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人都说“自古帝王最无情”。
人也说“仙人只恨日月长”。
却有几个当真一窥过三十三重天上、凌霄宝殿之内、九重帝座之央，堂堂三界之主究竟是何模样？
自然是旒冕华衮，巍峨辉煌。
自然是最大爱无情？
只见一袖支颐，斜撑在御案之上，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笑容永远温和，不管内里血脉如何冷漠冰凉。
自然犹恨日月之长？
却见另一幅金袖置于膝旁，若不近觑，绝难发现其不时的扫来扫去——即使底下那个新擢升的司法星君汇报新天条的执行细则委实细致了些；即使每次旃檀功德佛替西天送个例行的问候帖子也要顺便扯上一两个时辰的佛法……除了这台面下的细微动作，至尊面上从不会有任何的不耐、厌恶。
其实是与天地同寿的事实，让人连计数岁月的兴趣都已缺乏了吧？金灿灿旒珠遮住慈眉善目上一闪而逝的一丝冷哂，玉帝半阖凤眸俯视着座下群仙：交头接耳者有之，正襟危坐者有之，挤眉弄眼者有之，一如既往——他这看戏的都已看乏，演戏的却仍乐此不疲——也罢，若不是这千姿百态的爱恨嗔痴贪，如何能打发这千万年无改的百无聊赖？
不过，还真是够无聊啊，无聊……
这念头一起，一抹残红忽跃入脑海——常在不意间，不意间常在——
不知封神台上的桃花可还如初明艳？
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许是时节不对，满眼落蕊残萼，不过虽红销香断，却别有一番胜过重芳尽绽的清妍，宛如那最后一丝银芒，于杳暝暗紫里消殒如烟……
他不由闭了眼：怎又想起那个人了？看来今天的早朝又长了些啊，若是放在八百年前，有谁敢这般啰嗦，只要那人冷冰冰一记眼刀扫过？
帝王模拟着那种名叫“感慨”的情绪流露出抹微笑，却不知这笑意落在旁人眼里，竟有了些许“寂寞”的味道。
正神思恍惚，忽然心头一紧，天帝陡然睁目，通身的惫懒骤然散尽，凤眸之内如电光一闪——这是？！
于此同时，便见凌霄殿不远的西面，一道森白光芒忽刺破天幕，轰隆雷声随后裂空而至，紫云金霞间忽现万点光雨，疏忽而升，倒冲霄汉，刹那又落，唯余点点清辉流射于重新聚合的云蒸霞蔚之间。转瞬平静之后，祥瑞之象竟更胜之前。
那正是瑶池方向！
心思快者，很快联想起王母已自请下凡多年之事。
太上老君闭目于袖内暗暗掐算，白眉一皱，随即便又恢复如常。
玉帝目光悠悠扫过殿外殿内，忽笑呵呵长身而起，抚掌道：“退朝退朝！娘娘想必是又有话要与朕讲！”
他这样一说，众臣无不心领神会，纷纷附和，即作鸟兽而散，不敢打扰天家伉俪欢聚。
只年迈体衰的老君走得稍慢了一些，瞥见天龙飞驾金辇，腾云间似乎比往常快了那么一点点。
自王母下凡之后，瑶池便冷清了下来。
玉帝虽说不曾像人间帝王似的“新人”“旧人”一番，却也毕竟甚少前来，偶尔流连驻足，不过片刻就离去，更不要提像以往王母在时那般铺排饮宴。少了人气，于是即便是仙家御苑，蕊珠贝阙依旧，雕栏玉砌犹新，阆苑仙葩常开不谢，紫气金岚终年无散，也使今日之瑶池多了几分清疏寥落之感。
碧郁池水之上，仙雾缭绕，仍是长桥如虹卧横波，玉帝遣退了随从，独行其上，浩荡金风拂波而过，旧时亭台于波影中摇曳，半池瑟瑟，半池……
