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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概论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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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概论讲义
作者:老舍
第一讲 引言第二讲 中国历代文说(上)
第三讲 中国历代文说(下)第四讲 文学的特质
第五讲 文学的创造第六讲 文学的起源
第七讲 文学的风格第八讲 诗与散文的分别
第九讲 文学的形式第十讲 文学的倾向(上)
第十一讲 文学的倾向(下)第十二讲 文学的批评
第十三讲 诗第十四讲 戏剧
第十五讲 小说


1楼2015-08-19 13:25回复
    第一讲 引言
      在现代,无论研究什么学问,对于研究的对象须先有明确的认识,而后才能有所获得,才能不误入歧途。比如一个人要研究中古的烧炼术吧,若是他明白烧炼术是粗形的化学、医药学和一些迷信妄想的混合物,他便会清清楚楚的挑剔出来:烧炼术中哪一些是有些科学道理的,哪一些完全是揣测虚诞,从而指出中古人对于化学等有什么偶然的发现,和他们的谬误之所在。这是以科学方法整理非科学时代的东西的正路。设若他不明白此理,他便不是走入迷信煮石成金的可能,而梦想发财,便是用烧炼术中一二合理之点,来诬蔑科学,说些“化学自古有之,不算稀奇”的话语。这样治学便是白费了自己的工夫,而且有害于学问的进展。
      中国人,因为有这么长远的历史,最富于日常生活的经验;加以传统的思想势力很大,也最会苟简的利用这些经验;所以凡事都知其当然,不知所以然;只求实效,不去推理;只看片断,不求系统;因而发明的东西虽不少,而对于有系统的纯正的科学建树几乎等于零。文学研究也是如此。作文读文的方法是由师傅传授的,对于文学到底是什么,以弄笔墨为事的小才子自然是不过问的,关心礼教以明道自任的又以“载道”呀,“明理”呀为文学的本质;于是在中国文论诗说里便找不出一条明白合理的文学界说。自然,文学界说是很难确定的,而且从文学的欣赏上说,它好似也不是必需的;但是我们既要研究文学,便要有个清楚的概念,以免随意拉扯,把文学罩上一层雾气。文学自然是与科学不同,我们不能把整个的一套科学方法施用在文学身上。这是不错的。但是,现代治学的趋向,无论是研究什么,“科学的”这一名词是不能不站在最前面的。文学研究的始祖亚里士多德便是科学的,他先分析比较了古代希腊的作品,而后提出些规法与原则。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抓住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来评量一切文学,便失了科学的态度;因为亚里士多德是就古代希腊文学而谈说文学,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自有它自己的历史与社会背景,自有它自己的生长与发展,怎好削足适履的以古断今呢?这不过是个浅显的例证,但颇足以说明科学的方法研究文学也是很重要的。它至少是许多方法中的一个。也许有人说:“文以载道”,“诗骚者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等等,便是中国文学界说;不过现在受了西洋文说的影响,我们遂不复满于这些国货论调了;其实呢,我们何必一定尊视西人,而卑视自己呢!要回答这个,我们应回到篇首所说的:我们是生在“现代”,我们治学便不许象前人那样褊狭。我们要读古籍古文;同时,我们要明白世界上最精确的学说,然后才能证辨出自家的价值何在。反之,我们依然抱着本《东莱博议》,说什么“一起起得雄伟,一落落得劲峭”,我们便永远不会明白文学,正如希望煮石成金一样的愚笨可怜。生在后世的好处便是能比古人多见多闻一些,使一切学问更进步,更精确。我们不能勉强的使古物现代化,但是我们应当怀疑,思考,比较,评定古物的价值;这样,我们实在不是好与古人作难。再说,艺术是普遍的,无国界的,文学既是艺术的一支,我们怎能不看看世界上最精美的学说,而反倒自甘简陋呢?
      文学是什么,我们要从新把古代文说整理一遍,然后与新的理论比证一下,以便得失分明,体认确当。先说中国人论文的毛病:
      (一)以单字释辞:《易》曰:“物相杂,故曰文。”《说文》曰:“文错画也,象交文。”这一类的话是中国文人当谈到文学,最喜欢引用的。中国人对于“字”有莫大的信仰,《说文》等书是足以解决一切的。一提到文学,赶快去翻字典:啊,文,错画也。好了,一切全明白了。章太炎先生也不免此病:“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这前半句便是“文,错画也。”的说明,后半句为给“学”字找个地位,所以补上“论其法式”四个字。文学是借着文字表现的,不错;但是,单单找出一个“字”的意思,怎能拿它来解释一个“辞”呢!“文学”是一个辞。辞——不拘是由几个字拼成的——就好象是化学配合品,配合以后自成一物,分析开来,此物即不存在。文学便是文学,是整个的。单把“文”字的意思找出来,怎能明白什么是文学?果然凡有“文”的便是文学,那么铺户的牌匾,“天德堂”与“开市大吉,万事亨通”当然全是文学了!
