦行剑落瞬间,竟不由得略一迟疑。这弹指般短促的一顿,在高手过招之时,便是转瞬即逝的胜机。剑意一挫,冰刃正疾,“噗”的一声轻响,在剑公子前胸陡然血花四溅的同时,意琦行快了毫厘的优势也失,祸水刃挂凛冽风声,已指心口而至。
                            剑上无杀意,却是必杀之机。危机一瞬,意琦行再顾不得其他,全身真气猛然一荡,浩瀚修为,顷刻鼓荡经脉之中,一股无形无质的内元护罩,立刻织护周身。祸水剑破衣襟,却在将触未触皮肉之际,再难寸近,硬生生被磅礴之气截下。
                            一剑中、一剑迟,眨眼交错。一溜血花喷溅在雪地之上,雪白血红,交映刺眼。剑公子一个踉跄,祸水脱手,人也如同脱力一般,“噗通”一声栽跪在雪中。
                            一声尖叫,抱着小布衣的月掌柜终于冲入战团,小孩子几乎是连踢带打的从他怀中挣脱下来,飞扑向那个颓然跪倒的人:“师父!师父!”
                            意琦行猛一回身,却是拦之不及:“别接近他……”
                            好在剑公子这一跪,似是当真全无了攻击的气势,一手捂住胸口剑伤,一手撑地,忽然全身抖若筛糠,剧烈的抽搐咳嗽起来。小布衣直扑到他的背上,又立刻停住脚步,不敢当真压了上去,见到剑公子这般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已是煞白一片,要哭不哭的抽起了鼻子:“师父,师父你怎么了?你疼么,快跟我回去!”
                            小孩子眼中,只见到皑皑白雪之上,遍布血迹,以他心中见识,这般跪倒在地血如泉涌,当真称得上是极严重的伤势。但陪同寻来的月掌柜却也非寻常平庸,虽是不及拦下这最终一式,却当真将其中变化觑得清楚。他先转向看了看意琦行:“你……可有不妥?”
                            意琦行见剑公子不曾二度暴起伤人,心中略定。再听了月掌柜这句问,摇了摇头,却不开口。忽然将身一转,纵掠如飞,竟是再不看残局一眼,径自离开了。他与剑公子这番激斗,虽然最终演变至生死之局,但月掌柜却是深知剑公子疯疾在身,遇此情形,除了举剑相抗,当真别无他法。而激战之后,意琦行一身犹是真气鼓荡,他心中暗忱此人这般修为,未必能被强弩之末的剑气伤及,而相交深浅,自是剑公子更胜一筹,便也不再多问什么,任他离开,自己凑上前去与小布衣一同观视剑公子伤势。
                            以月掌柜的眼力,他自认看得清楚,意琦行指端剑气,虽是破肤入肉,但未及深入,祸水剑势也到,其力便竭。所以剑公子胸口看似鲜血淋漓,应该只是皮肉受损,瞧来让小孩子惊悚,却非什么致命的伤痕。他顺手在小布衣头顶拍了拍,将他拉开一些,安抚道:“你师父无事……”却不想话音未落,犹跪倒在地的剑公子四肢猛的抽搐起来,忽然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出,其中甚至还夹杂了许多细小的紫红色血块。而耳鼻之中,竟也同时沁出血迹,刹那七窍一片血红,形容甚是可怖。
                            这突来的变故委实惊人,月掌柜大吃一惊,小布衣更是已经大声惊叫起来。眼见剑公子几乎连撑住雪地的力气也没有了,手足痉挛着栽向一边。月掌柜匆忙中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捞住,那无力的脑袋立刻软绵绵靠在了手臂上,一口一口的鲜血,仍在止不住般从口中涌出,半张脸孔与一片衣襟,尽成血色。
                            月掌柜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他在刚刚的交手中受了什么暗伤,不及抱怨,先掌上运气,抵住剑公子的背心,护他脏腑要害。但真气灌入体内,粗一运转,月掌柜却忽然一愣,手势不由自主一停,然后又再像发现了什么的模样,重新精神一振,导气入体。只是同样的动作,却与之前的目的截然不同,环护脏腑的内息撤去,转为沿着剑公子体内奇经八脉,周游运转。真气所过之处,越走越疾,剑公子周身气血,都被带得沸腾活跃,而血气一动,口中鲜血涌出得更是厉害,身下雪地,已是一片暗红。
                            小布衣半跪在一旁,看着剑公子嘴里止不住的溢出血来,小孩子只当这是天大的要命伤势,连哭都几乎忘了,一手揪着师父的衣袖,一手揪住了月掌柜:“月叔叔,我师父怎么了,你救救他!”
