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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三儿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在哪里见过，刚刚，他不是在床上见到它的影子吗？
那歌儿也是它唱的？
龙三儿大着胆子，迈开大步，朝树走了过去。
这一口气提上来，他的眼睛突然变成了金色。他突然看见井里冒出的几道子黑烟，侵染了四周的空气。
他整个身子似乎被灌注了一股力量，那感觉简直比刚睡醒洗完脸时还爽。
“新娘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飘一样到了他背后，可在靠近的刹那，脑门儿陡然一亮——被一道从龙三儿身上绽出的琼光射穿脑袋，魂魄化成了一滩黑水。
那额头凹陷，脑浆直流的“墙贴子”转过身，朝龙三儿扑来。
刹时阴风四起，龙三儿一掌握住了鬼的脖子，“咔嚓”五指捏碎了鬼的喉管儿，青烟从墙垣上冒起来，魂魄顷刻间消散无影。
那井里的鬼，用枯枝似的手捉住龙三儿的小腿，可谁知，它的手刚碰到龙三儿的皮，整个手连着肩膀，衣服，身子，全给烧成了焦炭，灰烬上升到半空，又落回了井底。龙三儿奔到了树旁。
树后小鬼的脸突然狰狞起来，属于人的眼睛、鼻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嘴，尖利的牙齿从牙槽中爆凸而出，它挥舞着黑色锋利的魔爪，抓向龙三儿的脸。
龙三儿一把攥住鬼爪，竖起一刀，刺入鬼的身子，麻布灰袍扯了条口子，鬼血流了出来。
说来奇怪，龙三儿听说鬼怪无形，只有它们吓人杀人，没有人能捉到它们的形体，可他面前这只鬼，连同刚才出现又消失的几只，他非但能摸到、捉到它们，还能把它们变成黑水、黑烟、焦炭，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在被刺伤的同时，那鬼的脸突然恢复了原样，它流露出一脸难以置信吃惊表情，倒退了一步，似乎要逃，却向后跌了个踉跄，倒在地上。它捂住腰间的伤口，盯着面前魁梧的龙三儿，脸色刷地惨青。
“别捉我！”
呦，这小东西，还会求饶啊，龙三儿就笑了。这鬼看上去，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模样，死在这个年纪，它倒是也算可怜了。
刚才的歌儿就是它唱的，没错。
他想到这儿，突然又皱起眉头，心里就更奇怪，它的声音怎么和他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会儿功夫，那鬼就要逃跑——它猛地扑向井边，头才刚扎进井口，脚踝又被龙三儿逮住了。龙三儿大掌狠狠捏了鬼纤细的脚爪一下子，疼得它嗷嗷叫起来。
“我说让你跑了吗？你跑什么跑你这小鬼魂儿！”
龙三儿一把将鬼扯过来，拦腰一揽，把整个鬼扛在了肩膀上。
那鬼不服气地咬了他一口。
牙崩了。
嘤都来不及。
“你咬我，我把你捆起来游街去！”龙三儿说。
鬼咬住嘴，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龙三儿阴笑着说，“可给我逮住你，你知道吗？你很值钱啊，值十多个肉包子呢！”
“放了我！我把腿给你吃！”那鬼说。
“老子没兴趣吃鬼肉。”龙三儿潇洒地撩了把头发。头皮屑扑了鬼半身。
“咳咳。”鬼又说：“只要你不杀我，怎样都成，你……你要是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龙三儿听了这话，愣住了。
“你不本来就是鬼吗？我怎么杀你啊？你已经是鬼了，还怎做鬼？不对啊……刚才那仨我一碰它们就化了，你怎么没事？”他越说越奇怪，索性停下脚步，琢磨起来。
“我不是鬼，我是魔，我还年轻，你别杀我！”那“魔”一边发抖，一边说：“我把我的爪子给你吃好了，留我一命！”
龙三儿犹豫了一下。
“刚才的歌儿是你唱的？”
“是我。”
“你大半夜唱什么歌儿，吵老子睡觉。”
魔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一边抓挠龙三儿背上的短褂，一边蹬着腿说：“我就是喜欢唱！我唱得好听！”
“那你也不能大半夜唱啊！”
“院子是我的，我就是大半夜唱，我唱得好听！”
“你唱的……还行吧！”
“我唱的好听！我唱的好听！我唱的好听……”
“行行行，你唱的好听……”
“哼！”
——TBC——

，
第二天一早，阳光照亮山岗，露水珠儿渗入庙堂的瓦顶，顺佛身躺下，在佛的手中汇成一汪。
龙三儿睁开眼，只觉得前胸后背全是冰凉，那坚硬的地砖搁得他脊梁直酸。
坐起来四处一看，他才发现草垛没了，那些枯萎的稻草散布在神台四周，泡水和泥，全都烂了。
混沌躺在供桌上还没睡醒，龙三儿就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桌子不够长，它睡觉的时候无法伸展双腿，就把下身变成了虫尾巴，此时，一条又粗又肥又长的灰色尾巴，从供桌一头耷拉下来，一只拖到了柱子旁边，尾巴尖还时不时抖动一下。
它还在睡着，但肯定睡得不太舒服，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怎样，眉头紧紧皱着。
龙三儿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出庙堂，用大缸里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雨水洗了把脸，将马尾辫子重新绑了一遍，又走回庙里，拍了拍混沌的脸。
“……沌，起床了。”
混沌缩了缩身子，抱住肩膀，没睁眼。
“沌儿，起床了啊，太阳晒屁股了！”
混沌眯起眼睛，迷糊地看了看龙三儿，痛苦地拧起眉头。
龙三儿见它脸色发青，眼睛潮湿，就有些纳闷儿，“你怎么了？”
混沌小声打了个喷嚏，吸了下鼻子。
“……我不太舒服。”它嗓子哑了。
龙三儿拿手一摸混沌的额头，发现温度滚烫，心里就担忧起来，半夜山岗里的温度低，风又大，破庙连门都没有。混沌昨晚被他捅了一刀，虽然伤口不深，但它在这儿毕竟施展不了法力，那口子就无法愈合，它发烧肯定是伤口感染，夜里又受了风的原因。
“你发烧了？”龙三儿问。
“……不知道，我头好昏。”混沌抿了抿惨白的嘴唇，“我渴……”
龙三儿走出庙堂，到水缸旁捧了一捧水，回来喂混沌喝。
