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带小伙伴
@倬彼玲天

放文。

（一）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很慢。
沈欢坐在摇椅里，窗外的阳光和她一样懒洋洋的。窗棂透进些许碎金，在对面的墙上刻了工整的田字格。手里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她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记住。沈欢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海里混沌一片，似乎等待着盘古来开辟天地。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桌前翻出一本暗褐色的软面抄，在上面端正地写下日期，良久在下面添了一句：阳光正好，我也很好。

（二）
沈欢很喜欢林海音的那本《城南旧事》。没有理由，单纯地喜欢。
她住在一个叫做千灯的小镇。镇子很老了，有铺的不齐的青石板，爬满了青苔，弥望的是一片无涯的绿。有很清澈的河流过，古街保存地很好。像是凝固了时间的地方。她从前并不住在这里，但是江南水乡的诱惑力是极大的。于是一个人从遥远的北方迁至南方。又或者说搬来的原因只是单纯喜欢镇子的名字。千灯。听起来便是灯火繁茂的样子。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人说千灯是很好的地方。很好的名字，很好的人。那个人还说，如果可以，一辈子都要住在千灯。
所以当她离开北方，第一个想到的住处，就是千灯。
住的久了，街坊邻居也都互相熟络。古街上的人都认识她，连街口那只杂色的猫也认识她。她不经常出门，多不过在雨天搬着摇椅坐到门口，看着撑着花伞的人们走过，看安静的雨里开出一朵朵蘑菇。
有的时候，她也会觉得房子太空了，一个人住着，终归是寂静的可怕。这样的时日不多有，难得有了，她便走到街口去，从年轻的花店老板处买花。有的时候是三色堇，有的时候是长春花。她从不买一大束，只是要来几颗花种，小心翼翼地种在盆里，每天给花浇水、施肥……时间于是过得很快，等它们开出了花，她就会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房子里多住了一个人。
父母走前为她留下一笔财产，放在银行里，靠着利息也能生存。但她也时常会去花店帮忙，侍弄那些花儿，看着花店老板卖出花时忍痛割爱的神情，她常常觉得好笑。心想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但每个人的感情总得有所寄托，于是这样的话她从没说出口来。
花店老板叫做顾苏，刚刚大学毕业，收入不多，只够养活自己和街口那只猫。她常常对沈欢说这样的日子太闲适了，仿佛与世隔绝的遥远和安宁。沈欢总是笑着摇摇头，却什么也不说。
那个人喜欢的日子也是闲适的啊。

（七）
顾苏觉得事情不太妙——当她看见那份关于沈欢的报告时。
沈欢的心情很不稳定，并且随时可能发现一些不该发现的。她有些懊恼当初就不该把她造出来，于是在心里暗骂损友。
顾苏是一名科学家，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成就，只是研究所里一个普通的科学家——和其他二十几名普通的科学家一样。这座研究所表面上做着和全中国千万座研究所一样的普通工作，但背地里却有不为人知的动作——他们在研究克隆人。
克隆人之于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幻想中的泡影——但他们在这座研究所中真实出现着。克隆人被研发是在不久前的事情，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克隆出五个实验体——其中一个就是沈欢，或者应该叫她“1908号实验体”才对。
1908是因了顾苏才被创造的。那时候研究所仅有的四个实验体中有两个严重损坏，原因是制造时出了故障，于是理所应当的被购买他们的人给退回，研究所还需要付相应的费用。因此研究所濒临倒闭的危机。为了弥补损失，研究所决定制造第五个实验体，但此时已经没有人愿意成为被克隆者。恰巧顾苏的一位好友沈迎对这种一旦暴露就会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的科学研究有很大兴趣，于是沈迎理所应当地成为1908的原体。
但不久之后一位记者发现了1908的存在——原因自然在于沈迎。无奈之下沈迎将1908退回给研究所，自己远走他乡。而那位记者自然也被封口，1908由于被原主抛弃，自然成为了研究所的实验体。为了验证克隆人的情感是否会与正常人无异，顾苏亲手编写了一份烂俗的回忆植入1908的脑中，并且消除了1908的记忆——它已经知道自己是克隆人，这种事情如果泄露，后果将不可想象。
几乎是理所应当的，沈欢不能再研究所待下去了，顾苏也暂时脱离研究所，带着1908来到一个叫千灯的小镇，并且根据回忆内容为她取了名字——沈欢。
然而研究所目前的技术还是有很大纰漏。不用很久1908就出现了头部刺痛的状况。恰逢研究所要将顾苏召回开会，她也就顺带着将1908带回研究所——这个天真的科学家完全不知道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后果。
会议开始了。这次会议主要是关于1908接下来应当以如何的身份存在的问题。顾苏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但她意识到沈欢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与此同时主任已经下了最后决定。他喊顾苏：“小顾，关于1908的安排，你没有意见吧？”
“啊？”顾苏突然被惊醒，在所有人看好戏的目光下有些尴尬。
主任却不在意再说一遍：“我们决定先将1908留下来观察，并且把它近期的数据记录下来。实验结束后，就让它留在研究所里，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当作试验品。”
顾苏心里有些不满。和沈欢待的时间长了，她常常会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克隆人的事实。那些“观察”“实验”“试验品”之类的字眼，让她从心里感到不舒服。但她知道这些在其他人眼里都不算什么——放在以前的自己眼里也什么都不是。这仿佛是一只蝴蝶，在他人的心中只是扇动一下翅膀，在自己心里却卷起一阵狂妄的风暴。
然而这是对沈欢——对1908最好的待遇了。她苦笑着，心想自己还应当感谢他们没有将沈欢销毁。当她反应过来时，会议已经散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
一声叹息轻轻地构成微弱的回音。她理理文件，走出了会议室。