                            月掌柜此刻心中已有定数,剑公子这般呕血,非是受了什么暗伤在身,而是适才意琦行一剑,剑力虽挫,剑意早行,那股沛然之气的余劲,自胸口贯入之后,已是不足致命,却误打误撞,冲开了剑公子几处淤塞的灵窍。剑公子疯癫乱神之症状,正源于灵窍被堵不开,如今这股剑意强行冲撞,那一口口吐出的,与耳鼻窍孔渗出的血迹,皆是塞窍淤血,看似吓人,实则非但不是受伤,反而是他救命回神的良剂。
                            只是这其中繁复之理,如何对一个孩子说得分明。他也只能捡着最直白的言词,安慰小布衣道:“放心,你师父没事,不但没事,还对他的疯病有大大的好处。莫要担心了,没事的。”
                            小布衣本是十分信任他的说法,但剑公子一头一脸血迹的模样实在太过惊悚,虽然听了这一说,仍是红着眼睛,看了看月掌柜,又伸长了胳膊抱住剑公子。他人小手短,只能将将抱住剑公子半边身子,一边学着自己生病时母亲的模样,轻轻拍打着剑公子的后背:“师父,不疼不疼。月叔叔说你没事的,你的病快点好起来,还要继续教我剑法,让我打败你呢!”
                            童言童语,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却也是他能想出来的,最贴心的安慰了。月掌柜继续助着剑公子疏导积淤体内的血气,一边对小布衣点了点头,似是赞誉,又似安抚。小布衣却没有看到他这个动作,只把扯着剑公子衣服的手又攥紧了些,另一只手努力拉了块袖口的布料,胡乱给他抹着一脸的血印。
                            剑公子断断续续的呕血又持续了一阵子,月掌柜运功一轮,也停了手,扶着他顺势坐在地面上。狼藉一地的雪泥是顾不得了,好在雪停之后,连呼啸的北风也似乎小了许多,并非寒冷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大滩的淤血呕出许多,小布衣胡乱踢了些雪过来盖住了,又小心翼翼凑过去,看看月掌柜,再把小手塞到剑公子的鼻子下面去试了试。他其实自己也不知这个动作到底试的是什么,只是曾经在镇上医馆见人做过,便学了来,像模像样的一边摸着,一边扭头问月掌柜:“月叔叔,师父他不吐血了,是不是病好了呀?”
                            “这……”月掌柜又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开始思考怎么跟小孩解释。不想他还没有琢磨出个结果,忽然软塌塌靠在他身上的剑公子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然后几乎是用鼻子哼哼着,挤出了几丝动静:“乖徒弟,混小子,别蹭了,你师父我英俊的鼻子都要被你蹭破皮了……”
                            “师父!”
                            “剑兄!”
                            一人出声,两方惊喜。月掌柜终究还是稳重些,叫他一声之后,立刻先又把人扶着坐直了些,“剑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但小布衣却是张开胳膊一个飞扑,直接劈头盖脸压到了他身上去:“师父师父,你醒了!你的伤还疼不疼!”
                            剑公子仍是满口的血腥气味,断断续续咳了这许久的血,整个喉咙里都是酸灼的疼。他一边拼命扭动着脖子叫自己勉强感觉舒服一些,一边也一伸手,把小孩子整个捞进了自己血糊糊的怀里,压着小脑袋使劲蹭了又蹭:“有这么孝顺的乖徒弟,为师真欣慰,为师现在好的很,吃嘛嘛香,上山打虎下水抓虾,没问题!”
                            月掌柜见那师徒俩抱在一起没个正形的喜笑颜开,自己也将心里拎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眼看着小布衣白净的小脸被蹭得血和泥糊成一片,便也笑道:“剑兄,先放开布衣吧……”
                            “哎!”他的话立刻被剑公子打断了,那人竖起一根手指,对着他晃了又晃,“剑公子这个名字太俗气了,不够潇洒!以后还是喊我俊美无俦的爱公子冰无漪吧!”
                            “冰无漪?”月掌柜微微一愣,又笑了,“这是你的名字么,剑兄?”
                            冰无漪坐在地上,抬头瞧着他笑了笑,忽然一个翻身,爬了起来。他胸口剑伤不深,这一番折腾后,早已经止了血,身上更多的淋漓血迹,都是自己呕出来的,却也满不在乎,一弯腰把小布衣抱了起来:“当然,本公子的名字也是一等一的帅气!走啦乖徒弟,为师的带你回家。敢瞒着你爹娘跑出来这么远,小心回去了要吃竹笋炒肉!”