混沌舔掉了他手里的水躺回去，“我冷……”
龙三儿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又去佛像后头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能当被子盖的东西，干草已经烂了，肯定不能再用，这深山老林的，没有现成的垫子，就算砍树造床，没有两三天功夫也造不出来。
想到这儿，他转身出了庙门。
从这儿到夺火村需要走两个时辰的路，但龙三儿脚力一向快得惊人，不到半个时辰，他人已经到了李宅附近。
他在巷子里徘徊了一刻钟，打定讹人的主意，便回到李家大院门口，伸手拍响了门板。
走运的是，给他开门的是李宅长工，如果李宅管家在，是万不会放他进来的，今早老爷叮嘱过“龙三儿是个骗子，神棍，再见着他，叫人拿杆子打出去！”
那长工把门开了一半，龙三儿缩着身子一钻，人就到了院子里，长工看着他，挠了挠后脑勺，问：“你咋回来了？你昨晚上不是跑了吗？”
龙三儿白了他一眼。
“叫李老头儿出来，我找他有事儿。”
“我家没饭吃。”长工说。
“什么饭？你当我来蹭饭吃的？”龙三儿拿白眼珠瞅着长工，冷哼一声道：“我一个神仙，吃不吃饭，也饿不死。我是来找你家李老爷的，告诉你啊，赶紧让他出来见我，否则……我怒了，降大雨冲塌了你家屋顶。”
那长工嘿嘿嘲笑了几声，也没多说就回屋了。
龙三儿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李善人出来，便自行绕过照壁，跨进李宅客厅。
那李善人也不在客厅，管家倒是在，转身见龙三儿来了，笑道：“呦，三爷，是您呀！我们还当您给鬼扒皮挖心，吃干净了呢。”
龙三儿也不恼，盯着管家那双酸枣眼，也笑了一笑，“我劝你少说几句废话，让李善人赶紧出来，否则我可就直接去找李夫人了。”
那管家脸上就变了颜色，他虽然不懂龙三儿去找夫人干什么，但他毕竟是在李家做了三十年管家的人，也知道这宅子里的不少事情，他吃的是算账收租料理家务事的饭，至于老爷和夫人的私事儿，就是他知道，也是不愿意管，于是跟龙三儿说：“老爷在后院里喝茶呢，你去吧。”
龙三儿一拐弯进了后院月亮门。
此时，这院子里没了昨晚的黑烟瘴气，那株大柳树下，李善人单手握着紫砂壶，正坐闭着眼坐在藤椅上哼戏。龙三儿就走了上前。
李善人早就知道他来了，待龙三儿走到跟前，也没起身，只把眼睛睁开一只，从下到上瞧了瞧破衣烂衫的龙三儿，哼笑一声道：“呦！三爷怎么来了？敢情是饿了？啧啧啧！可惜我们家的鸡鸭鹅，都被昨天撞上门来的流氓无赖吃了呢。”
龙三儿听了挖苦，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到井边坐下来，把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草鞋一脱，扇起了风。
“你说我流氓无赖。”
李善人白他，“我可没说。”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无赖，这不是，又来讹你了。”
李善人不屑地道：“我说三爷，讹人也得有理由，没理由，也得有幌子，有噱头，你想讹我，你拿什么讹啊？”
龙三儿捋了把头发，把粗厚的手掌扳住左腿膝上，低声笑问：“今儿个……怎么没看见小翠儿呀！？”
那李善人本来还洋洋得意，一听到“小翠”愣了一愣，全身就定在了藤椅上。

“您跟丫鬟的事儿，李夫人应该是早已知道，我也不愿再去通报她老人家了，但想必这十里八村儿的乡亲们是不知道，您可是善人，您可是德、高、望、重……”龙三儿一脸阴笑，那李善人看了，恨得牙根痒痒，却着实给这厮将了一军。
十里八村儿都知道他人好心善行得正坐得端，就连县衙门审案子，明镜高堂内，也要为他备上侯听的位置，要是搞丫头的事儿传出去了，村子里那些个吃闲饭的老婆子，肯定都要背后议论纷纷，就算大雅不伤，也难免落得个老色鬼的名头儿，李善人可不想因为一个无赖，坏了自己清誉，于是就换上副平日里待人的嘴脸，问龙三儿：“行吧，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一刻钟后。
龙三儿背着两捆铺盖，手提烧酒花鸭从李宅走了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往西走。
拉泔水的板子车上，麻绳吊绑着六只大铁桶，轮子碾过土地，留下两行辙印，车轴的栓扣只啦啦直响。盘根树下就有一间大车店。
日头当空，车店门前竖着桅杆，乌涂的幌子垂卷着，下头是一间暴土廊烟的草堂子。焦黄的干草在梁顶上积了一沓，为纳凉歇脚的客人挡住了火辣辣的阳光。
平日里，因为村西人少，这车店也根本没生意，在这儿歇脚的，多半是猎户镖爷，住店的只有半年过路一次的马帮。
龙三儿背着铺盖打大车店门外经过，突然就听人叫了一声：
“神仙！”
龙三儿停住脚步。
他没觉得人家是在叫他，但这地方除了他，肯定没有第二个像神仙的人。
叫他的是个坐在大车店篷子下乘凉的瘦子。这人手抚着缺口的茶碗，头带毡帽，面色焦黄，赤脚赤膊，一眼大一眼小。
龙三儿皱了皱眉头。
瘦子端着茶碗走了上前。他把龙三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开口说：“我知道你是谁。”
“哦，我谁啊！”
“八部天龙下凡西海龙宫敖烈三太子转世。”
“还有呢？”
“没了。”
“‘茅山第十六代传人’，这个不能忘了说，我作法全凭在茅山学来的本事呢！”
瘦子笑了。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龙三儿有点纳闷儿。
“我叫黄天化，是个算命的。”瘦子笑着说，“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今儿我瞧你印堂饱满，地阁方圆，耳白于面，龙凤之眼，骨有九起，眉飞入鬓，定不是凡人，所以特地叫住了你。”
“我没钱。”龙三儿就要走。
黄天化赶紧拉住了他，“我也没说要钱啊。”
龙三儿提起手里的花鸭，“这个，我得带回去，我家有病人。”
“我也不要花鸭。”黄天化说。
龙三儿觉得自己大概是遇到精神病了。不要钱大白天拦什么人啊！就听那自称黄天化的人又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你的手。”
龙三儿将信将疑地慢慢伸出左手，把掌一摊，黄天化拍了两下他的手心，一低头，对着他的手吹了口气，龙三儿就感到一股冷意，似乎从手心直钻脊梁，就要把手往回缩，却不料腕子给黄天化一把攥住，他使劲儿一挣，竟然没有挣动。