      


    2楼2015-08-19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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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4 1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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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讲 中国历代文说(上)
        在第一讲里,我们略指出中国文士论文的错误,是横着摆列数条,没管它们在历史上的先后。现在我们再竖着看一看,把古今的重要文说略微讨论一下。
        先秦文论:文学,不论中外,发达最早的是诗歌。象《诗序》里的“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样心有所感,发为歌咏,是在有文字之先,已有的事实。那么,我们先拿《诗经》来研究一下,似乎是当然的手续。《诗经》,据说是孔子删定的,这个传说的可靠与否,我们且不去管;孔子对于《诗经》很喜欢引用与谈论是个事实。
        《诗》中的《风》本是“出于里巷歌谣之作,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也。”(朱熹)它们的文学价值也就在这里。可是孔子——一位注重礼乐、好谈政治的实利哲学家——对于《诗》的文学价值是不大注意的;他始终是说怎样利用它。他用“《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篇》)定了读《诗》的方法;于是惹起后世注《诗》的人们对于《诗》的误解:“刺美风化”是他们替“思无邪”作辨证的工夫;对于《诗》本身的文学价值几乎完全忘却。这是在思想方面,他已把文学与道德搀合起来立论。再看他怎从其他方面利用《诗》:
        “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篇》)《诗》的用处是帮助修辞的。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礼记·经解篇》)这是以诗为政治的工具。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篇》)《诗》不但可以教给人们以事父事君之道,且可以当动植物辞典用!
        这样,孔子既以《诗》为政治教育的工具,为一本有趣的教科书,所以他引用诗句时,也不大管诗句的真意,而是曲为比附,以达己意,正如古希腊诡辩家的利用荷马。铃木虎雄说得好:
        “孔子当解释诗,对于诗的原意特别注重把来安上一种政教上的特别的意义来应用。……例如述到逸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必评论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篇》)原篇虽是说男女相思,因居室远而相背的。对于这下一转语,可说是相思底程度不够,倘若真相思便没有所谓远这一回事的,恰如利用所谓:‘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篇》)的意义一样。政教下的谈话成了干燥无味(之谈,而)①由此得救了。又在《大学》里引《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商颂·玄鸟》)《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小雅·鱼藻之什缗蛮》)也说:‘于止,知其所知,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大学》)掇拾‘止’字以利用《大学》的‘止于至善。’……子夏问到《诗》里所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怎样解释,孔子答以:‘绘事后素。’子夏遂说道:‘礼后乎?’(《论语·八佾篇》)孔子又说子夏是‘可与言诗’的。甚至称赞为‘起予者商也。’但这种问答诗底原意已被遗却,只是借诗以作为自己讲学上的说话而已。”(《中国古代文艺论史》第一编第四章)
        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何等的美!可惜孔子不是个创作家,不是个文学批评家,所以没有美的欣赏。有孔子这样引领在前,后世文人自然是忽略了文学本身的欣赏,而去看古文古诗中字字有深意,处处有训诫,于是文以载道明理便成了他们的信条。
        周代诸子差不多都是自成一家之言。他们的文字虽然很好,象老子的简练,庄子的驰畅,可是他们很少谈到文学,而且有些藐视孔门的好古饰辞的,象“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庄子·御寇篇》)之类。正是“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文选序》)只有孔子和他的几个门徒是以由考古传经而得致太平之术的,于是讨论诗文也成了他们的附带作业。他们是整理古著从而证明他们的哲学,对于文学的创作与认识是不大注意的。他们的功劳是保存了古礼古乐古诗,且加以研究;他们的坏处是把礼乐与文学全作了政治思想的牺牲品。“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关雎序》)诗的用处越来越扩大了!他们能作得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离骚》)
        那用“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来解释《离骚》的,也是深受孔门说诗的毒——这点毒气至今也没扫除净尽!
