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小生这厢不能鼓琴伺候了。”
满室昏然,明楼低声哼戏。明父在世时极爱听戏,瘾头上来也会粉墨登场票上一票,明楼耳濡目染,几曲皮黄倒唱得比乃父更胜一筹。明父盼他唱唱戏也能抒情娱己,丝毫不加申饬,反而搜罗了许多名家唱片供他鉴赏。明楼去法国留学,专门有一箱行李装的就是这许多唱片。
就听得他在唱:“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哭嚎啕……”
阿诚静静听着,也不言语,一曲唱罢鼓了鼓掌。明楼清清喉咙说:“多日不练,到底生疏了。”阿诚说:“好一段春秋亭外。刚才说错了,不该让大哥大年初一唱这个,不吉利。”
明楼被他逗笑:“有什么不吉利。咱们家里可没这么多忌讳。倒是明台那小子,点什么苏武牧羊,其心可诛。”
阿诚替明台说话:“他这不是小孩子心性嘛。”
明楼正色道:“我不是气他为难我,我是气他好不容易一家团圆,他还时时处处想着试探我,他要是敢点《李陵碑》,我说不定真要打断他的腿。”
阿诚一笑:“你可舍不得。”
明楼看他一眼,说:“就你最知道。”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李陵碑》确是一出好戏不错。好歹杨老令公还有个苏隐士成全英名。”
我却怕是到死都只能背负卖国求荣之名了。李陵何辜,我亦不得免。
阿诚知道他这是自伤其身了。明楼这样强悍无匹,也只在自己面前偶尔流露一丝脆弱。
他说:“大哥放心,不管大哥干什么,阿诚都一直跟着你。”
明楼笑:“是,阿诚就是我明楼的苏隐士。”
阿诚摇了摇头,双眼灼灼望定明楼,说:“我不是苏隐士。大哥想什么阿诚也知道。万一真到了那一天……我就陪你一同撞死在李陵碑下。”
明楼截断了他的话头:“胡说八道。”
阿诚握住他的手,说:“大哥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教导我的吗?你说卫霍诚然英美,立下不世之功,但太史公忍辱奋发,幽于粪土而不辞,著书立说传之后人,亦顶天立地大英雄也。我记得牢,大哥自己忘了吗?”
明楼不响。阿诚眼睛锃亮。明楼把他揽在肩头,很久很久之后才出声:“我当然记得。”
他一字一句说:“矢志不忘。”
他想起在巴黎的那个夜晚。春寒料峭。他站在窗子边等。等阿诚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归来。街对面是一座教堂,望下去一条石板小路,有几顶雨伞飘过去。夜越来越深,教堂钟声撞响十二下,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走在路灯下。他忙返身下楼去接应。
门廊里黑漆漆不见光。他被什么东西一绊,阒静里传来一句:“大哥。”阿诚就靠在楼梯扶手边,黑暗里两点星芒闪动。他长出了一口气,说上楼吧。阿诚说:大哥,我走不动了。
他把人背回房间,才看清他身上斑斑都是血迹,把驼色大衣染成黑色。明楼急着去拿药箱,阿诚拉住他:“没事,不是我的。都是……别人的。”
他把阿诚的大衣剥下来扔到一旁,打了水来帮他擦脸。阿诚把手伸进脸盆里,一个劲揉搓,一盆水尽数染红。
“洗不干净啊,大哥,再打一盆吧。”阿诚喃喃。
明楼用毛巾擦干他的手,他的指缝甲盖里俱是血迹,触目惊心。明楼握住他打颤的手说:“不要紧,是指甲太长了。大哥帮你剪掉。”
明楼拉了凳子坐在阿诚对面,膝盖碰着膝盖。阿诚的手指细长,食指和中指生着薄薄一层茧。他一句话也没说,任明楼帮他修剪指甲。残甲一片片落在雪白手帕上,像一弯弯血色的月亮。
阿诚问他:“大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明楼摇摇头:“不,你很了不起。大哥可以放心了。”
阿诚低下头去。明楼以为他哭了,可他却最终抬起头,露出了个难看的微笑。
“大哥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一点都不害怕。”
阿诚掀开被子,开始穿鞋。明楼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是个头和自己不相上下的青年了。在巴黎的时候他的肩背都还单薄,明楼让人给他每件大衣里都加了垫肩,还惹得他生了闷气。
阿诚说:“大哥,我走了。晚安。”
明楼说:“晚安,早点休息。”
阿诚走到门口又被明楼叫住。“下次,找个有空的时候好好唱一曲吧。”他回头一望,明楼罩在暖黄光晕里,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他说:“行啊,大哥想练什么?”
明楼说:“就练《单刀会》。”
阿诚笑了,说:“好。一定奉陪。”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灯光熄灭。明楼探手去摸刚才阿诚躺的地方,犹有余温。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迟迟钟鼓。
耿耿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