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二 ]
洞房花烛夜，自古以来就是人生中一大喜事。
这天前来的亲朋好友，无一不是喜笑颜开，满口的吉利话。
元靖结婚，自然也不会免俗。
一大早就从自己家中出发去接新娘。过五关斩六将的经过新娘娘家亲戚朋友的那些刁难，红包送了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才将新娘迎上了车。
柳江南坐在迎亲的车里没有下去。
今天她穿了柳妈妈为她参加元靖婚礼新买的白色衬衫，黑色丝纱公主裙。她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忽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八岁。
她悲伤地叹气声刚好被喜气洋洋上车的妈妈听见。柳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问她：“怎么啦？”“没什么。”“嗳，你这么穿多好看呀。是吧爸爸？”柳妈妈坐到后座，看着柳江南身上这一身，满眼的自豪。柳爸爸刚刚上车，听到妈妈这句话后，从副驾驶转过头来看了看柳江南，然后点头：“妈妈很眼光。”
柳江南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她看到车窗上倒映出她的脸，一派悲伤。
晚宴时，柳江南被迫下车。
她跟着父母一起走到元靖和新娘面前。
元靖穿着一身西装，西装口袋处别着一朵红花，红花下面坠了张条儿，上面写着‘新郎’。这将原本英俊帅气的元靖显得格外滑稽可笑。而站在他一旁的新娘——柳江南第一次见到这位未来婶婶。
柳江南的小婶婶姓姜，叫姜静仪。柳江南听说，这位小婶婶的爸爸是个挺厉害的人物。但柳江南却对此悄悄嗤之以鼻——这位小婶婶爸爸的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说过。厉害什么的，肯定都是他们编出来骗人的。
但不管柳江南新婶婶的父亲到底厉不厉害，她结婚这天，身上穿着的Vera Wang婚纱却假不了。
柳江南盯着她身上低调却不失华贵的婚纱，有几分愣神。
下一刻，她就听到新婶婶爽朗的笑声和自然亲近的话语：“哥哥嫂子，你们可算来了。咦，嫂子，这就是你的女儿呀？她长得真漂亮呢，和嫂子你简直就是一个样儿。”
没有母亲会抵得住这样的夸赞。
柳妈妈将柳江南一把拉的离自己近了些，随后拍拍柳江南的肩膀，让她喊人。
“你好，小叔叔好。新婚快乐。”柳江南对姜静仪微微点头。她怕妈妈因此而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不满意，还在语气中尽量加了几分欢喜的意味。但配上她的面无表情，这几分欢喜反倒显得尴尬起来。
柳妈妈笑着伸手摸了摸柳江南的头，对姜静仪说道：“南南有些害羞呢。”
“南南你好呀。”姜静仪较柳江南要高了许多，加之这天又穿了高跟鞋，更让她比柳江南高出了一整个头。于是她不得不将腰弯下一些，才方便她伸出手要去和柳江南握手，并对她说话。
柳江南在柳妈妈面前不敢造次，伸出手去象征性的碰了碰姜静仪的手。
这时，站在一旁的元靖终于发话了。他将一个红包递到柳江南的面前，笑呵呵地说：“来南南，给你。”柳江南没有接，抬眼去看妈妈。
柳妈妈自然推辞：“南南都多大了，这规矩就算了吧。”
元靖却执意，将面前那个看上去分量并不轻的红包又往柳江南眼前戳了戳。他笑说：“嫂你这话就不对了，南南怎么说也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嘛。她叫我一声‘小叔叔’，我当然得按着规矩来了。而且我昨天刚听说南南考了全校第一，是吧？”元靖这么说，柳妈妈自不会再拒绝。
柳江南抬眼看了看元靖，刚才脸上那抹假意的笑容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伸手接过红包，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小叔叔真贴心，谢谢小叔叔。”元靖却并不介意柳江南似是要活吃了他般的神情，只仍旧笑的像是一个长辈：“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改天来小叔叔家里玩，让你小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柳江南冷眼看着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元靖，他穿着西装，可笑的新郎标识还没有摘下。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比他矮了小半个头，正挽着他的手臂对她笑的一派和善。这样一对璧人。
柳江南强忍下心中五味杂陈，对元靖点了点头。

[ 二十五 ]
柳江南知道妈妈这样迫不及待的支使自己出去，是因为她大概又要和外公外婆吵架了。
柳江南有一个小舅舅，比元靖大三岁，他是柳妈妈的亲弟弟，也是柳家外公外婆的老来子。所以自幼疼宠的不得了。也因此，小舅舅成为了家中最不成器，不像样的一个孩子。