龙三儿不由吃了一惊，他从小力气大那是出名的，三岁背砖，五岁抱石，七岁举鼎，到了十一岁就能拔树，他从没遇到过比自己力气大的人，就连能和他拼一拼力气的人都没遇到过，而这骨瘦如柴，面色焦黄的年轻人，竟然能把他扯住，难道他真有仙气？
龙三儿正愣着，就见自己手心上出现了一个墨染似的黑点，黑点渐渐扩散，一些蛛网似的血管暴露出来，很快，他的半条胳膊，就像被黑网罩住了一样，无数条黑色血路遍布皮下，似要凸爆而出。
龙三儿一时惊骇，皱眉问道：“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做了什么，呵呵……”黄天化笑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能拔树举鼎，日行千里，食豺吞蛇，百毒不侵。”
龙三儿怀疑地瞪了黄天化一眼，“你少胡诌啊你，我跟你说，咱俩也算同行，先恭维别人，再下套儿让人家掏钱的谎，我比你能扯，就你这两下子，你还是去糊弄老太太吧你！”
龙三儿说完，转身又要走，那黄天化又叫住了他。
“你究竟想干嘛？”龙三儿十分不耐烦。
黄天化也不气恼，“你没兴趣知道自己的事儿，我也不多说，这不是山上的红莲花还没开，黑云还没障了月亮，你还不到回天之时，但关于这夺火村沼泽地的事儿，你有兴趣知道吗？”
龙三儿问：“什么莲花黑云的，夺火村怎么了？”
“这地方有个魔啊，可是神通广大，能叱石成羊，掀风撼山，于那五百年前，号令数千妖魔，杀人屠村，叫板神佛，后来被罗汉爷化去了法力，封进了村中一口井里，死前发下咒怨‘待到百年之后，妖气汇聚，污泥浊水，沼蔓大地’，它就会重现人间，杀生食人，秽德垢行。”
龙三儿不由想起了混沌，昨晚混沌说它是“魔”，可想想混沌那弱小可怜的样子，和黄天化口中说的这个，着实不像同一个人，骄纵的劲儿倒是有几分相似，于是又问：“你是说村口的河水变成沼泽，是因为那魔的封印解除了？”

总算回过神儿来。
混沌听到他的步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了模糊的影子，拿手揉了揉眼，支撑着半个身子，坐了起来。
“你去哪了？”它有点不高兴地问。
龙三儿卸下背后的铺盖，又去后堂捡了几块比较长的木板，徒手拔了上面的倒刺钉子，给摆在一起，组成半丈长的床板，将一捆铺盖打开，展平在上面，又把一张青灰色的棉布盖住垫子，枕头摆好，这才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对混沌说：“你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混沌虽还是难受，看到这张像模像样的床，心情就好了不少，“给我躺吗？”
“当然，我自己都睡草垛。”龙三儿说，“下来吧，试试。”
混沌直起上半身，左右看看，把肥尾巴摇摆了几下，将它变成了腿，刚要下地，又顿住了。它望着地面，蹙了眉头。
“怎么了？”龙三儿就问。
“这桌子太高了，我下不去。”混沌扭动着脚踝，说：“我还不太会像人那么跳高！”
龙三儿笑了，“那你昨晚上怎么上去的呀！”
混沌瞪他，“昨晚是昨晚，我现在病了，没有力气。”
龙三儿无奈地啧了一声，走到桌前把手伸向混沌，混沌见他伸出一双粗壮的胳膊，连忙又往后缩，大声叫着：“离我远点儿！离我远点儿！”
龙三儿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它说：“你不给我抱，你又下不去，还想躺床上，那你说怎么办！”
混沌拿爪子推着龙三儿的胸膛，翻起眼睛偷偷看了他一眼，脸色变得不大对劲儿。
“又怎么了？你个小家伙。”
混沌小声说：“你身上臭。”
龙三儿抬起胳膊闻了闻，“我怎么没闻着，再说你不是感冒了，怎么还能闻到味？”
“你味儿重。”混沌皱了皱鼻子，说：“好难闻，你的味道好像臭泥。”
龙三儿坏笑起来，“你懂什么，你见过世面吗？我可是神仙，这个味儿叫上仙之气，多闻闻，没准你也成仙呢！”
混沌半信半疑地瞧着龙三儿，慢悠悠把爪子搭上他的肩膀。
龙三儿像是抱孩子似的，把混沌托起来，放在床上，又把另外那张铺盖卷里的褥子，当成被子盖在它身上。
他来到一旁倒塌的石柱旁坐下，打量混沌一会儿，就觉得这个魔的脸可真小，其他地方也不大，只有手脚爪子不小，可惜还瘦得很，这模样怎么可能出去危害人间？顶多也就半夜出去吓唬吓唬胆小的女孩子。
他这么想着，就问混沌：“你吃过多少人呀！”
“我吃过人的手指头。”混沌说：“我喜欢吃女人的手指头，嚼起来嘎嘣嘎嘣脆，可好吃。”
龙三儿露出一脸恶心的表情，“你吃人还挑地方？”
“唔，不是，院子里不是还有别的鬼魂儿吗？它们吸人阳气，那些人被吸了阳气后，就变得不好吃了，只有手指头好吃。”混沌舔了舔嘴唇，又说，“不过，蛾娥总是跟我抢呢，所以我把手指头藏在砖缝缝儿和柴禾堆里，饿了再找出来吃。”
“蛾娥是谁？”
“是沼泽里的一个蛾子精，她可厉害，连姥姥也不怕。”
“姥姥又是谁？”
“是山上的狐鬼，法名黑山姥姥，已经蛰伏在此一百多年了，十里八村儿的鬼怪是不能到这山上来的，这是姥姥的地盘，要是被它发现，会给吃光了魄，灰飞烟灭。”
龙三儿听混沌说的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于是不再询问。
“我饿了。”混沌掖了掖被子，说，“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龙三儿看了眼身旁的酱花鸭，问：“你都吃什么呀？”
混沌回答说：“我什么都吃，我一般去李宅的厨房里偷东西吃，不过不能吃多，因为会被厨子发现，我又不会隐身。”
龙三儿拆开油纸，把花鸭拆成碎的，捧到脚下，将一条鸭腿递给混沌。
混沌看了看鸭腿儿，吞了口吐沫，又看看龙三儿。
“你是给我吃的吗？”
“是。”
混沌把爪子从被窝里探出来，接过龙三儿手里的鸭腿儿，咧开嘴叉子，一口就把一整条鸭腿儿吞了。
龙三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刚才混沌吞鸭腿的时候，那嘴一下子咧到耳根子，满嘴的牙都变成了獠牙，样子丑得要命。
混沌用手抹了抹嘴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
“啊？哦。”龙三儿又撅了个鸭翅递过去，混沌刚要接，他又把手缩回来了。
“你吃东西时……能不能……文雅一点儿。”