玉帝举眸望向一半完好无缺、一半断壁残垣的天雨流芳阁，觉得有些无语，更有些有趣：以前还曾想学学人间帝王体味下所谓“夜雨闻铃”，可再怎么对着这“池苑依旧”，也怀念不起来那“太液芙蓉未央柳”。两个死物之间的羁绊，竟是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样的心绪波动也不能激起。那时还怪这凌霄宝境景致永恒，现在，这断井颓垣却也未能勾起任何伤春悲秋，只是越发浓烈的好奇——
朕的娘娘啊，你不是已被封印于九重天外，怎会还有这样的执念引动如此的天谴？
想着，负手踱进半侧完好殿阁，些微尘烟升腾于视野，恍惚雕梁画栋倾塌之陈迹，又似当年傅山炉顶溢出的袅袅青烟。日光煊赫，照射于微霭之上，纤尘纷扬，似流光飞舞。一人白衣散发坐于窗边，低眉垂目，冰颊玉颜，落落长睫，纤毫毕现。
玉帝面上的表情瞬时已变了数变，即使细微，也掩不住那惊诧、惊怒、盘算和一点点惊喜：“杨戬？”
似是过于专注于手中书卷，待无上至尊惊声唤出，窗边人影方才一动，举眸，抬捷，正是那曾经叱咤千年的三界战神、前司法天神杨戬，朝玉帝方向略一躬身，抱拳一笑：“小神参见陛下。”
若不是这笑容清浅前所未见，他几乎以为是一梦又至八百年前。倒是从未见过这人这样含笑的模样——冷笑见得最多，其余哂笑、嗤笑、假笑……谄笑媚笑都曾有见，而这般怡然恬淡，竟连封神台上那阖目前的释然一笑都不可比拟——那是心死如灰，这却是澄清明澈——呵呵，他杨戬几时会有这样的心态？便是化劫成灰也改不掉的算计与决绝，想到此，玉帝不禁露出丝兴味盎然的微笑：“你怎会在此？”
杨戬略挑眉峰，似笑非笑：“不正是陛下带小神来此？”
“哦？”广袖下早在暗暗掐算，凤眸掠过那白衣，移至地上碎裂瓷片，虽已大致料到面前人来历，却还是有些怔然讶然和……别扭，“你是……”
也难怪玉帝不敢置信，因他早忘了是何时，穷极无聊的自己穷极无聊的又散步散到了封神台，见那花开灼灼灿如烟霞，鬼使神差的折了一枝春色，鬼使神差的带回了天庭，莫名其妙的逛到了瑶池，最后莫名其妙的不知将它插在了哪个花瓶或是哪位仙家进献的法宝里。也不知那瓶里是否装了如西天送的“杨枝甘露”、老君炼的“九转金丹”，谁想得到，竟变成了眼前这……这尊大神？！
这厢杨戬却点头点得干脆：“如今的小神正是陛下自封神台带回的桃花所化。”心里却不免想起先前一无意撞进的小仙娥指着他大叫“桃花仙子”的场景，暗自哭笑不得。只可怜那倒霉孩子随即便消殒在方才的劫数之中——神仙之死，本就该灰飞烟灭一干二净，有几人似自己这般桀裂不灭百死犹生？呵，所谓千劫万业便由这一身担负了吧，反正早已逆天违地罪无可恕！眉间浮出自嘲一笑，玉面冷颜似还如当初，他淡淡启唇：“陛下，小神自会向您禀明来历，绝无欺瞒，故请陛下莫要再暗中掐算——杨戬此番负罪再生，已是跳脱天道，法理不容。业劫果报只在杨戬一身，陛下莫为了区区在下，再引动天劫，损了万金之躯。”
落在凝睇的人眼中，那冰玉面具却仍有了与以前不同的丝丝冰裂，足让人生出比当初更浓的探究之兴。好脾气的玉帝向来从善如流，立时从广袖下伸出手来，不慌不忙捋过长须，慢悠悠点头：“鸿钧门下卜算之能，确实连朕也望尘莫及。如此说来，戬儿自己是已洞悉天机了？”
一声“戬儿”叫得杨戬不自觉的眉棱一跳，三界之主的声音仍如这一声柔和的称谓般不疾不徐，但他却分明感到有什么冷厉如刀锋，缓缓扫过眼角眉梢——
“方才的天谴，是你引来的？”
“是。”他眉睫不动。