        


      4楼2015-08-19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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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讲 文学的特质
          这一讲本来应称为“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恐怕永远不会得到最后的答案。提出几个文学的特质,和文学中的重要问题,加以讨论,借以得着个较为清楚的概念,为认识与欣赏文学的基础,这较比着是更妥当的办法。这个进程也不是不科学的,因为打算捉住文学的构成原素必须经过逻辑的手段,从比较分析归纳等得到那一切文学作品所必具的条件。这是一个很大的志愿,其中需要的知识恐怕不是任何人在一生中所能集取得满足的;但是,消极的说,我们有“科学的”一词常常在目前,我们至少足以避免以一时代或一民族的文学为解决文学一切问题的钥匙。我们知道,整个文学是生长的活物的观念,也知道当怎样留神去下结论,更知道我们的知识是多么有限;有了这种种的警惕与小心,或者我们的错误是可以更少一点的。文学不是科学,正与宗教美学艺术论一样的有非科学所能解决之点,但是从另一方面看,科学的研究方法本来不是要使文学或宗教等变为科学,而是使它们增多一些更有根据的说明,使我们多一些更清楚的了解。科学的方法并不妨碍我们应用对于美学或宗教学所应有的常识的推理与精神上的经验及体会,研究文学也是如此:文学的欣赏是随着个人的爱好而不同的,但是被欣赏的条件与欣赏者的心理是可以由科学的方法而发现一些的。
          在前两讲中我们看见许多问题,文学中的道德问题,思想问题,形式与内容的问题,诗与散文的问题;和许多文学特质的价值的估定,美的价值,情感的价值,想象的价值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详细讨论的。但是,在讨论这些之前,我们要问一句,中国文学中有没有忽略了在世界文学里所视为重要的问题?这极为重要,因为不这么设问一下,我们便容易守着一些旧说而自满自足,不再去看那世界文学所共具的条件,因而也就不能公平的评断我们自家的文艺的真价值与成功何在。
          中国没有艺术论。这使中国一切艺术吃了很大的亏。自然,艺术论永远不会代艺术解决了一切的问题,但是艺术上的主张与理论,无论是好与坏,总是可以引起对艺术的深厚趣味;足以划分开艺术的领域,从而给予各种艺术以适当的价值;足以为艺术的各枝对美的、道德的等问题作个通体盘算的讨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文学理论,在今日看起来,是有许多错误的,可是他们都以艺术为起点来讨论文学。不管他们有多少错误,他们对文学的生长与功能全得到一个更高大更深远的来源与根据;他们看文学不象个飘萍,不是个寄生物,而是独立的一种艺术。以艺术为起点而说文学,就是柏拉图那样轻视艺术也不能不承认荷马的伟大与诗人的须受了神明的启示而后才作得出好文章来。中国没有艺术论,所以文学始终没找着个老家,也没有一些兄弟姐妹来陪伴着。“文以载道”是否合理?没有人能作有根据的驳辩,因为没有艺术论作后盾。文学这样的失去根据地,自然便容易被拉去作哲学和伦理的奴仆。文学因工具——文字——的关系托身于哲学还算幸事,中国的图画、雕刻与音乐便更可怜,它们只是自生自灭,没有高深透彻的理论与宣传为它们倡导激励。中国的文学、图画、雕刻、音乐往好里说全是足以“见道”,往坏里说都是“雕虫小技”:前者是把艺术完全视为道德的附属物,后者是把它们视为消遣品。
          设若以文学为艺术之一枝便怎样呢?文学便会立刻除掉道德的或任何别种不相干的东西的鬼脸而露出它的真面目。文学的真面目是美的,善于表情的,聪明的,眉目口鼻无一处不调和的。这样的一个面目使人恋它爱它赞美它,使人看了还要看,甚至于如颠如狂的在梦中还记念着它。道德的鬼脸是否能使人这样?谁都能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到了该说文学的特质的时候了,虽然我们还可以继续着指出中国文学中所缺乏的东西,如文学批评,如文学形式与内容的详细讨论,如以美学为观点的文学理论等等,但是这些个的所以缺乏,大概还是因为我们没有“艺术”这个观念。虽然我们有些类似文学评论的文章,可是文学批评没有成为独立的文艺,因为没有艺术这个观念,所以不能想到文学批评的本身应当是创造的文艺呢,还是只管随便的指摘出文学作品一些毛病。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也是由讨论整个的艺术才能提出,因为在讨论图画雕刻与建筑之美的时候,形式问题是要首先解决的。有了形式问题的讨论,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自然便出来了。对于美学,中国没有专论,这是没有艺术论的自然结果。但是我们还是先讨论文学的特质吧。