小舅舅初中毕业后靠着家里关系念了中专。中专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每天游手好闲，也不找份正经工作。柳妈妈曾经帮他介绍过好几份工作，但他都嫌太累太苦，不愿意做。小舅舅刚满二十二岁就和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结婚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儿。第三年，小舅舅出轨有了外遇，小舅妈气不过，留下刚满一岁的女儿就走了。走的时候，小舅妈把他们两个小家里的存款衣物，能带走的全带走了，甚至连调料罐子都带走了。
小舅妈走了之后，小舅舅就带着女儿回了外公外婆家啃老。他成天把女儿仍给柳外婆，自己跑出去打牌搓麻将。
柳妈妈每每嫌柳江南不懂事的时候，都会把小舅舅的女儿，柳江南的小表妹滕语搬出来做例子——‘你要是生在你小舅舅家，和滕语一样没爸妈管着宠着，我看你还怎么作！’
柳江南也很委屈。表妹可怜，又不是她一手造成的。
柳江南拎着醋回家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自家外婆尖锐嗓音发出的咆哮声——
“那可是你亲弟弟啊！亲弟弟你都不管，你还是人吗？！妈把你养这么大你以为妈容易？！现在你好了，有钱了，发财了，就不管妈不管家里人了！”苍老的声线带着几分颤音，听上去颇让人声泪俱下。
但这自然打动不了柳江南，也打动不了柳妈妈。这么些年来，这样的一幕柳江南见得太多了，更不用说柳妈妈。
柳江南拎着醋靠近门。她没有按门铃，只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虽然并不能把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大致也是能听清的。
柳江南听到妈妈说：“妈，你声音轻点儿，这周围还住着邻居。我什么时候不管景止了？上回我给他介绍的那个工作多好啊，流水线上的活儿嘛，一个月两千块，还包吃包住。是他自己不要嫌苦，不要做的呀。”“哎哟，你还好意思说那个工作啦？我就问你，景止是不是你弟弟？”“妈你说什么呢，当然是啊。”“那你让你亲弟弟去当工厂工人，让你老公的弟弟去当白领，做办公室！你说说，不疼自家的弟弟，去疼一个没关系的！要不说女儿是赔钱货呢！看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柳家外婆的声音仿佛一柄柄小刀，不仅刺进了柳妈妈的心里，更刺进了柳江南的心里。
柳江南捏紧了塑料袋，呼吸有些急促。
屋内安静了许久后，柳江南才听到柳妈妈的带着几分哽咽无奈的声音：“妈你怎么这么说？什么叫不心疼？我怎么不心疼了？景止要找工作，我也给他找了，他这么大的人了，都是当爹的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不着调，我能怎么办？当初滕语要上贵族幼儿园，妈你跟我说一句我不也去帮了？南南还是我亲生的女儿呢，她当初念幼儿园的时候不也就是我们家门口的那所普通幼儿园嘛。妈，你这么说话多伤人啊。”
柳妈妈的话音落下，屋内又安静了下来。然后柳江南听到外公浑厚的声音：“你妈也是着急了。你别往心里去。好了，老婆子，剑拔弩张的干嘛呢？”“我就是气不过这死丫头帮外人也不帮她弟弟！”外婆并没有因为外公的劝抚而软下语气，一如刚才的尖锐刻薄。
“妈，我没帮元靖什么。人家孩子苏大毕业，又老实努力的，那你说那些公司为什么不要他呀？你看看景止呢，中专还是你靠关系托人进的，又没个工作经验。现在哪个应聘的不是本科毕业啊？上星期我公司还来了个南大毕业的小姑娘呢。那小姑娘在南大成绩都数一数二，现在来了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从基层做起？”柳妈妈反倒淡定了下来，开始第无数遍重复这些早就和外婆说过的话。“……可是我们景止有能力啊！”外婆照旧被堵的只能憋出这句话来。柳江南觉得柳妈妈可能笑了一声，虽然她没听到。但柳江南觉得这时候柳妈妈应该是会冷笑一声的，就像柳江南没有考到第一名时那样的轻蔑不屑：“那有什么用？没有文凭还是白搭。”
外婆终于不再说话。
外公说：“我们先回去吧。景晗，你看景止这情况，我们到底不能养他和滕语一辈子的，你以后还得多帮帮。”
柳江南听到外公说要走，急忙掉头跑下楼，跑出楼道，装作刚从外面买了东西回来的样子。
她刚走进楼道，就看到外公外婆从楼梯上下来。外婆的脸涨红着，衣袖有些褶皱。外公倒是和刚才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柳江南站在原地，怔怔：“你们就回去了吗？”“回去了。”答话的是外公，他笑起来，是个很慈祥的老人“看你们都挺忙的，也不打扰你们了。”“哦，好。”柳江南并不留“那外公外婆再见。”
柳江南拎着醋回家时，柳妈妈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如果不是刚才柳江南偷听到，还真不会想到刚才妈妈和外婆吵得那样厉害。
“醋买来了？”柳妈妈看了柳江南一眼“放厨房里吧。”
——好像真的，天下太平。
[ 二十五 ]
“所以你就假装没听到咯？”赫连拓坐在柳江南对面。她喝着奶昔，听柳江南将妈妈和外婆的争执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
