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散文：尊 严（摘自《中华散文》2005,4）
尊严
李汉荣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天很冷，路上人和车已经很少了。风吹着，把路边的梧桐树枯叶、塑料袋、废纸卷起来，又抛撒开去，然后又席卷、抛撒，就感到这冷酷的风的冷酷的幽默，竟与这些无助者做着游戏，大约是这风也闲极无聊，在荒寒的时节，在深夜，在连一缕可供它摇曵的姣好头发都没有的孤寂里，就以戏弄这些无助的东西为乐事。我觉着风的无聊了。
我在风里散着步，想着一些并不高尚也未必有什么卑鄙的事情，偶尔头脑里还掠过古代的吟雨咏风的句子，心想如果没有这些水泥高楼和水泥地面，风其实还是几千年前的那阵风，风吹在人的躯体上还是公元前的那种感觉。变了的只是一些与风遭遇的物体的轮廓，风其实没有变化。于是口里就随意哼了一句：吹过万古的是同一阵风……哼罢，一点荒凉和虚无竟掠过心头。
忽然我看见路边缓缓移动着一件物体，细一看是一个大的物体拖着一个小一些的物体在移动。移动得很慢，好像是风在吃力地推动着。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太婆拖着一麻袋垃圾在风里吃力地行走。老太婆的身上披着很多层破的麻袋、蛇皮袋，用尼龙绳一道道缠着，她用这些物体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抵御寒冷，对抗这庞大的冬天。除了那凌乱的头发说明着她的人的特征，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杂乱的物件裹起来，这使她也成了一个物体。她手里拖着一麻袋东西，是她忙碌、奔波一天的收获，她从众多垃圾堆里捡拾到一些可以回收的废物：易拉罐、塑料袋、废报纸、空酒瓶、废铁丝……到第二天上午拿到废物收购站卖掉。老太婆告诉我，忙碌一天直到半夜，捡拾的废物至多能卖一块多钱，有时只能卖到几角钱，当然，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卖两三元钱左右，但那种机会很少。
我就想，老人一天到晚要经历多少垃圾堆，要在多少人生活之后的残剩物里，才能寻找到自己的一点点生活？她要遭遇多少恶臭、多少细菌，在夏天，她要遭遇多少苍蝇的围攻、多少蚊虫的袭击？她要遭遇多少岁月对她的伤害才能熬过这难熬的岁月。我不忍再想下去。我的眼睛有些湿了。
我问老人，老伴呢？孩子们对你怎么样？
她只淡淡说了一句：都过得难，我不能怪谁。过一天少一天，自己就这么过下去吧。
远处的时钟已敲响凌晨一时。我掏出身上的十元钱递给老人，与其说是安慰老人，不如说是安顿我自己不安的心。
令我没想到的是，老人竟坚决谢绝了我。她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要别人的钱。
我说：这点钱很少，只是一点心意。
她说：钱多钱少我都不要，心意我领了。我知道我活得可怜，我不想让别人可怜我，我一想到别人在可怜我，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好可怜。我还能动，还能拾点废物，说明我还不是废物。我不偷不抢不骗不贪污不受贿——我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了，我哪有资格贪污受贿，谁向我受贿，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人竟然幽默地笑了。我不偷不抢不骗不贪污不受贿不讨要，我用我的劳动养活我，我很可怜，我也不可怜。年轻人，你也不要可怜我，你回家休息吧。
我想送老人一程，一直把她送回她的住处。
老人不让我送。她说没有人抢她偷她骗她谋杀她，她很安全。她让我放心回家休息。
我久久望着老人的背影。她在风中、在路灯昏黄的光里，行走得很慢很慢。夜睡了，水泥高楼睡了。在沉沉的午夜，在风里，醒着的，不仅仅是这冷酷的风…...
（ 摘自《中华散文》2005年4期）
尊严
李汉荣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天很冷，路上人和车已经很少了。风吹着，把路边的梧桐树枯叶、塑料袋、废纸卷起来，又抛撒开去，然后又席卷、抛撒，就感到这冷酷的风的冷酷的幽默，竟与这些无助者做着游戏，大约是这风也闲极无聊，在荒寒的时节，在深夜，在连一缕可供它摇曵的姣好头发都没有的孤寂里，就以戏弄这些无助的东西为乐事。我觉着风的无聊了。
我在风里散着步，想着一些并不高尚也未必有什么卑鄙的事情，偶尔头脑里还掠过古代的吟雨咏风的句子，心想如果没有这些水泥高楼和水泥地面，风其实还是几千年前的那阵风，风吹在人的躯体上还是公元前的那种感觉。变了的只是一些与风遭遇的物体的轮廓，风其实没有变化。于是口里就随意哼了一句：吹过万古的是同一阵风……哼罢，一点荒凉和虚无竟掠过心头。
忽然我看见路边缓缓移动着一件物体，细一看是一个大的物体拖着一个小一些的物体在移动。移动得很慢，好像是风在吃力地推动着。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太婆拖着一麻袋垃圾在风里吃力地行走。老太婆的身上披着很多层破的麻袋、蛇皮袋，用尼龙绳一道道缠着，她用这些物体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抵御寒冷，对抗这庞大的冬天。除了那凌乱的头发说明着她的人的特征，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杂乱的物件裹起来，这使她也成了一个物体。她手里拖着一麻袋东西，是她忙碌、奔波一天的收获，她从众多垃圾堆里捡拾到一些可以回收的废物：易拉罐、塑料袋、废报纸、空酒瓶、废铁丝……到第二天上午拿到废物收购站卖掉。老太婆告诉我，忙碌一天直到半夜，捡拾的废物至多能卖一块多钱，有时只能卖到几角钱，当然，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卖两三元钱左右，但那种机会很少。
我就想，老人一天到晚要经历多少垃圾堆，要在多少人生活之后的残剩物里，才能寻找到自己的一点点生活？她要遭遇多少恶臭、多少细菌，在夏天，她要遭遇多少苍蝇的围攻、多少蚊虫的袭击？她要遭遇多少岁月对她的伤害才能熬过这难熬的岁月。我不忍再想下去。我的眼睛有些湿了。
我问老人，老伴呢？孩子们对你怎么样？
她只淡淡说了一句：都过得难，我不能怪谁。过一天少一天，自己就这么过下去吧。
远处的时钟已敲响凌晨一时。我掏出身上的十元钱递给老人，与其说是安慰老人，不如说是安顿我自己不安的心。
令我没想到的是，老人竟坚决谢绝了我。她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要别人的钱。
我说：这点钱很少，只是一点心意。
她说：钱多钱少我都不要，心意我领了。我知道我活得可怜，我不想让别人可怜我，我一想到别人在可怜我，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好可怜。我还能动，还能拾点废物，说明我还不是废物。我不偷不抢不骗不贪污不受贿——我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了，我哪有资格贪污受贿，谁向我受贿，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人竟然幽默地笑了。我不偷不抢不骗不贪污不受贿不讨要，我用我的劳动养活我，我很可怜，我也不可怜。年轻人，你也不要可怜我，你回家休息吧。
我想送老人一程，一直把她送回她的住处。
老人不让我送。她说没有人抢她偷她骗她谋杀她，她很安全。她让我放心回家休息。
我久久望着老人的背影。她在风中、在路灯昏黄的光里，行走得很慢很慢。夜睡了，水泥高楼睡了。在沉沉的午夜，在风里，醒着的，不仅仅是这冷酷的风…...
（ 摘自《中华散文》2005年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