          文学是干什么的呢?是为说明什么呢——如说明“道”——还是另有作用?从艺术上看,图画、雕刻、音乐的构成似乎都不能完全离开理智,就是音乐也是要表现一些思想。文学呢,因为工具的关系,是比任何艺术更多一些理智分子的。那么,理智是不是文学的特质呢?不是!从几方面看它不是:(一)假如理智是个文学特质,为什么那无理取闹的《西游记》与喜剧们也算文艺作品呢?为什么那有名的诗,戏剧,小说,大半是说男女相悦之情,而还算最好的文艺呢?(二)讲理的有哲学,说明人生行为的有伦理学,为什么在这两种之外另要文学?假如理智是最要紧的东西;假如文学的责任也在说理,它又与哲学有何区别呢?(三)供给我们知识的自有科学,为什么必须要文学,假如文学的功用是在满足求知的欲望?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不能不说理智不是文学的特质,虽然理智在文学中也是重要的分子。什么东西拦住理智的去路呢?情感。
          为什么《西游记》使人爱读,至少是比韩愈的《原道》使人更爱读?因为它使人欣喜——使人欣喜是艺术的目的。为何男女相爱的事自最初的民歌直至近代的诗文总是最时兴的题目?因为这个题目足以感动心灵。陆机、袁牧等所主张的对了,判定文艺是该以能否感动为准的。理智不是坏物件,但是理智的分子越多,文学的感动力越少,因为“文学都是要传达力量,凡为发表知识的不是文学”。我们读文艺作品也要思索,但是思索什么?不是由文学所给的那点感动与趣味,而设身处地的思索作品中人物与事实的遭遇吗?假如不是思索这个,文学怎能使我们忽啼忽笑呢?不能使我们哭笑的作品能否算为文学的成功?理智是冷酷的,它会使人清醒,不会让人沉醉。自然,有些伟大的诗人敢大胆的以诗来谈科学与哲理,象Lucretius①与但丁。但是我们读诗是否为求知呢?不是。这两位诗人的大胆与能力是可佩服的,但是我们只能佩服他们的能力与胆量,而不能因此就把科学与哲理的讨论作为诗艺的正当的题材。因为我们明知道,就以但丁说吧,《神曲》的伟大决不是因为他敢以科学作材料,而是在乎他能在此以外还有那千古不朽的惊心动魄的心灵的激动;因此,他是比Lucretius更伟大的诗人;Lucretius只是把别人的思想铸成了诗句,这些思想只有一时的价值,没有文学的永久性。我们试看杜甫的《北征》里的“……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眉目阔②。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竟挽须,谁能即嗔喝……”这里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为什么我们还爱读呢?因为其中有点不可磨灭的感情,在唐朝为父的是如此,到如今还是如此。自然,将来的人类果真能把家庭制度完全取消,真能保持社会的平和而使悲剧无由产生,这几句诗也会失了感动的能力。但是世界能否变成那样是个问题,而且无论怎样,这几句总比“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陶潜)要留传得久远一些,因为杜甫的《北征》是人生的真经验,是带着感情写出的;陶潜的这几句是个哲学家把一段哲理装入诗的形式中,它自然不会使读者的心房跳跃。感情是否永久不变是不敢定的,可是感情是文学的特质是不可移易的,人们读文学为是求感情上的趣味也是万古不变的。我们可以想象到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类(如Aldous Huxley①在Brave New World②中所形容的),但是不能想象到一个与感情分家的文学;没有感情的文学便是不需要文学的表示,那便是文学该死的日子了。那么,假如有人以为感情不是不变的,而反对感情的永久性之说,他或者可以承认感情是总不能与文艺离婚的吧?
