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還真站定,以並不特別熱切也不特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青年武者。
武者眉宇間透露出堅毅與鬱結,同時也有一絲茫然。
聖戟神嘆持有者,燕歸人。

即使此時聖戟不在身邊,英武的氣質仍然不凡。
素還真看著燕歸人,平淡地說:
「未來之戰將是艱辛萬分,在帶燕壯士前往目的地之前,素某想先問燕壯士一個問題。」
燕歸人以一種特有的內省態度道:「請說。」
「燕壯士究竟為何要參與這場戰役?為仇?為情?為公理正義,還是其它理由?」
燕歸人微微一愣,然後沉默著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答道:
「我沒有答案。如果說…找尋此戰的意義就是我參與此戰的目的,這樣的回答可以嗎?」
直接而坦誠的說詞,沒有花俏,沒有掩飾也沒有迴避。
素還真於是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任何回答皆是可以,這個問題本來沒有標準答案。」
兩個人默默地一前一後行走,走到半途,素還真停下腳步,道:
「燕壯士,你對羽人非獍的事情了解多少?」
燕歸人又是微微一愣,然後很肯定地說:「不多,但足以讓我相信他這個人。」
素還真點點頭,轉過身去,剛要走,燕歸人卻問:
「他還好嗎?」
素還真再度回過身,道:「他不會辜負為他付出的人。」
燕歸人注視著素還真好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繼續走吧!」
※
峴匿迷谷中,羽人閉目靜坐。
他清醒之後,素還真便告訴他藥師假扮他代受鬼梁天下一掌而死。
平淡冷靜,沒有隱瞞,沒有同情,沒有熱切,沒有冷漠,沒有忿慲,沒有哀傷。
不帶情緒,也不帶批判。
冷如幽潭,卻又和如微風。

然後,就讓他獨自安靜,只把弦斷的胡琴輕輕放在他身旁,告訴他,斷絃唯有他自己能續。
而在他的心幾乎要哀慟致死的邊緣,身在他曾經熟悉的地方,耳邊聽到風鈴的聲音,細細碎碎,綿綿不斷。
所有曾有的一切湧入腦海,想起那人的笑聲話語,想起那人的眼神表情…想著那人會有的最後的神情…
他沒有崩潰倒下的權利,他不屬於他自己。
他拾起胡琴,默默接上斷絃,拉奏起他熟悉的旋律,曲調本來哀傷,此今更是如泣如訴,催人心肝。
他不停拉奏,直到按弦的手指鮮血淋漓仍然不停。
流洩的琴音,淌下的鮮血,是代替他流不出的淚水。
那夜無風,他停下手,放下胡琴,轉首望去,見透出燈光的屋子前掛著一整排的風鈴。
他從來沒見過這裡掛過這麼多風鈴,心頭一揪,積蘊許久的溫熱淚水終於滑過冰涼的臉頰。
待臉上的淚水乾透,他將不再為此流淚。
就算要流,也是流血…
隔天,素還真帶著仍然看不出任何情緒心思的神色,告訴他燕歸人也將到此與他會合。
他想起曾經在意識混沌中,那揮舞著長戟的身影,追逐著,攔阻著,維護著。
即使當時渾然,此時回想,點滴在心,銘感於內。
現在,他在等待。
如果刀戟戡魔是他的宿命,即使再難,他也要撐過去,那人的犧牲,不能白費,決不。
※
素還真退開,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在一旁注視著面前的兩個人。
燕歸人先是停下腳步,站在那裡望著羽人非獍。
而羽人非獍閉著眼睛靜靜坐著,不動也不言。
此時雖不見幻化的純白羽翼,卻有一種獨特的潔淨縈繞四周。
燕歸人舉步走上前,羽人睜開雙眼,望著向他走來的燕歸人,眼神交會,勝過言語。
有些人不必相識很久,有些人不必了解很深,卻可知道,能夠豁命以交。
兩個人伸出手,緊緊交握,熱流不僅在相疊的雙掌中,更在彼此鼓動的心間湧動,託付性命的承諾,盡在此間。
等兩人留意,素還真已不知何時離開了那裡。
※