柳江南点头。想了想后补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提啊。我妈让我出去肯定也是不想让我知道嘛。”
“你们家还真复杂嗳。”赫连拓歪着脑袋，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对了，你妈妈老公的弟弟，就是你那个小叔叔吧？”
柳江南一听到这个这几个字，脸登时便拉了下去。她垂下眼去，看着面前的奶昔点了点头。
赫连拓咬着吸管，瞥了柳江南几眼，诧异的问：“怎么这个表情？你们不是挺好的么？”
“我小叔叔他结婚了。月初的事。”柳江南咬住吸管，闷闷的答。
赫连拓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柳江南的手臂：“好啦好啦，你也别太不高兴啦，到时候等你婶婶给你生个小孩儿玩，多好呀。”
柳江南从赫连拓手掌下抽出自己的手臂，白了她一眼：“有什么好不好的。”
赫连拓咬着吸管看柳江南一脸恹恹的神情，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于是当即换了话题：“嗳对了，你不是请了个新家教嘛。现在怎么样？还打算接着用他嘛？”
柳江南的脸红了又白，一口气堵在胸口：“那是元靖！”
“元……”赫连拓刚想说什么，挺直了身子，刚开口却又忽然僵住。她和柳江南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对于元靖这个称呼她当然不会陌生。她愣了许久，而后惊呼出声：“我的天哪柳江南你不是吧？！”
“你闭嘴啦！”柳江南伸手去捂赫连拓的嘴。
赫连拓扒开柳江南的手，把眼瞪得极大极圆：“你当初是不是说你喜欢你的家教来着？啊啊啊柳江南？你是在逗我还是在吓我？”
“我没说过喜欢他。”柳江南强装镇定，“我只说他英文好。”
赫连拓看着她，看了又看，直把柳江南看的羞红了脸，伸手开始揍她。
最终赫连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南南你啊，永远爱把自己逼往绝境。”

[ 二十六 ]
隔了数日，柳江南收到了高中寄来非常正规的录取通知书。
柳妈妈借机请了家中亲戚，以庆祝。
这天柳江南穿着规矩的白衬衫黑飘带，黑色及膝裙。她坐在柳家父母中间，挺直脊背，带着浅笑，极力将每一个动作做到最为优雅完美。
柳江南的爷爷坐在柳江南对面，见柳江南举止得体，俨然一派小淑女模样，忍不住咧开缺了一颗牙的嘴巴对身旁柳江南的奶奶说：“你看南南，当年还是个追着元靖跑的小丫头，现在都成大姑娘了。”柳江南的奶奶顺着爷爷的话看过来，也跟着笑起来。她看看自己另一边，元靖的妈妈说：“南南确实长大了。时间过得多快啊。我还记得你们家阿靖才刚到我腰那么高，一眨眼都结婚了。嗳对了，他怎么还没到？”那边元靖的妈妈，柳江南的三奶奶，为了方便和柳江南奶奶说话，把头微微偏过去一些，压低声音说：“刚才打电话给我说路上堵车了。现在大概快到了。”
三奶奶话音刚落，包厢的门便被打开，元靖带着姜静仪走了过来。
柳江南看见元靖时眼睛一亮，随后目光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姜静仪，又落寞下来。
元靖带着歉意的笑向长辈们道歉：“路上有些堵了，抱歉抱歉。”柳爷爷自然表示没事儿，招呼他坐下。
元靖和姜静仪在柳爸爸的右手边坐下后，元靖从柳爸爸身后伸过手来拍柳江南的肩。柳江南想着姜静仪，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于是僵着脸回头看他：“干嘛？”“给你礼物啊。”元靖边说，另一只手边往后一伸。柳江南看过去，见元靖的手正好伸到姜静仪面前，姜静仪则低着头，从包里翻出一个红包来放到元靖手上。二人配合默契。
元靖正把红包塞到柳江南手上，在一旁默默看着的柳爸爸终于忍不住出声了：“元靖啊，你这样我们多不好意思啊。”“没事，南南的长辈嘛。”元靖对柳爸爸笑。
柳江南本也不想收元靖的红包，但在又一次听到‘南南的长辈’五个字后瞬间怒火中烧，伸手抢了元靖手上的红包。对元靖假笑：“谢谢小叔叔。”随后她转过头去，对柳爸爸说：“爸爸，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等下回小婶婶生小侄儿的时候，包一个更大的红包去不就好了？”柳江南说这话时在笑，语气却格外呛人。加之声音大了些许，引得桌上一众本在各自谈笑的长辈看过来。
柳爷爷最先接话：“南南这话说得好啊！”说着他把话题抛给了元靖的爸爸，柳江南的三爷爷：“你爸等着抱孙子等了好久了，是吧老元！”三爷爷是个老实人，总是带着憨憨的笑容。元靖每每憨笑起来时都和他有几分相像。三爷爷说：“哎呀是呀。不过我看现在他们两个感情挺好的，我也不太担心啦。”
柳江南听得这话，侧目过去，见元靖和姜静仪双双露出无奈的神情。柳江南紧紧捏着元靖递过来的红包，骤然觉得难以呼吸。
她在亲戚长辈们的议论声中站起来，在柳妈妈询问的眼神中说了一句：“我去一下厕所。”后便离开。
她尽力加快了脚步，却没漏听身后姜静仪的一声：“我也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