                            IP属地:海南174楼2015-12-24 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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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琦行记得,五年前,在自己送别一留衣离开中原之时,因熟知自家兄弟的喜好,专程往镇上走了一遭,携一坛好酒要为他送行。只是乌桠山下,酒备菜齐,一留衣却忽然提议,酒践不如武践,这酒时时喝得,已经没甚了趣味,兄弟二人七年未见,倒不如痛痛快快切磋一番,比饮这一肚的黄汤,岂不是更有趣味。
                              意琦行记得自己当时毫不犹豫便点了头,要一留衣划下道来。一留衣当真既不客气也不留手,几乎拳脚指掌,刀剑棍戟,挨着个的点了个遍。两人一番酣战,自早至晚,各有胜负,但仍是自己胜他一头。临到末了,俱是一身大汗淋漓,抛了兵器迎风敞坐,自己忽然想起要问一留衣一句:“你身负‘太羽惊鸿’的美誉,轻功绝世,为何却不曾开口要比这一桩?”
                              一留衣的神色颇是古怪,斜眼瞥过来好久,忽然一拳捣在自己肩上:“武始通修的大剑宿,省省吧。我就这一项可以在你眼前炫耀的了,你非要把我的优势一桩一桩碾压个彻底不成?不比!打死也不比轻功!”
                              “……”
                              往事历历言犹在耳,意琦行如今满眼却只有雪霰飞舞。空旷一片的雪地上,甚至道路的痕迹都不得见,他只是沿着自己能估测出来的,距离阙阗关、天河客栈最近的路线在飞奔。
                              踏雪迎风,呼啸的风声似乎也猛烈了一倍不止,意琦行都觉得有些意外,自己竟然还有心思去回想那些细小的往事。与一留衣的轻功,终究没有切磋过,太羽惊鸿与尘外孤标,究竟谁更胜一筹,便也成了个不算谜的谜。不过,意琦行又默默的寻思起来,若是一留衣此刻能在,只怕不是立刻甘拜下风,也要勉强不情愿的承认一个旗鼓相当了吧。
                              一步步,如踏生死关。
                              满心满脑的天马行空终也无法让人彻底忽略身体上的变化,几乎是数着心声在一点一点的缓慢无力下去,意琦行忽然想到,自己大概真的有些流年不吉。尹家村那一次的不得不为,还有护心丹作为保命手段,如今几乎是自己迎面撞上去的这一遭,最后的底线又还能有什么?
                              思不及思,思而无解,意琦行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把握住心衰之势爆发到失控之前,赶回绮罗生身边而已。这最寻常不过的赶路,此刻竟也是需要全部心神支撑,才不至于在半途折损。雪早已停了,但也不知是飞掠之势太疾,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意琦行觉得眼前纷纷落落,倒似是又有了漫天的雪飘。他用力甩了甩头,让视线清晰一些,却是有些徒劳。
                              但好在路途不远,全力施展轻功之下,又不消多久,阙阗关的石牌坊已在眼前。意琦行深吸口气,勉强又稳了稳乱无规律的心跳。此刻已是天光大亮,镇上行人往来,渐渐多了,这般直冲进去,怕不是惊世骇俗的一场大乱。略一收足,他四下打量一周,好巧竟还见到了几栋有些眼熟的房屋,早上离开时的隐蔽路线立刻被梳理出来。意琦行将身一折,轻如淡烟般掠上屋顶,抄着近路高低纵跃,直奔天河客栈。
                              避开了那些横纵街道弯弯曲曲,几乎片刻功夫,已经踩到天河客栈后院房顶,一眼看去,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荡荡,竟连平日出出进进干着杂活的小伙计都不见一个。这般反常的原因倒不难猜,多半是全被打发出去寻找自家小少爷师徒去了,但对意琦行来说,倒是个省了力气再绕开闲人的空子。他身形一动,人已经轻飘飘从檐上落下。这寻常高度,以他修为要做到点尘不惊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此时脚刚落地,却险险又是一个踉跄,匆忙中一把撑住了廊下一根立柱,立刻“咚”的磕出了一声闷响。
                              落地之处,正是他与绮罗生的屋前,几乎发出声音的同时,屋里已经听到绮罗生一声轻喝:“什么人?”