玉帝也未动分毫，周身柔和金光却渐有了丝森冷之感，凝注那侧影清峭，冷哂：“一缕执念罢了，竟还有抵挡天谴的本事！”
“一缕执念，既能让杨戬这死得不能再死的人再现于陛下面前，那所谓天谴天劫，又有何不能挡不能破？！”杨戬轻笑，一扬眉间，昔日睥睨之态转瞬复现，桀骜孤高半分未改，反更添了些洒然超脱。
只是，那些人，那些情感，你可能当真勘破？
若真能勘破，当初如何会被伤得心如死灰，封神一祭，万鬼啃噬、魂飞魄散倒成了解脱？
若真已勘破，现今又拿什么聚合的残念碎灵，用什么逃脱的宿业因果？
这三界之内，到底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偏执着？
想着，他摸摸下巴，上前两步，勾起了唇角：“戬儿啊戬儿，你可真是一直都能带给朕惊喜呢。”
“陛下过奖，小神惭愧。”他低眉，挺直如竹的身体略往后倾——能适应那称呼，也不能适应这样的靠近——
玉帝抚着下颌，探身打量着那略显暗淡的流云纹，指尖几乎已贴着那额上肌肤，啧啧称奇：“不愧是传承自神王之力，想不到依附于区区执念之上，这天眼还能帮你抵挡天谴。”
“只可惜小神乃执念化形，法力微薄，不能控制天眼之力，两厢冲撞之间，不意毁了陛下楼阁。”话说得客气，玉面上却连一丝愧疚也欠奉。
“无妨无妨。”他摆摆手，心道：再精致的戏台也得有好角儿表演才成，便是人间半壁江山，也难换个倾世佳人不是？笑笑，“不知戬儿掐算了什么，引来这万钧雷霆？”
杨戬侧首，避开那咫尺笑语，回答：“小神今日陡然化形于此，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由生出寻根溯源之念。虽借陛下宝地查阅了些古籍，但仍有些细枝末节未能想明，便不由自主动了卜算之念，谁知竟引来天谴。”
不由自主？谁知？他在腹中嗤笑：你杨戬什么时候不是妙算无虞？封神台祭何等隐秘，业力消长何等神奇，执念化形又何等罕见，纵使九霄之间集合上古至今所有典籍，也不过只言片语，于你，如何能满足管中窥豹？你从生到死，便是万业消弭血肉凌迟也罢，一分一毫都要睁着眼厘清。死而复生，即便只是毫无法力的魂灵执念，哪怕引得天谴激荡魂飞魄散，你又怎会任浑浑噩噩不探究到底？！
只是，这让你死而复归的执念究竟是何？
竟能胜过三界业力，胜过万年积怨，胜过你内心那曾经一地灰烬？
还是那些人吗？
真是一日心期千劫在？
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啊！虽没有情感，却有本能好奇，不用阻止，不想阻止，牵引他笑意越加深刻，心情越加开朗：料你不会说出执念为何，朕便将此做个谜题，用神仙最不缺乏的漫漫流光，看谁先猜透谜底。低头，金色旒珠几乎从那玉白颈侧滑过，玉帝拿起那人手中书卷——竟是镂刻于金石之上的阴文？！刚想笑他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古董，却忽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首——
太近的距离，对面白衣在自己眼底印得重重叠叠，而那双点漆瞳内却未反映出自己分毫。这才惊觉那星眸黯淡，不似从前清冽幽彻。玉帝看不见自己脸上蓦然闪过丝近乎震怒，仍是温言笑问：“你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