          


        12楼2015-09-07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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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大的文艺自然须有伟大的思想和哲理,但是文艺中怎样表现这思想与哲理是比思想与哲理的本身价值还要大得多;设若没有这种限制,文艺便与哲学完全没有分别。怎样的表现是艺术的问题,陈说什么是思想的问题,有高深的思想而不能艺术的表现出来便不能算作文艺作品。反之,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而表现得好,便还算作文艺,这便附带着说明了为什么有些无理取闹的游戏文字可以算作杰作,“幽默”之所以成为文艺的重要分子也因此解决。谈到思想,只有思想便好了;谈到文艺,思想而外还有许多许多东西应当加以思考的:风格,形式,组织,幽默……这些都足以把思想的重要推到次要的地位上去。风格,形式等等的作用是什么?帮助思想的清晰是其中的一点,而大部分还是为使文艺的力量更深厚,更足以打动人心。笔力脆弱的不能打动人心,所以须有一种有力的风格;乱七八糟的一片材料不能引人入胜,所以须有形式与组织。怎样表现便是怎样使人更觉得舒适,更感到了深厚的情感。这便是Longinus①所谓的Sublime②,他说:“天才的作品不是要说服,而是使人狂悦——或是说使读者忘形。那奇妙之点是不管它在哪里与在何时发现,它总使我们惊讶;它能在那要说服的或悦耳的失败之处得胜;因信服与否大半是我们自己可以作主的,但是对于天才的权威是无法反抗的。天才把它那无可抵御的意志压在我们一切人的头上。”这点能力不是思想所能有的。思想是文艺中的重要东西,但是怎样引导与表现思想是艺术的,是更重要的。
            我们读了文学作品可以得到一些知识,不错;但是所得到的是什么知识?当然不是科学所给的知识。文学与别的艺术品一样,是解释人生的。文学家也许是写自己的经历,象杜甫与W-ordsworth③,也许是写一种天外飞来的幻想,象那些乌托邦的梦想者,但是无论他们写什么,他们是给人生一种写照与解释。他们写的也许是极平常的事,而在这平凡事实中提到一些人生的意义,这便是他们的哲理,这便是他们给我们的知识。他们的哲理是用带着血肉的人生烘托出来的,他们的知识是以人情人心为起点,所以他们的哲理也许不很深,而且有时候也许受不住科学的分析,但是这点不高深的哲理在具体的表现中能把我们带到天外去,我们到了他们所设的境界中自然能体会出人生的真意义。我们读文艺作品不是为引起一种哲学的驳难,而是随着文人所设下的事实而体会人生;文人能否把我们引入另一境界,能否给我们一种满意的结局,便是文人的要务。科学家们是分头的研究而后报告他们的获得,文学家是具体的创造一切。因为文学是创造的,所以其中所含的感情是比知识更重要更真切的。知识是个人的事,个人有知识把它发表出就完了,别人接受它与否是别人的事。感情便不止于此了,它至少有三方面:作家的感情,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和读者的感情。这三者怎样的运用与调和不是个容易的事。作者自己的感情太多了,作品便失于浮浅或颓丧或过度的浪漫;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如何,与能引起读者的感情与否,是作者首先要注意的。使人物的感情有圆满适宜的发泄,而后使读者同情于书中人物,这需要艺术的才力与人生的知识。读者于文学作品中所得的知识因此也是关于人生的;这便是文学所以为必要的,而不只是一种消遣品。
            以上是讲文学中的感情与思想的问题,其结论是:感情是文学的特质之一;思想与知识是重要的,但不是文学的特质,因为这二者并不专靠文学为它们宣传。
            道德的目的是不是文学的特质之一呢?有美在这里等着它。美是不偏不倚,无利害的,因而也就没有道德的标准。美是一切艺术的要素,文学自然不能抛弃了它;有它在这里,道德的目的便无法上前。道德是有所为的,美是超出利害的,这二者的能否调和,似乎还没有这二者谁应作主的问题更为重要,因为有许多很美的作品也含有道德的教训,而我们所要问的是到底道德算不算与美平行的文学特性?
            在第二、三两讲中,我们看见许多文人谈论“道”的问题,有的以“道”为哲学,这在前面已讨论过,不要再说;有的以“道”为实际的道德,如“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我们便由这里讨论起。
            我们先引一小段几乎人人熟悉的文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不是公认的最美妙的一段?可是,这有补于世与否?我们无须等个回答。这已经把“务为有补于世”的“务”字给打下去。那么,象白居易的《折臂翁》(戍边功也),和他那些新乐府(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虽都是有道德的目的,可是有些是非常的美丽真挚,又算不算最好的诗艺呢?还有近代的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也是以文艺为一种人生苦痛的呼声,是不是为“有补于世”作证呢?
            在回答这个以前,我们再提出反面的问题:不道德的文艺,可是很美,又算不算好的文艺呢?
            美即真实,真实即美,是人人知道的。W·Blake①也说:“不揭示出赤裸裸的美,艺术即永不存在。”这是说美须摘了道德的鬼脸。由这个主张看,似乎美与道德不能并立。那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便完全把道德放在一边。那唯美主义的末流便甚至拿那淫丑的东西当作美的。这样的主张也似乎不承认那有道德的教训而不失为美好的作品,可是我们公平的看来,象白居易的新乐府,纵然不都是,至少也有几首是很好的文艺作品。这怎么办呢?假如我们只说,这个问题要依对艺术的主张而异,便始终不会得个决定的论断,那便与我们的要提出文学特质的原意相背。
            


          13楼2015-09-07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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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老舍也精于国学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6-03-10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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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楼加油哦!新人迷茫就靠你了!


              IP属地:山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0-04-11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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