（十）
沈欢又被关起来了。据说她的情况很不稳定，近乎癫狂的模样。
顾苏不敢去看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顾苏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解释的。做了就是做了，再怎么解释也不过就是掩饰。只是她很想告诉沈欢，那些在千灯的日子是真的。最起码情感是真的，而时间也是真的。
她知道沈欢对自己一定已经失望透顶。她无数次的后悔过，但她知道，像沈欢说的那样，不可能了。好像记忆里的沈迎永远不会回来，顾苏终于发觉那随意编写的回忆，其实正映证了自己的结局。
自作孽，不可活。顾苏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想。
又是一次关于沈欢何去何从的会议，但相较上次来看气氛明显凝重许多，大概把研究所变成疯人院也的确是个重大话题。
主任轻咳以示意会议开始。会议沉重而又枯燥冗长，像是古代妇女的裹脚布。顾苏仍然是没有心情听的，但她隐隐有些害怕——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不安分地翻阅着手里的数据，貌合神离地参与了这场会议。
主任终于分析完了状况。他摸摸下巴，好像在捋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胡子：“那么我个人的看法就是这样了，将1908销毁。有什么不同意见吗？如果没有，那么即刻进行销毁工作。”
顾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那句话。销毁？即刻？不可能。她很想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自己有不同意见，但就在她蓄势而起的时候，她愣住了。她开始想是否有这个必要。如果自己发表了一番反对言论——说不定没有一个人支持，那么自己很可能面临被开除的危险，而沈欢也会照样被销毁，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可是如果自己的提案通过了，那么沈欢就能得救……
但她知道的，自己输不起。
父母双双退休，需要自己照顾，而出了研究所她将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她掌握着研究所所有的科研资料，一旦被解雇就会被消除记忆。那会怎么样呢？会忘记自己的父母，会忘记沈欢，会忘记一切。
只能记得自己。
她终于认识到没办法站起来。她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怯懦的人，她没办法为了另一个人毁掉自己的将来和一切。哪怕那个人再重要。
顾苏终于承认自己根本就不配站在沈欢身边向她道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违心的，或许在她心里沈欢根本什么也不是……
但她分明感觉到了。当主任宣布即刻销毁1908的时候。她感觉到了。
那是从心脏传来的疼痛。
她甚至隐约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又一次想起沈欢说，不可能了。
这一次真的不可能了。

（十一）
两个小时后，沈欢被销毁了。
彻彻底底的被销毁。
顾苏没有参与销毁工作。她曾经是销毁工作的好手，所以她知道那有多残忍。剧烈的电流穿透全身，仿佛被雷劈中。而克隆人从头到尾都有最清醒的意识，它们挣扎着，感知着最无人性的刑罚。她当年曾看见许多克隆人在临终前流下眼泪，然而众所周知它们并没有那种叫做”流泪”的程序。她不敢想象沈欢流泪的样子，只要一想，心里就抽搐着疼痛。
沈欢不在以后她陷入了长时间的颓废无力。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也终于明白有些人在生命中消失之后便再也不会回来。那些关于沈欢的回忆成了她心里的一条惊心怵目的疤痕，哪怕无意中触到，也会引起一阵钻心的痛——她有些时候也会自嘲的想，当初沈欢被销毁的时候，不知道是否还会比自己痛上几分……
沈欢于是成了她心底那个不能提及的名字。
她也曾经想过离开研究所，哪怕被消除记忆也没关系，就这样忘掉沈欢，忘掉一切，然后孤独的一个人走完漫长的人生——没有回忆，也没有未来的人生。她甚至已经将父母托付给同城的亲戚，却最终没有走。
因为递交辞职信的时候，主任拦住了他。
得知自己要辞职之后，主任的第一反应就是用“消除记忆”来威胁自己。当她笑笑表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以后，主任仍旧朝她摇了摇头。他看着顾苏，难得正色道：
“我知道你把1908当成了亲人来对待，也知道1908被销毁后你很后悔很难过。我都知道的，但你想过吗？只是逃避又有什么用？你不觉得这一切跟你有分不开的关系吗？你应当承担这一切，而不是轻易地把她忘掉。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莫过于让她独自承担那些回忆的作用了。你当初完全可以把1908留在实验室，但你偏要把她带到千灯去；你当初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告诉她，但你偏要告诉她真相。你既然有了罪过就要背负刑罚，如果你失去了记忆，那么那些关于你们的过往要谁来承担，难道要我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怎么办，你自己选。研究所有你没你一样运行，但你呢？你觉得你该怎么样才算对得起1908，对得起你自己？”
顾苏当即无话。原来主任什么都知道了啊。她觉得心里有些冷意在晕染开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冷冰冰的把事实讲给自己听——而且也确实有这个必要。她深吸一口气，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出门之后把辞职信给撕了。
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样吧。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大概从1908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就这样吧。

然后就这样完结啦~\(≥▽≤)/~
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