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门
夏日的那面湖水,吞没所有幻象,却又清澄无碍。在此地嬉戏,用尽全身欢愉和力气。贪玩出逃的一个休憩午后。似始终逗留在蓝至暗沉的湖泊边,水波互相撩拨的浮力,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它隐藏在浮光掠影之下,绿叶娆娆以及落花纷纷的幻象之中。心依旧如同幼年。我所面对的,依旧是自己心中的女童。
我在梦中觉得心已经老了。觉得自己的二十岁,如同其他人的四十岁;三十岁,是别人的六十岁。是以这样的倍数在消耗时间。也许这最终只能是一种私人的细微的感受,无法与人分担,但又是如此真实,在停歇下来的每一个时刻,看到骨骼里日益坚硬起来的孤独和分明。
是在觉得对这个世间极为珍惜郑重又随时可与它隔绝的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变老的吗。心是在一个瞬间一个瞬间里变老的。那些记忆像旷野里洁白的闪电,在被它击中的时候,我们变老了。
在那一刻,我是彼时的女童。初夏墙根下绽放的凤仙花,采下它们新鲜的绯红花瓣,与明矾一起捣碎,把花瓣汁液用叶片绑在手指甲上,伸着十个手指,晚上不能入睡,期待一早看到指甲产生的变化。这样的小小秘密也会让我欢愉难安,对时间充满期待。雷雨降临之前的黄昏,热空气沉闷,有硕大翠绿的蜻蜓,降落在窗边晒衣竿上,抖动透明如纱的双翼,姿态自如。这美丽的昆虫,亦令我内心怅惘,看着它在瞬间,抖了抖翅膀,便翩然远去。
在那一刻,我又是一个成年女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醒来,看到窗外的暗蓝天际。曾经跋山涉水而山高水远,也曾困守城市繁华不知何去何从。看过世间风景,尝过人情冷暖。身体是成年的,心是提前老去的,内心有一部分始终属于一个童年期的女童。
这个女童,是与世间规则的一种对峙,一种冒险和激烈之心。投身出去,热闹开阔的天地,陌生的新人新事。又自相矛盾,逐渐产生一种索然和清淡的自知之明,知道门外的那个世界,有些嘈杂和热闹无法参与,无法加入。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使命。是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
人若看清和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只能承担它。即使心里有一种畏惧,对这萧瑟落寞的,对黑暗与幽闭的畏惧,也要承担着它,回到自己的使命之中。
有骨骼的哀伤,那等同于一种自我克制。
在梦中,我抬起头,看到南方天空雨水充沛,阳光暖煦,万物生长显出自然焕发的本能。春日墙头有大蓬大蓬的蔷薇攀爬,绿叶丛中带刺的红花在风中招摇,花瓣落满街边石板路。青苔幽幽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未经修缮,一到雨天,疏松处蓄满泥水。无意踩上去,水花四溅,使人走路格外小心忐忑。不知道哪一步是实处,哪一步又踩着了虚空。路的尽头,抵达一处小天井。高高院墙的上头,但见青天白日。乍眼见到的惊心,世间的清朗风月,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
它说,世界空阔,你总在底处。而这是一件郑重的事。
我看到自己带着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转过身,离开了那扇大门。