“啊？我刚才……”混沌摸了摸自己的脸，“对不起，我忘了，这次我慢点吃。”
龙三儿把鸭翅给了混沌，那小家伙这次学乖了，慢条斯理地用牙齿撕咬肉丝，一根根咽下去，吃的可好看。龙三儿一边看着混沌，一边用花鸭喂它，直到一整只鸭子只剩下几根肋骨，混沌打了个饱嗝，说：“我吃饱了。”
龙三儿的肚子发出一阵叫声咕噜噜噜噜……
“我好像吃的有点多。”混沌难为情地说，“我平时其实不是这么能吃的，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没事儿没事儿。”龙三儿“大肚”地说：“吃饱了就好，吃饱了病早点好

于是他们只能这样互相困着，较着劲，等着死。
“再这么下去，你也会死。”罗汉说，“你的魔障一天比一天弱了，我感觉得到。”
“不一定，我还没输呢。”魔说，“想困住神仙，当然要花点力气，不到最后，我不会罢休的。”它无力地躺了下来，把头枕在罗汉膝上，眯眼望向不远处一株树。
它很累了。
他们已经斗了三百年，好了三年，又困了三十年。
一共三百三十三年。
它落败时，这条龙救了它。
龙走后，它修炼成了浑天魔王，霸一方之土，龙前来捉它，又放了它。
它继续作孽，龙继续捉它，可又在捉住它后，放了它。
再后来，它的法力越来越强大，老天爷看不过去，又叫别的神仙来斗它。
龙救了它。
如此往复，辗转三百年。龙对它动了凡心，和它悱恻缠绵，浑浑噩噩过了三年。
但龙终究是神仙，他不杀它可以，留下来却不能。
他去哪，它就跟去哪儿，如此追逐三十年，最后，他们到了这片树林。
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不论结果怎么样，终究还是要有个结果的。
“我要是先死了，这次就算你赢。”魔说，“你要是先死了，我杀天庭片甲不留。”
“你杀不过的。”
魔不屑地笑了。
它当然知道，杀不过。
……
混沌握着小锥子，慢慢爬出被窝，用胳膊撑着下巴，凝视龙三儿的睡脸。
现在杀了他，似乎有点可惜。为什么可惜，它也不明白，反正一想起龙三儿马上就要死了，它就像被锥子插了一下似的，难受。
但是这该死的龙三儿困着它，它就得想办法摆脱他，摆脱不了，就杀了他好了。
混沌举起锥子，锥尖儿对准龙三儿的胸膛。
猛地刺了下去。
——TBC——

混沌心里就想被砸了一锤子似的难受，它叫了起来：“他不会不回来的！你们懂什么！他昨晚根本没生气！他没没收我的被褥，还说会打鹿回来烤！哼！你们嫉妒我日子好吗？你们也去找个
仙对你们好啊！”
蟾蜍冷冷地说：“不稀罕。”
半大小子叹了口气，“你也太不了解神仙了，白活了十多年了你，你知道吗？过去这儿就有个魔，不知何故，结交了八部天龙，两个人也是你侬我侬的，可到头来，那神仙非得抛弃它回西天，它不肯，就用法术困住了他，最后，啧啧啧，两个双双死在了山下那片千错林里。”
混沌白了它一眼。“你才多大？你见过啊你！少胡诌。”
“我是没见过，姥姥见过。”半大小子说：“姥姥那时还是条只小狐狸呢，经常躲在树后面，窥探着它们。”
蟾蜍叹了口气，也跟着说：“说来还要感谢那个魔，要不是它把魔障散入林中，姥姥也成不了精，山上也没这么多妖精。姥姥说，那两个人在千错林的瀑布下，度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最后，还是魔先死了，那魔死的时候，漫山遍野开满了火莲花，罗汉爷看着它，流了眼泪，于是漫山遍野的火莲花，又全都凋谢了……不过，你就不要妄想神仙会看上你噢，你瞧瞧自己那个白痴的样子，那条龙一定是瞎了眼，才会把你扛上山来。”
混沌本来还为“魔与罗汉”的故事打动，听蟾蜍讽刺自己，就像被扎了根刺似的，一下子跳下供桌，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说谁白痴？”
“说你啊，你丑死了，是条虫子呢。”
“你！你们！怎么能看到我的真身？”
“呵呵，稍微有点法力的妖怪，只要想看就能看到喽，别以为你变了人样，龙就分不出你美丑，它现在看不穿你真身，只是因为他肚子里那碗孟婆汤的效力还没过，等时日一过，它恢复了金身，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肝脾肺肾，到了那个时候，非得恶心死不可。”
混沌简直七窍生烟，“你说谁丑！我不丑！”
半大小子和蟾蜍相视而笑，“现如今，你丑不丑倒是没所谓了，反正他不会回来管你，你肯定会饿死在这儿的！”
“你们给我滚！我饿死在这儿也不要再看到你们！”混沌丢下这句话，一甩袖子回了庙的后堂，将龙三儿昨日带回来的半篓子芍药，全部扯成碎片。
周围安静下来，蟾蜍和半大小子走了。
傍晚，龙三儿还是没回来，混沌失魂落魄地躺在冰冷石地上，用爪子撵着片花瓣，幽幽望着庙门口。
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龙三儿了，还是怕饿死，是害怕多一点，还是伤心多一点，但总之，它从没这么难受过。
……
龙三儿扛着一头半死的鹿，一步步往回走着，抬头看了看快黑的天。
他今天早上就出来了，在西山岗上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一头鹿，只好到村子东南方的五行山里猎鹿。
守到下午，才寻着一头鹿，便将其猎了，麻绳缠住四足，扛上肩膀。
天几乎已经全黑了，龙三儿本想加紧脚步赶快回去，又口渴的要紧，就去了那村西山根底下的大车店讨茶喝。
他刚掀开那沾满油污的门帘子，就看见瘦如竹竿的黄天化，正捧着碗茶，跟墙角里蹲着。
见龙三儿进来，黄天化慢慢站起身，问道：“老兄，近日可好呀！”
“呵呵。”龙三儿不爱理他，不是因为他样子落魄，而是因为他说的话都有些古怪，那日听他说完一席话后，他就像得了癔症似的，梦见不少奇怪的事情。谁知道今儿个这丧门星又要跟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小二不在，龙三儿便自行走去柜台旁，提起大壶倒了碗茶喝，喝完一抹嘴就要走，黄天化突然大着嗓门儿溜了一句“仁兄，昨晚没睡好吧？”
龙三儿转过身，斜眼瞄着他。
黄天化笑着走上前来，问道：“你这么着急，急着回家吗？”
“我回不回家，关你什么事？”
“你回不回家，不关我事，但你家里养活了什么，可不仅关我的事，还关乎夺火村几百户老小的性命。”
龙三儿拧起了眉头，心说这小子怎么知道他把混沌扛进庙堂的？
“上次的故事说了一半，你不让我接着说了，今天在此相遇，你我也算有缘，不如你就坐下来，听我多说几句。”黄天化把茶碗放在桌上，伸手朝龙三儿做了个“请”的动作。