                              声音中略带警惕,更是还有几分只有亲密之人才听得出的焦虑担忧。意琦行忽然就慢慢的舒了一口气。他摸索着将扶着立柱的手挪到门板上,低声应道:“绮罗生,是我……”
                              许是昨夜体力当真消耗得有些过头,绮罗生在意琦行离开之后,默默揣着几分心事,不知不觉就又朦胧了过去。其实他睡得也不算安稳,身体上的酸痛是其一,梦中更莫名有许多光怪陆离的片段,记不清看不清,却极为扰人。他这样醒醒睡睡,不知不觉蹉跎了快有一个时辰,才终于在一个失足落下的失重感中彻底醒了过来。不大情愿的撑开眼皮,也不知是汗水泪水还是睡得呆了,睫毛扇动起来都吃力万分。又在枕头上仰面瞪了床顶好久,绮罗生才磨磨蹭蹭的,翻身爬坐起来。
                              虽然这一个回笼觉的质量实在低劣,但身体上的休息却是实打实的。扯着棉被掩着身子坐起,关节腰肢处的酸痛,竟已消褪了许多。此刻正值上午,明晃晃的日光在雪地上一反,再照进屋来,天青色的帐子实在遮不住什么,绮罗生伸展了一下手臂,上臂处两个淤青的指印也淡了一些,想来是早晨时意琦行一番揉捏的效果。
                              想到意琦行,他不由慢慢勾勾嘴角笑了笑,顺手扯起床里的一件单衣披上,撩开帐子向床下探了探头。
                              屋内没有其他人在,这是他一醒过来就已经察觉到的。绮罗生心里头一点点揣摩着,十之八九应该是意琦行怕在屋里走动起坐的声音,扰了自己睡觉,才避了出去。不过意琦行不是好热闹的性子,即便人不在房中,也无非就是天河客栈里外这一圈罢了。一边这样盘算着,他一边从床上蹭了下来,股间腰肢仍有些微的酸痛,不过倒是已经不碍着日常行动。绮罗生慢腾腾将衣物鞋袜穿戴整齐了,又借着床边木架上的脸盆洗漱一回,才拖曳着步子,懒懒散散的绕过了屏风。
                              上房的屋子十分敞阔,一架屏风隔做里外两间,绮罗生绕到外头,眼神在空荡荡只搁着茶壶茶杯的桌面扫过,却是一呆。倒并不是他如何懒惰,只是依两人的默契,自己睡到这般辰光,意琦行定是早已经连早饭也一并备好了才是,若是换做这一日自己起得早些,也该是同样的做法。只是眼前干净的桌面不见一丝早点搁过的痕迹,绮罗生登时纳闷起来。他又凑到桌面细看了看,确定了当真也不是因为自己睡得太久,饭菜凉透又被撤下去后,带着点犹豫拉开了屋门。
                              院子里没什么人在,好容易在墙角见到一个小伙计,正在挥汗如雨的劈着柴火。绮罗生招手喊他过来,如此这般的用手比划了一圈意琦行的形貌,问道:“小哥你可曾见到这位客人去了哪里?”
                              小伙计却是个天亮后才被打发来劈柴的,摇头只道不知。他又赶着要将柴火往厨房里送,绮罗生多问两句也不得,就一溜烟的跑开了。不过临走时倒是扔了一句:“我们小少爷那位疯子师父又跑了,小少爷出去找他也不知道去了哪,倒得出手的伙计和相熟的人也都帮忙看着,说不定你要找的客人,也是帮手去了。”
                              “……”绮罗生心道意琦行断然没有这份闲心,但也只能勉强道了声谢,又摸回屋里坐下。寻不到意琦行的去处,但春秋阕还好好的与行囊搁在一处,整座客栈也没什么异常的地方。绮罗生此刻心中渐渐蔓延起一股担忧,却又不敢随意离开出门去找人,生怕意琦行若是回来了,两人走得岔头,更是麻烦。这般在屋里坐立不安了好一阵子,院中仍不见半个人声。他终究是心里头越发的不安稳了,只觉得隐隐一片心惊肉跳,开始忍不住的往些不妙的地方想去。又坐片刻,“呼”的一声站起了身,闷头就要朝外头走。
                              不想偏这时候,屋外廊上突兀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操使着极为粗浅的轻功从房檐翻落地面,那落地的声音极近,几乎就在门前。
                              绷紧的心情为着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绮罗生下意识防备着喝问了一声。不想门外应声的,却是不能更为熟悉的声音。听到意琦行答话的一瞬,绮罗生只觉得自己的心“噗嗵”一声又落回了原位,松了口气欢喜着叫了出来:“意琦行!”
                              门被推开,逆着阳光出现在门口的,果然是心坎上牵挂着的那个人。绮罗生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已经笑逐颜开,却还要坐回凳子上,故意大马金刀的翘着脚冲着意琦行一招手:“饭呢?”
                              “抱歉……”意琦行的声音几乎与他的问话同时响起,绮罗生一愣,不觉得这人会当真未卜先知的为忘了自己的早饭道起歉来。他尚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意琦行已经又急急迈前几步,进了屋子。宽敞的空间,只一套桌椅散放在地面当中,他却好像不曾看到一般,一步跨出,恰巧一只凳子横在身前,登时绊了一个趔趄,有些狼狈的一手撑上了桌面。
                              这一下颠簸,意琦行耳中登时又是一阵嗡鸣,似是许久,又似一瞬,鸣声散去,他听到一串磕绊家具的声音,绮罗生惊恐的叫了起来:“意琦行!意琦行你怎么了?你的眼睛……”
                              温暖的身体直扑过来,说不清是谁抱住了谁。意琦行反手拉扯住熟悉的身子,终于吐出了一直绷紧着的一口气:“绮罗生……”


                              IP属地:海南175楼2015-12-24 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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