談無慾凝神思索,藥師死,練雲人亡,刀戟戡魔的時機卻未臻成熟。
素還真需要的,是時間。
雖然站在感性的層面,他也不願棄守練雲人遺留下來的萍山,但他卻站在不是能以感性決斷事情的位置。
考慮氣焰正盛的魔君定然狂擂戰鼓,此處必是首當其衝,如果退,就是其他地方要遭殃,最糟的可能,甚至使戰火波及已經漸漸引起注意的硯匿迷谷。
對抗異度魔界,他自認責無旁貸,戰火若不可免,迎戰的也自該是他。
於是,他決定留下。
向來沉默寡言的佛劍分說只說:
「吾亦留下。」
談無慾知道不需多言,如果不是救世赤心,不會甘犯殺生罪業行此護生路。
※
玄天卦,九宮陣。
激戰中,談無慾佈出陣法鎖住戰局。
陣法局中的人不能出,局外的人不能進,竟像是意圖玉石俱焚的態勢。
「哼!談無慾,你備了大禮啊!」閻魔旱魃說道,平靜的語調之下,被挑動的武者熱血隱然翻騰。
閻魔旱魃頓出重手,直把談無慾擊飛至九宮陣局的邊緣。
「談無慾!」佛劍分說上前關切喚道。
「我無妨。」
談無慾緩緩以衣袖拭去嘴角血漬,表情冷靜淡漠,語調低和沉著,猶如世間一切皆不能動搖其心,生死亦然。
沉冷如冰的眼神中,卻有熾烈的火焰燃燒。
鎮靜自若的自持中,不顧一切的狠勁滿溢。
兩相矛盾的特質未曾融合,卻是同時交纏充斥在談無慾整個人的每一處。
冷然若冰,激極似火。

談無慾振劍衝去,劍氣懾然生輝。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魔者,也不由為之一憾。
武者之魂,因對手豁出一切的決然而燃燒,甚至蓋過霸者的算計。
此時此刻,此戰就是一切。
智者與佛者傾注生命的一戰,魔者回以最高敬意。
「本座會記得此戰!所以你!談無慾!還有佛劍分說,你們可以安心死了!」
閻魔旱魃大聲喝道,刀氣疾出。
※
知聞萍山戰火起,聽到戰場設下了陣法,裡面的人出不得,外面的人入不得。
果然是…你的作風,同梯。
素還真心中如是想。
素還真即刻以白髮劍者之身趕往瀚海,與鹿王泊寒波會合,本意是想奪回天泣,最後仍是無功而返,但也不是全無收穫,他對赦生童子的武功特性又有新的發現與理解。
離開瀚海,素還真趕往萍山,但見毀壞的萍山已無人蹤。
素還真檢視戰場,認定陣法從內被破,但有外援來助,看樣子談無慾跟佛劍分說應已被救。
他再往無慾天,一片寂然,顯然主人並沒有回來。
素還真進入安靜闃暗的房間,空氣中有種若有似無的淡淡幽香,已經快要消散殆盡。
素還真拿出一個簇新的劍套,嘴角揚起幾分微妙的笑意,將劍套放在久無人睡過的枕上。
辛苦了…
同梯。
※
「這個計策似乎太過冒險。」燕歸人說道。
素還真道:「是劣者無能,未能奪回神刀,如今這已是最後的辦法。」
一直沉默的羽人突然開口,道:「我辦得到。」
燕歸人回頭看他,羽人靜靜說:「我可以取回天泣。」
燕歸人的眼神有什麼動了動,然後看向素還真說:「我會纏住魔君。」
「嗯。」
素還真知道,他不必再多說什麼。
根據練雲人遺留下來的書信,内中記載了歷來跟魔君的對戰心得,所有該想的、該考慮的,素還真已經全部化成明確的語言一一述明。
一切的一切,最終還是決定於實際參戰者。
夜深人靜時,燕歸人獨自坐在湖旁,素還真走過去。
「素還真。」
「我曾經問過你,是為了什麼參與此戰。」素還真說。
「嗯。」燕歸人應道。
素還真道:「現在我想再問一次,你是為了什麼參與此戰?」
燕歸人沉默了一會兒,道:「朋友情義。」
「你是為了羽人?」
「是。」燕歸人道:「所謂天下,所謂眾生,都離我很遙遠,我只能為了眼前的人而戰。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素還真淡然一笑,沉默了許久,道:「許多時候,為誰而戰其實是最強的原動力。時候不早,早點休息。」
燕歸人目送著素還真走回屋內,然後把眼光送到湖面上被風吹縐的月影,沉思。
※
之後,刀戟戡魔終成。
其中的驚滔駭浪,英雄豪情,將是流傳百世的不朽傳說。
異度魔界勢力暫時隱沒,而武林風波未曾停息。
素還真拿起一杯酒,站起身來,走到蓮花池邊,揮然一灑,遙祭所有曾經同行卻先走的人們。
素還真放下酒杯,他,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