龙三儿站那没动。
“我站着听。”
“呵呵，也行。”黄天化说：“你可知夺火村张老七和李善人的儿子怎么死的？”
“不知道。”
“那是沼泽的一个妖精，叫蛾娥，深夜里变化美女，与其二人交合，他们被有毒的蛾粉蚀了皮肉，这才全身溃烂，呕吐不止，不出三月，全身化脓而死。”
龙三儿就纳了闷儿，怎么不论是人的事儿，妖的事儿，这黄天化全都知道？混沌昨天才跟他提过“蛾娥”这妖精，夺火村沼泽地真有这么个妖精，可黄天化怎么知道的？
黄天化又说：“那片沼泽之中，蕴含着魔障，妖魔鬼怪，魔为孽畜之源，被魔障侵蚀的动物蛇虫，都极易成精。可这魔障是怎么形成的，想兄长你还不知道，且听我说来。”
黄天化一抬腿坐上了桌子

混沌又加上一只手爪，揪住龙三儿的衣服。
龙三儿皱了皱眉问：“你怎么了？”
混沌一言不发的瞪着眼。
“你这是怎么了？”龙三儿伸出手揉了一把混沌的头发。
混沌两眼通红，像要吃人似的。
“它们说你不会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它急促地说：“你为什么这么晚才会来，我吓死了！”
龙三儿如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谁说我不会回来了？”
“蟾蜍精和山妖！”混沌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它们！拨它们的皮！拆它们的骨！吃了它们！”
龙三儿看到混沌那张小脸上恨得扭曲的五官，噗嗤一声笑了。
“你饿不饿？”
“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哼。”混沌把头转向一边，不去看龙三儿，却仍用手爪子紧紧捉着他。
“生气了？”
“要你管！”
“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敢不回来！”
“饿了吧，我去做饭。”
“不行！”混沌不讲理地抱住龙三儿的腰。
直到腰被混沌用胳膊勒住，那小家伙把整个身子紧紧贴过来，龙三儿突然感到心脏收缩了一下。
他僵硬地坐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放松下来，用手摸了摸混沌的头。
“别摸我，我不是小孩儿！我是魔！”
龙三儿不知道怎么样对待一个小孩儿魔才是正确的。
混沌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肩膀，捉住他的手，搭到自己背上。“知道吗？你应该这样。”
“……”
“这样就说明你是我的同伙。”混沌说，“这叫‘勾肩搭背’，说明两个人关系好！人类都是这样的。”
龙三儿只好这样抱住了混沌。
他们在这儿呆了一会儿，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天渐渐全黑了，安静的寺院，只剩知了的鸣叫。鹿血躺下破碎的石阶，淹没了蚂蚁的巢穴，佛低垂眼眸，静静凝视他们。
混沌觉得有点热，但是它不准备离开龙三儿。
龙三儿的心跳打雷一样有力，它几乎就要相信他是神了。
“不饿吗？我打了鹿回来，烤肉给你吃，好么？”
“……你不许再逃跑了！”
“我……我没跑啊！”
“不许狡辩！”
“……”龙三儿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和这个小魔头讲理。
“你不许跑，我也不会再害你了。但你要是再跑了，我就去捉你，捉到你就吃了你。”
“好，行。”龙三儿推了推混沌，竟然没推动。
“快松手吧，我去给你烤肉。”
混沌怀疑地看了龙三儿一眼，慢慢松开手，拨弄了一下脸边的头发，又提出它新的要求：“把我抱到院子里去，我要监督你，还有，烤肉时多放点盐，我喜欢吃咸一点的！”
龙三儿把混沌抱出了庙门，放在台阶上，混沌小心翼翼地提着袍子边儿，坐在离死鹿原地一点的地方。

龙三儿把鹿拔毛拨皮，剜了心肺，割下一条腿穿在木棍上烤。
混沌挠了挠头发：“我该洗澡了，我很脏了。”
龙三儿看了眼水缸，又看了看混沌，“你可以去缸里洗。”
“那口缸太小了，我想去河边。”混沌望着星空说，“我过去是在井里洗澡的，也住在井里，我的真身不怕水。”
“但是，我其实很想像人类那样洗澡。”混沌又说，“人类洗澡很好看，我见过小翠洗澡，也见过李善人洗澡，有时他们还在一起洗澡。”
“小翠的大腿可白了。你肯定没见过女人的腿，不过我觉得李宅的长工，就是那个商大哥，也是个不错的人，你认识他吗？嘿！其实蛾娥早就看上他了，可是呢，它又不想害死他，所以就只能在院墙上偷窥他喽……”
混沌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听李夫人和别家老太太，就是这么唠嗑的，有时候她们还边喝茶水嗑瓜子边聊天，那样子可悠闲了。
龙三儿用蒲扇扇着火，不一会儿，鹿肉的香味飘了过来，混沌用爪子擦了擦口水，对龙三儿说：“我会好好练习走路的，等我会跑会跳了，就能陪你去任何地方。”
龙三儿觉得有点幸福。
“你知道我想去哪儿？”
“随便你想去哪儿。”混沌说。
“你要跟着我？”
“对呀。”
“跟多久？”
“永远。”混沌得意洋洋地说，“我们魔有无限的生命呢，能活几百年，哦，不，是几千年，祸害遗千年，听说过吗？只要世界上还有坏人，有怨气，我就不会死的。”
龙三儿问：“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相信，但那是人的事，和我无关。”混沌说，“我们魔是不需要受轮回之苦的。”说着说着，它又像纳闷儿似的，咦了一声，喃喃自语起来：“不过很奇怪，村口老疯子说我也转过世，他说我上辈子是个大魔头呢。”
龙三儿拿着扇子的手抖动了一下，动作停住了。
“肉好了没，我饿死了。”混沌凑了过来，拿爪子去抓鹿腿，指头刚摸到肉皮，就被火星子烫了一下，赶紧缩了回来。
“唔，好烫。”
龙三儿丢了蒲扇，捉住混沌的爪子问：“烫哪儿了？我看看。”
混沌把“食指”蜷了蜷，皱起眉头说：“就是这儿。”
龙三儿把它的爪子抓起来，对着食指吹了几口气。
混沌感到有点痒，龙三儿的手心里有硬鳞一样的茧子，摩擦到掌心，它的爪子抖动了一下。
它这一抖，龙三儿也跟着抖了一下，他们同时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了。
混沌缩回自己的爪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龙三儿咳嗦了一声，看看天说，“今天天儿挺好。”
