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浊拨弄着额间的花钿,不大的金纸片剪成精致的镂空梅花,花瓣齐绽,泛着淡淡的贵气金光。金色妖异的梅花衬着白嫩的肌肤,平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情。
丫鬟连翘捂着嘴笑着,乐呵呵的打量着自家小姐。高兴的眼角都眯起。简直漂亮的不像话,她想。
南浊没有心思考虑这些。她出神地看着妆桌上模模糊糊的铜镜,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眼底的波澜,不清神色。
圣旨已下。内容如她所愿,甚至字字都在揣测中不出分毫偏差。朝臣皆知丞相之女白南浊,甚得君心,特此,三日后觐殿。可是。
连翘托起小姐乌青发丝,巧手执着桃木梳一下接一下顺下去。白白嫩嫩的手鱼似的穿梭在乌黑的发间分外养眼。
可是,可是自己啊,却并没有那么想象中那么开心。
合上眼,仰着脖子后倾,不安分的动作惹得连翘手里动作一窒,桃木梳带下几缕青丝。南浊皱了皱眉。头皮有些发疼。
连翘显然有些无措。呆立在一边梳子也忘记放下,白嫩的手扣的泛白。“小,小姐。”她低声唤着,声线有些颤抖。
南浊的无妨二字生生咽下。她抬手将披散垂落粉颊的青丝别在耳后,带着温婉的气质。“连翘。”她说,声音清冽平淡。
连翘没有应声,也不敢应声。她居然伤了小姐。
“连翘,出府去。”连翘丫鬟身子猛然一抖。小姐这是不要她了吗。于是只觉入坠冰窟。通身严寒。
“连翘,陪我出府去。连翘听着人平平淡淡的话猝然放下心来,也明白素日里宽厚温柔的小姐根本没有怪罪与她。一口气完完全全松懈下来。
“是,小姐。”小丫鬟如或大赦一般,连语气都有些虚晃。南浊倒是勾了勾唇角,眉梢带上些融化冬日的笑意。逗逗自己丫鬟,出门溜溜。也许不会那般郁闷。
“可是小姐”连翘丫头咬着下唇犹犹豫豫着。“大人他说,说,小姐你入宫需静心学习礼节,不,不得出府。”
南浊点点头,或许再加一项,逗逗丫鬟,出门走走,最后,揉揉白脸丞相。
“无妨。日后入宫,怕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冷冷清清的声音不辩情绪。
连翘眼圈蓦地红了,她连连点头。只是。“只是小姐,你可悔?”
小姐,选择进宫你可悔?
“连翘,你可悔。”
随我进宫,你可悔?
“连翘不悔。”软软懦懦的丫鬟从未如此坚定,咬着打颤的牙眼泪终于落下。即使如此,还是“小姐,连翘怎么会悔。”
【二】
南浊终是未有出去,依着梨木美人椅吱呀了一个下午。纤细修长的眼睫轻轻盖着投下小片颤抖的阴影,也不知否是睡着。新贴的箔金梅花钿翘起一片秀丽的花瓣,熠熠生光叫人无法直视。
连翘丫头权当自家小姐正梦会周公,也松懈下来,撑着一点一点啄米似的头,手里的染香扇也七倒八歪着。终于啪嗒一声不支落地。
小姑娘侧着脑袋蹭蹭自己柔软的衣袖,眉头秀气皱起似是被什么惊扰美梦,又昏昏沉沉趴倒下了,到底是忽略了这声音。
南浊眼睫颤抖的厉害起来,平稳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很快又恢复该有的频率,平静。
眼前一片猩红。猩红的如血一般,血,脑海里勾勒出残肢断臂积压在烧毁的宫室残骸下。发黑的断指上沾染的就是这样的颜色。猩红张扬,带着火炭灼烫难耐的温度。伴随着温热肉体撕裂倒下汩汩流出的这种颜色。
耳鸣。一阵尖锐,什么也听不见。疼,真疼,耳膜要刺破的疼痛让人大喊。
然而梨木椅上的南浊只是小兽样轻哼了声,带着无助痛苦和惶恐。声音极小极小,甚至一旁瞌睡的丫鬟也未察觉半分。花瓣样的唇却是一瞬间煞白失去血色。
尖锐声渐渐褪去,大空一样的寂静又使人心慌无法静神。张大嘴歇斯底里的呼喊只觉喉咙堵住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死一样的空寂里突然穿来儿童稚嫩疯狂的呼唤,燃烧着生命的呼唤。“救我,救命——”
影像渐渐清晰。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在不小的荷花池里扑腾。五官因为缺氧呛水而扭曲。声音也愈发细小。四肢乱打激起巨大水花却越陷越深。
看着呛水艰难的男童南浊心底涌出来无边的恐慌。细胞都在战栗的绝望。 不要救,不能救。
却是只能生生瞪大眼睛看着幼年的自己鱼一般跃入水里。稚嫩藕段养的双手不知何处借来的力,箍抱着男孩的腰身奋力游向岸边。
男孩章鱼一般的四肢紧紧缠绕在人身上,本能用尽全身气力。女孩被死死绞缠住,手脚束缚使不上劲儿,没有游出多远也扑腾起来
死吧,都死,连你也死掉好了。南浊看着,莫名有些疯狂。微垂的眼角竟是挤出点点星光。可是她知道,知道他们会幸存活下的,会活的比谁都好。一会儿就会有家丁被急促的呼叫吸引赶来救人。甚至水里的两个孩子,也是发烧并无大碍。南浊修剪圆润秀气的指甲压挤扣进肉里。
她救的那个男孩,未满十五岁的落水男孩儿,未满十五岁的三皇子现在九五至尊的殿下,后来联合朝廷击杀叛贼羽党有功,清理奸臣满门,神童之名满天下。然而作为所谓乱臣贼子的独女和其丫鬟却逃过灭门之灾不知所踪。
不过那又如何,大患已除,小鱼小虾总是不成气候。
在梦里的一片断臂残肢尖叫哀嚎中挣开眼睛,午后的枯叶随风瑟瑟抖动,再无杂音。骤然刺探进眼底的光线让南浊眯了眯眼。身边的丫头哼唧几声侧身长眠。
悔不悔。你说灭门之狠断骨之仇饮血的愤怒怎能平息。悔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