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都去看了心理医生,也服了药,每一个人又回到安稳无梦的睡眠里,一切经历被当作幻觉而遗忘了,只有我例外,偶尔会在半夜醒来,紧闭着眼,听着一整晚的轮盘运转声,想象奶奶一个人在上面,空转着裁缝机,针线不停地穿过空无一物的面板。
终于,我鼓起勇气爬上衣柜,在深夜中小心翼翼地拿着衣架顶开天花板,深呼吸后往前一跃。
没有月亮的夜里,阁楼内没有光,我循着声,摸着墙,避开废弃的家具走到裁缝机旁,突然,我感觉到一双冰冷而爬满皱纹的手摸上我的脸颊。
“奶奶?”我问。
看不见的手抚着我的脸颊,顺着手往上延伸,我勾勒出一个无形的脸在黑暗中点头笑着。
在漆黑的室内,伴随着微弱的啜泣声,我看见一双比黑暗还暗的手从我赤裸的肩上取下一件半透明蒙着微弱的光的衣服,那双手捧着那衣服在裁缝机上任由针头来回穿线补洞,最后再取下衣服套回我身上。然后,我的眼前就不再是一片漆黑了。我清楚看见奶奶的身影,她穿着父亲替她缝制的深蓝色西服外套,简单而硬直的线条撑出了她整个人的精神,她摸着我的头,不停地哭。
“以后没有人会帮你补衣服了,你要小心,别顽皮,这件衣服破了就很难补了。”
“奶奶,你怎么了?”
她摇着头,没有回答我。
“奶奶,你还活着吗?爸爸他们都说你死了。”
她继续摇着头,只是每摇一次头身影就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此后,奶奶不再出现了,每次我爬上衣柜翻上阁楼,都会发现裁缝机比上一次积上更厚的灰尘,家人遗忘了奶奶的死亡,过着更幸福的生活,只有我变得不一样,我看见父亲身上除了西装与衬衫外,还有一件在黑暗中蒙着光的半透明衣服,上面像是虫蛀过,满是坑洞。
出殡的前一晚,我在家人都睡着后偷偷爬进棺材里,靠着奶奶的膛小睡了一下,奶奶的脸上浮着一层古龙水的香味,父亲亲手缝制的西服外套拉高了领子遮住了脖子上的伤癖,看起来非常体面。
昂贵的外套撑起了奶奶身上的线条,略驼的背不见了,斜而下垂的肩膀挺起来,小腹上方收起了腰身,手贴裤缝,脚跟收拢,野驼羊毛维细密,多层次的色泽浮游其上,我拉开衣领,发现父亲将缝线藏在内里,连着奶奶的皮肤缝在一起,将四肢与身体收紧靠齐,像把人偶身上的线拉紧,拉扯出一个挺立的睡姿,父亲缝制的是一件软滑艳丽的肠衣外套。
在接到第二十件深蓝色西服外套的订单后,父亲开始情绪不稳,任何一点小挫折都归咎于奶奶的冤魂在作怪,缝线脱落或衣料出现污渍就大声嚷嚷说这是奶奶来过的证据。
这次父亲不看心理医生,反而请来了道士,道士说奶奶的灵魂盘踞在阁楼,一只鬼压着一整间房子,所以不得安宁,他画了四张符,两张烧化后和在冷热水各半调成的阴阳水里,分别净身与饮用,一张贴床头,最后一张合着四方金烧化。
符纸被火焰吞化后父亲整个人瘫在椅子上,那一天他很安静,专心赶制客户的订单,家人都入睡后他还在忙,夜半时分我起身上厕所,路过父亲的工作室发现他手握裁缝的长剪刀对着墙上的影子发了痴,我背后的灯光映入工作室,里面散落一地碎布。
“爸,你怎么了?”我走上前问他。
“我剪死你这鬼影!”
他手握大剪刀,朝我墙上的影子猛剪,头发、脖子、胸膛还有手。
“剪死你!剪死你!”
我后退闪躲,他却追着我的影子过来,他看着墙上的影子,大剪刀直朝我刺,我抬手阻挡,手掌恰巧伸入剪刀的开口。
我的尖叫声吵醒了母亲,她急奔而出,一个箭步,对着发癫的父亲用力一踹,父亲手上的大剪刀跌落地上,母亲急忙将我送医,没有回头看痴呆的父亲。
在医院缝了二十多针回到家后,父亲以愧疚的眼神看我,吃饭时总多夹一块肉给我,直到我手上的绷带解掉,他的眼神由愧疚转为好奇。
某天夜里,我被强烈的刺痛感惊醒,只见父亲蹲在我床边,左手抚着我手上的疤痕,右手拿着针线,他说:“乖,别动,这两片肉没缝好,缝线外露很难看,我帮你弄个无缝针织。”
这一次,母亲被我的尖叫声惊醒后,叫来的是警车,警察把父亲的手押在背后,父亲双眼暴突,嚷着:“一定会缝得不留痕迹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父亲扭曲的脸上,我却看见父亲拖在地上的影子,它头垂向一旁,四肢向外翻转,身上到处都是剪刀剪下的裂缝,窗外渐远的警车灯一红一蓝扫过上面,影子慢慢缩起身体,像爬在肉上的水蛭,蠕动着靠向我。
影子吸走了台灯的亮度,在漆黑的房里逐渐成形,略驼的背与内缩的肩膀,那是奶奶,她挤着双眉发出老鼠般的尖笑声。
“奶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停转着眼珠,抽搐的脸颊掀动唇齿,双手抱头说:“没办法,我忍太久了,没办法。”
她打着哆嗦,尖叫一声窜上阁楼。
事情过后,家里所有的剪刀与针都被藏起来,父亲像被阉割的狗,在桌椅间钻入钻出,找不到可以插入容身,心安歇息的位置,受不了歧视眼光的父亲开始长时间躲在阁楼上。
在这个父亲不存在的屋子里,我与母亲再次过起平静的生活,直到某天夜里屋顶上再次响起老式裁缝机的轮盘转动声我来到二楼,用衣架顶开天花板,只见父亲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黑影,脚踩缝纫机,将黑影往针头送,被针头刺过的黑影如沙尘散落一地,像漆黑的夜色淹没父亲双脚,父亲脚踩轮转,死命地刺破奶奶的黑影,而散落一地的奶奶化成一渠水、一面纱、一片黑,绕着父亲,把他缝入现实世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