“是呢。”
“我帮你割肉。”龙三儿站起来用刀片下一块鹿肉，放进碗里，又把肉割成几条，将碗端给混沌。
混沌吃着肉，不由想起在李宅挨饿的日子。那时候那几个妖鬼，经常欺负它年纪小，每次有了食物，都不肯分给它肉多的部分，只把手脚这种没有多少肉的部分丢在井边，所以它还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因为吃不饱肚子发愁。
和龙三儿在一起，它完全不必担心这一点。
每次吃东西，龙三儿总是把最好的部分先分给它，食物少的话，就算不吃也会给它吃饱。混沌想到这儿，觉得很感动，于是抓起碗里的肉，送到龙三儿嘴边，说：“你吃我的吧。”
龙三儿把刀尖插着的一块肉塞进嘴里，笑道：“这么粗一条鹿腿，我干嘛吃你的。”
混沌见自己好意被拒，又把那条肉往龙三儿嘴边送了送，命令道：“我让你吃你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龙三儿看了看混沌爪子里的那一小块肉，笑着凑过来，慢慢把肉咬了过来。
混沌看到龙三儿的笑，像是被电了一下，赶紧低了头。
他们吃过东西，龙三儿把混沌用的那只小碗刷干净，摆在窗台上，然后将吃剩下的鹿肉送到庙门外二里地远的地方，喂山里的野狗，等他再回来，混沌已经睡着了。
“唔，真好吃……”混沌一边流口水一边说梦话：“你也吃啊……”
龙三儿躺下来，眯眼看向混沌。
“喔……”混沌的眉头皱了皱，好像梦见了什么令它意外的情形。
“你好硬……”
龙三儿看到一条灰色的尾巴探出了被子，混沌蠕动了几下。
“不要碰我的尾巴……”
“哦哦……好舒服……”
它梦见什么了？龙三儿琢磨着，感到脸上有点热，咽了口吐沫，把目光收回来。
他翻了个身，面朝庙墙，念了好几遍思无邪，晕乎乎睡着了。
这一晚他们睡得都不错，第二天龙三儿醒来的时候，发现混沌已经站在供桌前梳头发了。
因为没有牛角梳，它只能用爪子尖儿将被灰尘和汗水粘在一起的发缕顺开，但它又极其仔细，不愿意自己的头发有一点凌乱，所以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弄上很久头发。
龙三儿抻了个懒腰，去院子里捞了把水洗脸，刚一转身，就见混沌站在庙堂门口，手提着半篓被撕碎的芍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我们

去小溪吧。”混沌说，“我得洗洗澡。”
龙三儿点了点头，到门口儿蹲下，把混沌背了起来。
空气里夹杂着一股露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清香味。
混沌没上过西山，它看什么都觉得好奇，时不时有蝴蝶飞过，它便伸爪去捉，多半也是捉不住的。
举目向上看，那一块块倒悬在峭壁上的锥形石头，似乎随时可能落下，把路过的人砸得粉身碎骨。青山的末端耸入云中，粗壮的绿蔓盘牵石壁，杂草从峭缝中钻生而出，风一吹，就有石渣陨落。
龙三儿背着混沌，走不了太快，晌午十分，他们才到了山岗上那条溪水旁。
阳光透过枝条的缝隙射向湖水，几尾小鱼游动着，不一会儿又不见了。
小溪旁，几株柳树的枝条垂进了草丛，蜻蜓点着草尖儿飞过，波光一敛，水珠四溅，溅湿了岸边的雨花石。
混沌把篓子放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欣喜地脱了袍子，钻进水里。那冰凉的水接触到皮肤，身上每个毛孔都收缩了一下，它用爪子在溪底摸了摸，找到一块石头散碎的地方，坐了下来。
龙三儿背倚着树，一边嚼草棍儿，一边望着混沌。
那小家伙洗澡的样子奇怪极了，它用爪子撩着水，搓摸肩膀和脖颈，却不用力，显得斯斯文文，还有点笨拙。这么洗了一会儿，它似乎不耐烦了，将头一扎，钻进了水中。
好一会儿，混沌也没再把头探出水面，龙三儿就感到有些奇怪，慢慢起了身，来到溪旁。
溪水清澈见底，这一眼望下去，龙三儿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条灰色的虫子，正贴着溪底的泥沙石头，用六条爪子来回拨弄着水，翻来覆去地蠕动。
意识到这是混沌的真身，龙三儿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渐渐退了下去。
世间万物，本来就什么样的都有，美与丑是人定的，自然从不会根据美丑来造物，磐石若是有了灵性，也懂悲春伤秋，更不要说魔了。
混沌起初没意识到龙三儿在盯着自己，翻来滚去觉得爽死了，好半天过去，它无意中转头发现龙三儿，立即大慌，急着把身子往回变，却忘了自己还在水下，头还没探出来，就呛了好几口水，咳嗦起来。
龙三儿见状不妙，连裤腿也没来得及挽，穿着草履就淌进了水中，扶住混沌一条胳膊，把它搀了起来。
混沌虽然坐直了，双腿还维持着尾巴的形状。这条尾巴龙三儿见过很多次了，肥敦敦的很好玩。
“你没事吧。”龙三儿站在水里问。
“没事。”混沌的脸有点红，拨弄了几下头发，把尾巴盘住溪底一块较大的石头，仰头对龙三儿说：“你刚才看到我的原形了？”
龙三儿就笑，“你好胖哦。”
“你！哼！”混沌恨恨地拍了一巴掌水，水花溅湿了龙三儿的衣服。
“胖也没什么不好啊！现在这年头人人都瘦，胖倒是显得可爱呢。”龙三儿把手伸进水里，将两条裤腿卷了起来。
混沌抹了把脸上的水，生气地说：“你没见过世面，不懂魔的美丑，我告诉你，那山海经里面写着，太白山有几十种魔呢，我看过了，比我好看的，没有几个！”
“行行行，你好看，你好看，你最好看。”龙三儿说着，转身就要往岸上走，混沌又问：“你不洗吗？”
龙三儿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赤身裸体的混沌，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玩笑说：“你没听那夺火村的人说，沼泽就是我洗澡弄脏了河水搞出来的，我要是在这水里面翻个身，还不把整条溪都染黑了，还是算了吧。你慢慢洗，不着急。”他说完就上了岸，但没回树底下，而是坐在一块悬于水面的石头上，把草鞋脱了，双脚伸进水中泡着。
混沌洗了自己一会儿，把尾巴蜷起来，用爪子仔细搓揉着每一部分，隔着清水，龙三儿发现混沌的尾巴在来回摆动，看上去很软的样子。
混沌洗着洗着，突然开始左顾右盼，它的目光落到花篓子上，慢慢向岸边爬去。
龙三儿问：“你干嘛去？”
混沌爬上了岸，把花篓抱到水边，爪子伸进去，不停攥揉花瓣，龙三儿提着鞋子走了过来。一早他就觉得奇怪，出门前混沌非要带上这篓子不可。
