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许人
百里潇湘喜豪饮。
尤喜登临远望，把酒临风。
即便由于身份原因，无法登上最高的天台，凌空架设的露台已经给了他一种如在云端的感觉。
浪涛声震如雷，江水翻涌的是一簇簇白云的白。这样一来，真像脚下在打雷下雨。
探出身去，水珠飞溅到脸上，沁着丝丝凉意。置身隆隆水声之上，却不感到喧闹，百里潇湘从来没有像在露台上那么清醒过。他仰起脖子倒灌竹叶青，酒液沿着脖颈曲线沾湿织锦白袍，嘴里兀自念道：“……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古人诚不我欺！”
杀手三三两两坐在露台上，说着今天的任务明天的任务，江湖道上的风云变幻。
眼前坐满了人，又好似没有人。
众人皆醉我独醒，抑或众人皆醒我独醉。
百里潇湘大笑，笑声淹没在江浪里。
露台虽高，天台更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不想更上一层楼？
他仰头的时候，那风格与露台相似的栏杆映入眼中。
露台要比天台大一些，但他就是喜欢高处。
一袭白衣走进他的视线，背后靛蓝琉璃的剑，发冠上的珠玉垂落规整束起的墨黑长发，炽烈阳光下散发着温和的光芒。
副楼主酆都月。除楼主外唯一能上天台的人。
粗粗算来，他维持着站立不动的姿势将近半个时辰，许是楼主与他器重的副手在共商大计。
这个人就是这样，温润恭谨地站在旁边，听人一字一字地说完，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说起话来平平淡淡，声调不见起伏，偏生神情态度让人发不出脾气，觉着可恼只能自己憋着。
想到素日种种，百里潇湘侧过头喝他的酒看他的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还是酒可爱。
照百里潇湘的喝法，酒坛很快见了底，围聚的杀手尚未散去，他突然觉得很烦躁，上酒窖又取了一坛。他没了上露台的兴致，对还珠楼如披绣闼的后园视而不见，径直回房。
“常听你称赞后园景致，美酒美景，不留步一赏？”酆都月负手缓步而来。
百里潇湘道：“你……副楼主不是正在与楼主商谈要事，怎么分神来管属下喝酒的事？”
酆都月道：“因为你随意喝酒的时间不多了。”
百里潇湘道：“什么意思？”
酆都月道：“楼主拔擢了你，我桌上的案卷要分你一半了。”
百里潇湘道：“舍不得，你可以拿回去。”
酆都月不理会他的讥诮，神情不动半分。“从今往后，副楼主三字大可省下。”
百里潇湘讨了个没趣，说道：“酆都月，你当真无趣。”
“这样可算有趣。”酆都月现出负在背后的手，手里是和百里潇湘一样的竹叶青。“前面有一丛翠竹，青石桌椅。”
百里潇湘不答话，脚步已经迈过去。
青翠修长的竹子映着黛瓦白墙，透着一种简约的清爽。
布置后园的小姑娘玲珑剔透，出了不少精巧的主意，教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还珠楼楼主养出来的女儿。
百里潇湘仍是倒灌的喝法，不同的是一口气灌下半坛。酆都月没有如往日拦他，不发一言小口地饮酒，看他差不多了，酒意爬上微红的脸颊，这才说道：“百里……潇湘。”
“酆都月？”
“饮酒伤身，贪杯无益。”
“酒都喝完了，你才说这个。”
“喝醉了，你才会听我说这些。”酆都月的话语里透着淡淡的无奈。
“没醉，我没醉。”百里潇湘道趴在石桌上斜睨他，抓着空酒坛子的手一晃一晃。“这点酒我怎么会醉呢？”
“人心不足，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迷蒙醉眼倏尔放射出锐利光芒，“我问你，摔死和摔得半死不活，你选哪个？”
做剑客，他永远不是楼主的对手，做还珠楼的楼主，未必。他的武功在众杀手之中实属佼佼，博览群书，通晓机关之术，一手凌霄绝式，任务有死无生，声望日渐强盛。楼主一心参悟飘渺剑法，终日不见踪影，事务丢给副楼主打理，心思已经不在还珠楼上。尤其最近西剑流入侵中原，攻占大部分土地，对上苗疆，去日不远。而还珠楼位于中苗交界，虽是做着收银买命无论主顾的生意，却也难以置身事外。到了这个时候，楼主怎么还对还珠楼不闻不问？
百里潇湘不甘。
他更不甘，作为蓝带杀手了此一生。
选择进入还珠楼，因为这里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最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原来……你没醉，是我醉了。”酆都月顿了顿，又说道：“你还是醉了的好。”
他拿走了百里潇湘手里的空坛，代之以自己的半坛。
楼主啊楼主，酆都月念道，这可是你点的火。
但那人向来希望的就是火烧得越旺越好，这两边他都拦不住。
酆都月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也醉了的好……”
瓜州野渡。他静静地洗着月饮剑上的血迹。
乌篷小船，踏月渡江。穿织锦华服的男子站在船头，长剑如一泓秋水明晃，剑尖下压，剑上的人头噗通沉入江底。
他听那人念道：“白雪临刃血如泓，百里苍茫独千秋。”
一点也不像个杀手。
其实他也一样。
酆都月听见碎裂的声音，浓烈的酒香窜入鼻间，突破了酒坛的限制终于获得自由的酒液横流了一地，酒香更是逃也似的奔四面八方而去，生怕再受禁锢。他回过头，看见百里潇湘清亮的瞳孔。
你醉了还是没醉？他想这样问百里潇湘，最终却问了自己。
想来他们的答案是一样的，就不必多费唇舌，自欺欺人。
啪啪啪，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