“你要芍药花干什么呀呀？”
混沌继续撕扯花瓣，“我要用它洗我的腿。”
“用……花瓣？”
“是的，我的皮肤很容易干燥。”混沌说着，便将尾巴蜷曲起来，变成了两条腿，又把花泥均匀地往腿上涂去，龙三儿无意中看见了它身上那人才有的东西，心里打了个哆嗦，连忙把目光移开了，走了几步，来到篓子后面侧身坐下。
“咳咳……我帮你弄吧。”龙三儿把手插进了花篓，跟混沌一起攥起了花瓣。
混沌发现龙三儿脸红了，问：“你热吗？”
“热……阿不，不热。”
“那你的脸怎么红了？”混沌担忧地说，“不然你也脱了泡水里吧，溪水很凉快的，再说你也很长时间没洗澡了吧。”
“我……我没事，我习惯脏着。”
“唔，但是你每天晚上都会熏到我。”混沌说：“你洗了澡，回去我们就睡一张铺盖好了，你总是睡在地上，多硌得慌啊！”
龙三儿心说不是你不和

我睡一起的么？可嘴上也不敢这么说，就道：“我习惯了，习惯了……”
“洗洗吧，我们一起，我经常看见李善人家的长工们一起洗澡的，还边洗澡边聊天，互相搓背，很有意思的。”混沌一脸向往地看着龙三儿，伸出爪子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水里拉去。
龙三儿妥不过去了，索性脱了上衣，和混沌一起泡进水里。
他用背倚着一块布满苔藓的石头，半个身子都是僵直的，半天也不动一下。
混沌在旁边望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了，于是问：“你这哪叫洗澡啊！你为什么不脱裤子啊！”
“……我顺便洗裤子。”
“没见过有人这么洗衣服的。”混沌边搓自己的腿边问，“要不要我帮你擦擦背？”
“不……不……”
混沌不理龙三儿了。
他们在一起泡了一会儿，除了溪水潺潺，风吹叶娑，四周围一时没了别的动静。
混沌一边洗头发，一边用眼睛窥探龙三儿，它的目光经过龙三儿的下巴，到了他的喉咙，又游过他的锁骨，向胸膛和肩膀。
它没见过像是龙三儿这么强壮的人类，就连山海经图谱上的魔，也没有他这么发达的肌肉和这么硬的骨头。
那些水珠顺着他的肩膀滑下来，他的皮肤泛着一层白光，真就像庙里那些佛像的金身一样。
混沌咽了口吐沫，觉得呼吸有点快了。它不由自主把爪子挪到龙三儿的腿上，渐渐向上摸了摸。
当那尖锐的爪子尖儿触到皮肤，龙三儿触电似的打了个哆嗦，一把握住混沌的手腕。
“我帮你洗洗吧。”混沌向龙三儿爬过来.
龙三儿的喉咙涌动一下，混沌贴上来的瞬间，他简直连动都不会动了。
混沌把爪子抬起来，解开他绑头发的绳套，捧了一捧溪水，淋湿他的头发，然后，捧着他的发梢小心翼翼地搓洗起来。
龙三儿的头发是黑的，可光照在上面，反射的光是深蓝色。仔细看的话，还有些靛蓝的发丝混在黑发之中。
龙三儿低下头，垂眸看向混沌的脸。
混沌的心跳有点加速，动作慢了不少。龙三儿的气息在感染着它，那像是一种魔力，让它心绪浮动，脑子发昏。
“这样很不方便……”混沌用爪子扶住龙三儿的肩膀，将尾巴变成了两条腿，跨坐在龙三儿腿上。
龙三儿全身的血直往上涌，他的视线几乎无法再从混沌脸上移开。
“混沌……”
混沌抬起了头。
龙三儿的太阳穴在跳。
“我喜欢你。”
“喜欢是什么。”
“就是……”龙三儿抿了抿嘴，说，“像现在一样，我的心要跳出来了。”
“别，我不想吃你的心！”混沌连忙说，“你快让它别跳了！”
“它不听我的。”
“那怎么办？”
“它听你的。”
“别跳了！”混沌对龙三儿的胸膛叫道：“听到没！说你呢……”
突然，混沌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腰，一股力量把它的身子压向龙三儿，它的胸膛，贴上了龙三儿坚硬的身体。
它抬起头，看向龙三儿的眼睛。
龙三儿的眼睛慢慢变成了近乎透明的金色，混沌被这么一双陌生的眼睛注视，感到有点慌张，下意识往后挣了一下。
“别动。”龙三儿轻声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想看看你。”
记忆复苏。
“别动。”罗汉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想看看你。”
龙三儿盯着混沌的脸，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罗汉的感觉。
他被魔诱惑，沉沦其中的时候，可还记得“不持戒者不可出尘，纵有多智亦落邪门左道”？
龙三儿很快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的手抚上混沌的脸，拇指捧住它的下巴，迫使它抬起头，面对自己。
然后他又看魔的嘴。
他无法想象混沌真身那张狰狞可怖的嘴，怎么会变成这么小巧。
他用手指顶开混沌的牙，将食指探入它的口中。
“唔……”混沌的脑子晕晕的，它不知道龙三儿在对它做什么，又想要对它做什么，现在的龙三儿使它感到陌生，但是，它已经意识到，龙三儿对它动了心。
这条龙对它动了心，这对于魔来说，是不是值得得意？它是不是应该觉得光荣？
龙三儿的手指触摸到混沌的舌尖……
又猛地缩了回去，他的表情一下子慌了起来。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像犯了错误似的，急忙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我没怪你呀。”混沌打断龙三儿，用爪子扶住他的腰。
“唔……我们继续吧，刚才我觉得不错。”它把嘴凑向龙三儿的下巴。
它的腿越来越软，已经可以任意屈伸，于是它用两只脚爪蹭着龙三儿的膝盖，有意撩拨他。
“不，不……你还小，而且……你是魔……”
“魔怎么了？做这种事还要看年纪嘛？酷暑的时候，我用尾巴缠过沼里的鱼精呢！”混沌说着，爪子搂住龙三儿肩膀，又一次凑上前来。
“不，不行！”龙三儿推了它一下。
没用劲儿。
可混沌生气了。
它

龙三儿吸了口气，嘀咕道：“我怎么突然睡着了？今天太阳太高了，洗着澡也能叫人发困。”
“哦，是的，今天天气很热。”混沌低头说。
“洗完了吗？”龙三儿问。
“我洗好了。”
龙三儿像抱孩子似的把混沌抱起来，走出小溪，将挂在树枝上的衣服递给它穿，又把自己的烂布褂子泡进水里搓了两把，搭在肩头，提起花篓，牵着混沌的手，离开了山岗。
这天回到庙堂后，龙三儿发现混沌有点不一样了。
它变得没有前几天那么活泼，总是呆在供桌或者佛像的肩膀上发呆，有时在院墙上坐着也能坐一天。
但是每天龙三儿带着猎物回来时，总能第一眼看到它。
龙三儿下山买了不少灯油，将庙里那黄铜灯架冲洗干净，将灯油倒了进去，点燃灯芯。这么一来，庙里就亮堂多了。
混沌爬到高处，坐在佛像手中，凝视了一会儿灯火。
“这是许愿用的灯。”龙三儿笑着说：“和烧香一个样，在佛前供莲花灯，祈祷佛祖保佑父母安康，无病无灾。”
“什么是许愿？”
“就是你捧着它，走到佛前，对佛倾诉你的心愿，然后将灯放在灯架上，等到佛祖帮你了了这心愿后，你还得来还愿的。”
“什么是还愿？”
“你许愿的时候，承诺愿望实现之后，再拿什么来供佛，就拿什么来供佛，这就叫还愿。”
混沌从佛手中慢慢站起来。
“我下不去了。”它站在高处说。
龙三儿跳到莲花台上，将混沌抱了下来。
混沌来到灯架旁，捧起一只莲花灯，转身放在供桌上，双手合十，向佛一揖，站在那儿磨叨了一会儿，龙三儿见它那煞有其事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便问：“你许了什么愿？”
“我让佛祖帮我杀蛤蟆精和山妖。他只要帮我杀死它们俩，我供给他一猪头。”
龙三儿只是笑。
混沌又捧着灯放在供桌上，然后站在那儿磨叨了一会儿。
“你又许了什么愿？”
“我走到哪儿兔子就撞死在哪儿。”
紧接着，它又把第三盏莲花灯捧上供桌。
“你又许了什么愿？”
混沌看了龙三儿一眼，把头低下没回答。
龙三儿笑道：“对我还保密啊？”
混沌默不作声地来到地铺旁，蹲下来给自己铺床。龙三儿看着它把床单抻平，枕头摆好，躺上铺盖，盘算着明天去砍些木头来，给小家伙做一张床。
他起身将佛前的灯吹灭了，回到自己的铺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混沌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看向断柱一头的龙三儿。
龙三儿闭着眼睛，侧身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混沌的眼神儿在他脸上徘徊了一会儿，溜进了他的衣领里。夏天快到了，天气变得有点儿热，龙三儿的领子拉得大喇喇的，露出一块发亮的皮肤。
混沌将被子踢了，爬过断柱，来到龙三儿身旁。
周围没了声音，就连鸟雀的鸣叫都消失了，混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变得明显起来。
它用爪子抓住龙三儿的袖子，盯着他的眉心，就这么看了很久。
它喜欢看龙三儿，龙三儿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和它认识的妖魔也不同，他似乎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引力，吸引着它，无时无刻不想靠近他。
混沌偷偷摸了一下龙三儿的脖子，把身子挨紧龙三儿的胸膛。
它就这样睡着了。
雷声千嶂落，雨从万峰来。
梦里天降暴雨。
山岩凿成的石窟中，罗汉爷站在佛肩上，将目光投向山间那被水淹没的石阶。
天地滂沱，四野晦暝，惊雷劈断了百年老树，残根卷进了洪水，不一会儿就被浪打到更远的地方去了，那山脚下的村庄，早已涝得片瓦不剩。
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
檐梢的铜铃铛，正被风吹得急响，金刚的萨埵里发出一阵阵闷音，被水淹没的大雄宝殿中，法螺、佛珠、木鱼、钟、鼓、磬、钵浮浮沉沉，那水涌雷轰的声音，倒也像是梵呗一样庄严。
罗汉爷眨了眨眼，一滴雨从眼睫上滑落，落地成金。
魔从佛头后探出头，用爪子扯了扯身上那件白僧袍的领子，擦掉一缕嘴边的血，将一截只剩白骨的人手扔了下去。
“回去！”罗汉嗔叱。
魔趴坐在佛肩上，撇了撇嘴说：“后面闷死了，除了土什么都没有，我们去淋雨吧。”
“回去！”
魔白了罗汉一眼，把目光投向远处被洪水冲没的村庄，笑道：“那帮金刚菩萨找不到我，肯定已经急疯了，看他们回去怎么向佛祖交差！”
罗汉叹了口气。
“罪过。”
魔笑吟吟地说：“想不到你的雨这么厉害，竟能把我下在这须弥山上的魔障掩去。”
“嘿！入伙我吧！入了魔，法力增强百倍，保证那些菩萨金刚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魔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罗汉说，“等他们回去了，我们去五行山，怎么样？那地方有山有水，风景不错……还有人吃。”
罗汉盘膝坐下，“等你的伤好了，赶紧离开这里，切莫再造恶孽。”
“那你去哪儿？”
“我救了你

是违使命，我该去佛祖面前负荆请罪。”
魔登时恼怒，“你说什么？你回去不是找死？”
罗汉不置可否。
魔打量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会儿，凑过去担忧地问：“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罗汉没有回答。
魔盘算了一会儿，表情变得惶恐起来，“我听说那文殊菩萨坐下狮猁王，下界后去了乌鸡国，当了国师，将那乌鸡国国王推入井中，回去后被菩萨收了衣钵，打入地狱，他们不会那么对待你吧。”
“不知道。”
“你救了我，还降暴雨冲毁了山下村落，这可是大罪过，那帮神仙不会放过你的！”魔皱起眉头，着急地推了推罗汉肩膀，“那你就别傻坐着了，我们赶紧跑吧！万一菩萨金刚找来了怎么办？”
罗汉慢慢转过头，看向魔。
雨水滑下脸颊，罗汉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光。
他松开佛珠，用手帮魔合了合衣领，说：“这里很冷。”
“是的，还好有这件衣服。”
“伤口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昨晚它流血了……弄脏了这件僧袍。”
罗汉笑了。
“那是我用鳞变的。”
“我说怎么有点腥！”魔又用爪子去拉自己的衣领。
罗汉问：“你不会穿开襟的袍子？”
“……没穿过。”
“过来。”
“……”
“过来。”
“干什么？”
“帮你穿衣服。”
“哦。”魔慢慢挪过来。
罗汉把手伸到它的背后，用一根白色的绢丝带绕过它的腰。
魔盯着罗汉的眼睛，突然伸出舌头，舔去他脸上一滴水。
罗汉金身一颤。
……
龙三儿冷不丁睁开眼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